随即他借力一个翻身,轻巧地跨坐在龙背上,俯下身搂住黑龙的脖颈,在他乌黑锃亮的脑门上响亮地“啵”了一声:“我的黑龙大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黑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抓紧。”
语毕,龙尾用力一划,黑龙的身影如一道急挥而上的墨迹,朝绛紫色的天空冲去。米曜牢牢抓住龙角,耳畔风声呼呼刮过,他开心地想要大喊大叫——这可比过山车好玩多了!
黑龙直冲云霄,飞得又快又稳,旋即龙身穿云而过,时隐时现。米曜不恐高,且越高越亢奋,第一次在距离地面几千尺的位置腾云驾雾,恍然有飘飘欲仙之感。周围一团团水汽掠过皮肤,泛起湿润又清凉的触感,流动的云朵模糊了视线,米曜忍不住撒开双手,下意识往两边一挥——
恰逢黑龙冲破浓云,星光乍泄——米曜抬眼望去,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罩在头顶,夜幕中群星闪烁,如华丽绸缎上缀满的碎钻,美得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脚下山脉连绵起伏,宛若神笔占满鸦青色的颜料,一层层绘染在地庐之上,深浅层叠铺展至远方……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昔日斯人已逝,唯有此刻的真实被镌刻成你我的永恒。
米曜把脸贴在龙角上,忍不住道:“当年……我们也是这样的么?”
“偶尔,当年你是仙人,本就会飞。”楚泽道。
他化作龙身,体积暴涨许多倍,说话时龙首震动,传给米曜与他的胸腔共振。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米曜清晰地感知到楚泽的存在……鲜活的,不灭的,长长久久,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我觉得……说不定当时我也喜欢你啊。”米曜轻声道。
听到这话,楚泽沉默许久,眼睑缓缓阖上:“坐好,先去炎魔洞。”
“炎魔洞?”米曜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黑龙就一个俯冲朝下飞去,视野间大片青黑色由蒙昧变清晰,蓊翳的山林中出现一个高约数十丈的山洞,想必就是炎魔洞了。
米曜当然知道炎魔洞是妖界的监狱,随着楚泽停在洞口,待他滑下变回人形,某种猜测也缓缓浮出水面。
洞口的狱卒见到楚泽,忙躬身行礼:“大人。”
楚泽毫不避讳地牵住米曜的手,面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在此处?”
狱卒正要开口,主洞里冒出一个壮?5 兜娜擞啊且煌防茄?br /> 他快步上前,恭敬道:“楚大人,陆警官派我前来驻守炎魔洞,以防奸人混入。”
“嗯。”楚泽眉目不变,淡淡道。
这头狼妖名唤狼辛,是熊老三的同事,也算妖怪司的二把手。陆雪渊为妖怪司总负责人,旗下总得有其他能用的妖怪,熊妖与狼妖都是他的得力部下,熊老三沉稳靠谱,狼辛果断善谋,妖怪司前阵子视频泄露后,陆雪渊就派狼辛前来看守,以防再出差错。
狼辛道:“大人此番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无事,”楚泽道,“只是来见一见那只鬼车。”
狼辛心里一跳,就见楚泽身旁的人类小青年蓦地抬起头,直呼楚泽的名字:“楚泽……”
楚泽朝狼辛与狱卒颔首,牵米曜向主洞走去:“带青无了么?当年的恩怨应当由你亲手了结……”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它害死你的双亲,绝不会留它到今日。”
米曜摇摇头,握紧他的手心:“不是你的错,不过阴错阳差,反被魔族利用了……”
甫一迈入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潜伏在地底的伏羲八卦阵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恶妖,洞中气氛诡异非常。
踩在湿漉漉的小路上,周遭一切都昏黑而黯淡,唯有每隔五十米处,妖骨磨成的粉末燃烧出鬼火,幽蓝的火焰堪堪照出脚下的路。
一切都不陌生,和陈凡当初让他看的视频一样。米曜随便一瞟就能见到小路两侧黑漆漆的洞中,垂死挣扎的恶妖朝他们投去愤恨到极致的目光。
那目光血淋淋的,充满森寒的恶意,米曜忍不住皱起眉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天魔铃幻境,不论幻境里还是幻境外……都无比恐怖的一幕幕。
压抑与死亡的气息使米曜的脸色有点发白,好在楚泽立即注意到他的不对,也不管此时此刻是何种情形,立即转身把他拥入怀中,淡淡的嗓音很好地安抚了米曜的情绪:“不要回想,都过去了……”
你会亲手结束这一切,再没有噩梦能伤害你。
感受到楚泽的体温,米曜一下子回神,心道:“是啊……天魔铃已经被楚泽毁了。”
米曜长长呼出一口气,随楚泽行至炎魔洞下层,停在一处洞口前。
顺一排排铁栏杆望进去,浑身赤红的九头鸟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它九个脑袋都怂拉在草垛里,唯有胸口微微起伏,说明它还活着。
如果再凑近点,会发觉它身体上的红色不是原本羽毛的火红色,而是伤痕累累皮开肉绽后渗出的血迹——显然楚泽等人对鬼车动过私刑,把它折磨得奄奄一息再交给米曜一刀毙命。
见到杀害双亲仇人的那一刻,米曜腰间的青无立即发出一声嗡鸣,紧接着寒光一闪,青无自动脱鞘而出,飞到米曜手上。
米曜右手死死握住青无,左手还牵着楚泽,他的眼神冷下来,刻骨的仇恨刹那间决堤——
“你还有什么想说?”米曜一字一顿道。
其实鬼车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先前它就被楚泽折断一根翅膀,伤口恶化让它终日神志不清,后来有个神秘人潜入炎魔洞,闲闲逛了一圈,返回对它说:“你的死期将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但你甘心么?”
当时鬼车睁开眼睛,见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遮面人,他出现得如此突兀并不合常理,不论打扮,或是做的事说的话都颇为怪异,这让鬼车明白——他一定不是妖怪司的妖警。
至于他究竟是谁,是怎么进来的,都不重要了。鬼车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但就算它死,也不会让楚泽好过!
那个遮遮掩掩的黑衣人传授给他一些秘法,嘱咐它:“如果楚泽带一个人来见你,你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那个人……”
如今死亡近在咫尺,鬼车却桀桀怪笑起来。
它的肺部受损,笑声听起来如同破陋的风箱发出的沙鸣,下一秒,米曜双眸一沉,青无受到指令如离弦之箭朝鬼车刺去——!
“噗嗤——”一声细响,是鬼车的喉咙被贯穿,血花嗞地溅起老高。
与此同时,米曜听见一个诡秘无比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楚泽——楚泽他不得好死!楚泽口口声声说妖怪不可吃人,殊不知他才是千古罪人!!”
米曜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那声音却继续嘶吼道:“你知道楚泽怎么创造出傀儡契的吗?!因为他身上也……”
“砰——”一声巨响,是楚泽抬手一挥,瞬间将鬼车身首分离!
黑色广袖缓缓落下,铁栏杆与鬼车的尸身一同碎裂。楚泽凝眉朝米曜望去:“密音入耳——它对你说了什么?”
米曜还在怔忪,一股寒意却蹿上天灵盖。他愣住半晌,才歪过脑袋直视楚泽:“它说你不得好死……”
楚泽拳头倏而握紧:“……还有呢?”
第69章 荒芜天
“临死前还敢诅咒你……这一刀真是便宜他了。”米曜忿忿道。
楚泽将手搭在米曜肩膀上,带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盯住他的眼睛,然而米曜双眼一眨不眨与他对视,楚泽暂时放下心,那只鬼车或许没有来得及泄露什么吧。
既然鬼车已死,米曜也算为亲生父母报了仇,他心里与此有关的阴影被扫尽,却有另一片更大的阴霾驻扎进去。
鬼车临死前说什么?楚泽是罪人?!他身上也……也有什么?傀儡契?
作为傀儡契的创造者,以身试法给自己下契玩,怎么可能。
据楚泽说,这种法术叫密音入耳,米曜又不傻,他近日来得知的真相,都是别人为他准备好故意让他知晓的,这次也很可能如此。
那么这次是鬼车一个人的主意?还有有谁指使它?
米曜一面心事重重,一面却要在楚泽跟前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按理说他应一五一十地把鬼车的话告诉楚泽,可也不知为何,米曜下意识隐瞒了后面的话。倒不是他不信任楚泽,而是……
这时,楚泽揽过他腰:“不必在意它的话,”他将米曜领到炎魔洞最底层,停在一处石洞前,“你不是想知道前世发生的事么?”
米曜捏捏他的掌心,道:“你不会要在这儿告诉我吧?”
眼前的石洞与其他关押恶妖的小洞如出一辙,表面上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个石洞的空的,且位置偏僻,处于炎魔洞的尽头。楚泽没有回答,而是牵米曜进去,米曜立刻发现这里的异常——四壁不是天然粗糙的,而是被人工打磨过,光滑如镜面。
正对的那面石壁上刻有一个阵图,上面篆满密密麻麻的图纹记号,楚泽牵紧米曜的手,对他道:“抄个近路。”
说完,他伸出掌心对准阵图中心,同时默声诵咒,一阵淡紫色的光芒从阵法图上浮现,米曜睁大眼睛,随即被楚泽一把拉入怀中:“抱紧我。”
米曜立马牢牢抱住楚泽的腰,阵法光芒大盛,他们瞬间消失在原地。
这应当是一个特定的传送阵,能将施咒人转移到某个固定的地点。周身景物极速变幻着,罡风掀飞衣角猎猎作响,米曜埋在楚泽胸前,与楚泽交换拥抱与体温。好奇使他暂时忘却方才的疑惑,而是颇感新奇地问:“楚泽,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可记得妖界三大奇景是哪三个?”
“啊,”米曜抬起双眸,“难道是——”
“嗯,荒芜天。”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轻柔地覆住他的眼睫,米曜刚想扒开楚泽的手,就听楚泽道:“等等。”
米曜调皮地眨眨眼睛,睫毛蹭在楚泽掌心,泛起一阵微痒,没想到楚泽不仅没有挪开,反倒遮得更严了。
短暂地失去视觉,米曜干脆闭上眼睛不再作妖。他能感受到周围的气流如一双温柔的手托举起他们,楚泽沉稳的心跳与身上清冽的气息一同传来,随后搂住他的臂膀微微松开,他的脚尖缓慢地触及地面。
楚泽声音带有一丝浅浅的笑意:“到了。”
温热的掌心一移开,米曜就急不可耐地张开眼睛,旋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这……这是什么?”
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他们伫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周数不清的光点漂浮在半空中,就像黑夜在下雪。雪花纷纷扬扬,每一颗都如鸽子蛋般大小,发出朦胧如月华的光,在空中悠悠荡荡,沉沉浮浮。
那些光点好似有生命力,仿佛盛开的铃兰,飞舞的萤火,发光的雪花,环绕在他们周围,柔柔地漂浮着。米曜嘴巴张成o形,恰好一个光点从他面前飘过,几乎都要落在他鼻尖,米曜忍不住伸出手指朝光点戳去,那光点却倏地一个转弯,绕到他的后边去了。
“这些是妖界的萤火虫?”米曜每每想去抓他们,光点就会巧妙地躲开,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碰到。
楚泽微微抬首,眺望荒芜的夜空,这世间最震撼恢弘的场面展现在眼前——天空被墨汁染成浓厚的黑,脚下无尽焦土寸草不生,唯有万千光点布满天际,宛若异度空间里一场缥缈又瑰丽的梦。
楚泽淡淡的嗓音响起:“荒芜天,顾名思义,生魂不入,死魂长眠……你见到的不是萤火虫,而是妖怪的魂魄。”
“魂魄?”
“若妖界生灵死无归所,执念不灭不肯重入轮回,便会留在荒芜天,成为一缕缕游魂,飘散于天地之间。”
“原来如此……”米曜仰头望去,霎时间竟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我们……”
“嘘。”楚泽轻轻道,随后他左手牵住米曜,右手广袖由下而上随意一挥——
下一刻,米曜心里重重一荡——那些光点竟然沿广袖挥动的方向飞去,汇成一条银色的长带,涌向更高处的天空!
“你能控制这些魂魄?”米曜不可思议道。
“不,只是请它们帮点小忙。”楚泽远眺夜空,右手掌心向上,作出一个上抬的姿势,“看——”
那些魂魄仿佛受到楚泽的召唤,忽然行云流水般游动起来,在他的意志下化作各种美轮美奂的图景,就好像制作沙画,只不过这里的材料变作千万发光的魂魄。
无数流动的光点汇聚又散开,如同最神妙宏伟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开,米曜睁大眼睛——光点绘出的……是一条龙?
“是你我初见的场景。”楚泽道。
夜幕中一幕幕动态的景象与楚泽同步的解释吻合:“三千年前,九星连珠之日,雷泽蕴化出一条妖龙。彼时我浴血而生,一出生就与守在四处妄图吃掉我的妖怪厮杀多时。大约天降异象,你腾云而来,在雷泽发现奄奄一息的我,为我疗伤后便离去,不知所踪。”
他每说一句,飞舞的魂魄就画出一副相应的图景,从楚泽出生一直演绎到九曜星君踏云出现——哪怕用光点描出星君的风姿,一举一动亦惊为天人。
楚泽右手悬在空中,闲闲一抹,空中光点重新打散,化作一条亮闪闪小龙,笔直地往上冲,停在一处天宫前。
“飞龙在天?”米曜脱口道。
“不,是我在寻你。”楚泽道,“那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四处打探,得知星君即日前往东极空桑之山赴清池宴。群仙聚首,我不过一条尚未化形的妖龙,自然被拒之门外,是你及时赶到,为我解围。”
天地旷远,晚风悠长,楚泽的声音被风吹散,变得微微沙哑:“你说,再次相见即是有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堪堪能听懂人语,如何有名字,你便道‘你生于雷泽,不如取泽字作名,愿小友深仁厚泽,泽及万世。’”
“我一听这祝词,便知道星君是个心怀天下的神仙。那时我满心欢喜,对你愈加崇敬,便请你收我在身边,哪怕如那些仙人所言,做一个灵宠也好。”
“可是我怎么会把你当灵宠?”米曜接口道。
“的确,”楚泽的手又一挥,数不清的光点如和风吹雪,第三个场景展现在苍穹上,“你答应我伴你左右,却不是以灵宠的身份,而是依旧把我当做小友,改唤我“小泽”。如此,我随你上入天宫,下入人界,四海游历,居无定所。直至有一天,你问我想不想回雷泽看看,我本是无所谓的,只要与你一起,去哪里都行。没想到你看重龙渊那处风水宝地,干脆在那里劈出一间小石屋,与我住下了。”
“我们同居了多久?”米曜本被撼动的无以复加,听到最后几句却忍不住揶揄起来。
“整整一百年。”楚泽道。
“一百年?!石头都被感化了,你说那时的我不喜欢你,我才不信。”
楚泽缓缓摇头,似乎回忆起什么,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如浮光掠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沉默半晌,抬手最后一抹,“我还未讲完,后来我犯错被罚禁闭,一直被囚禁在小石屋附近,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米曜心里突突一跳,打断道:“犯错?什么错?”
“都过去了,何必再提。”楚泽神情无波无澜,淡然道。
虽然楚泽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米曜却联系到鬼车死前说给他的话,不由得心里发颤。但他不能表现出半点异常,因为既然楚泽不愿意提及,即便他死缠烂打楚泽也不会告诉他真相的,不如先把一切藏在心里,再作打算。
于是米曜干脆跳过这个话题:“然后呢?”
楚泽声音有点闷:“我禁闭的那段日子,魔族作乱猖狂至极。仙魔两族的矛盾终于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日夜奔波,平乱魔族,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担忧你的安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没想到终于见到你时,却是你来同我告别。”
这话着实令人心惊肉跳,米曜急道:“这难道是最后一面?之前我没有抽空去看你?”
“那时战况危急是你无法想象的,魔族实力本就强大,在六界掀起腥风血雨,每日都有无数仙族死于魔族之手,仙界流血飘橹满目疮痍,比人界的战争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我就抛下你,舍生取义去了?”米曜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