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颔首,面沉如水。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楚泽一挥衣袖,声音如雷在每个妖怪耳边炸响:
“出发吧。”
……
外界即将掀起腥风血雨,这世间仅剩的安宁之地,便是米曜的梦乡。
他的梦里在下雪。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住米曜的身体,他仿佛也变作一片雪花,随风起舞,沉沦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无处可归,无人可依。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他终于飘累了,落在一颗光秃秃的树枝上,日光一照,他即将融化。
从此归尘归土……永恒地消亡。
正在这时,他蓦然听见有谁在呼唤他,那声音似乎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不清,隔着什么似的,还有点儿莫名的熟悉。
他用仅存的意识思考这是谁在说话,亦或是,谁在向他告别,一阵尖锐地刺痛却拉扯住他的神经,刹那间,所有虚幻潮水般褪去,他猛然睁开眼睛!
一个肥硕的人影挡在他面前,肩膀被一柄剑洞穿!
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病房,他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咒骂:“让开!!我要杀了他!!”
凤云卿刚找到这间病房,便祭出翡冰,用尽十成灵力一剑破开结界。她暴怒之下毫无理智,持剑冲上去便刺向病床上的米曜。
要不是李仁机及时帮他挡了这一下,米曜早就死透了。
米曜脑袋疼得快要炸裂,刚被强行拉出死生咒中附带的催眠术,他耳中嗡嗡作响,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没想到下一刻,凤云卿一脚踢开李仁机,长剑一指,对准米曜脆弱的脖颈。
李仁机大骇:“住手!”
“姑奶奶我求你了!你不能动他,你他妈是要楚泽现在就死吗?!”
凤云卿眼眶通红,气质全无,看上去就像个前来索命的厉鬼。她目光森寒地对向米曜,剑尖朝里挪了一毫——鲜血瞬间从血管里涌出,打湿了米曜的病服。
米曜面色煞白,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楚泽怎么了?”
凤云卿怒极:“你还有脸问楚泽?!他还被你害的不够惨?!”
米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两人,一片死寂。
李仁机生怕米曜接受不了,喝道:“你不会好好说话啊,不会我来说!”
“闭嘴!!”凤云卿的剑还抵在米曜脖子上,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时,他们听见米曜道:“让她说。”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面色从白转青,看上去将死一般,分外可怖。
凤云卿冷笑:“好好!米曜,你害了他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当年你给他上了魂锁!仙魔大战为保下你的魂魄,楚泽甘愿把魂锁期限延长到生命终结!”凤云卿越说越气,剑尖不稳地颤抖起来,大片鲜血顺流而下,她犹不解气,爆发道,“你骗他说三百年后回来,却食言了整整三千年!这三千年他怎么过的你知道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而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你心中的‘道’,他独自背负一切,数月前封印出问题,他早就准备不声不响地赴死!没想到在那时遇见了你!三千年啊!一条妖龙的生命有几个三千年!你终于回来,他尽力在最后的日子里陪你,为了你能在人界安稳地生活,打算死后还让你忘了他!可是你为他做过什么?!”
眼泪夺眶而出,凤云卿边哭边骂:“为什么去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所有苦都由他一人承受?!仙魔大战时你要死就死个干净啊!神魂俱灭不行么?!偏偏留着一丝魂魄,几千年来一直吊着他!你给了他希望,又回之以绝望!你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你怎么能这样啊……”
“哐当——”一声,翡冰砸地。凤云卿崩溃地哭起来——纵使你这样对他,他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
米曜的脖子还在流血,他却感受不到一点儿疼痛,浑身都是如坠冰窖的麻木。他的双目没有焦距,仿佛两个挖空的大洞,片刻后他浑身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想张口问什么,却喷出一口血。
“星君——!”
米曜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血沫就不断从唇角溢出。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道:“……楚泽……楚泽会死?”
李仁机也哭出来,哀道:“星君,您救救楚泽吧!当年仙魔大战的封印是诸天仙君舍命用元魂织就的!几个月前封印出了问题,楚泽出关就是为了这件事!”
“刑天戚已落入刑苍之手,若封印破裂,这世间唯有两人的魂魄能修补那道裂缝!若能找回天魂,您是一个,另一个就是身而为龙的楚泽!可他怎会让您去呢,不说您的天魂不知所踪,单说他为留下您的魂魄,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怎么舍得让您冒险?!”
“魂锁解37 开之日就是妖龙生命终结之时,他早就准备用龙魂填补封印,来完成魂契上的约定,”他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星君,我们该怎么办啊……”
第97章 .大结局(下)
回忆的片段如一颗颗火星, 在米曜血管里炸裂, 几乎将他绞得粉碎。米曜面无人色, 一呼一吸带出浓厚的铁锈味,身体与精神都崩到极限。
原来从重逢那一刻开始,他们早就万劫不复。
“对了, 今天多谢您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楚泽……我叫楚泽。”
“是雷泽的‘泽’么?”
“是, 那是我的出生地。”
“原来如此……所谓‘大泽龙归万古空’, 真是个好名字。”
“楚大人, 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吧。”
“你不必叫我大人,直接叫我楚泽吧。”
“我们前世到底是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曾经救了你?你该不会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你前世是我的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这就没了?”
“嗯。”
“谁说他没有——他的式神是我!”
“……你来了。”
“再见。”
“再见。”
“楚泽,我只是一个人类,肉体凡胎耗不过百年,你却是妖界最德高望重的黑龙,享有近万年寿命, 人生很美好, 何必把那么多精力浪费在我身上?”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你的生命那么长, 还有无限可能,何必对我这么好?”
当时楚泽说的是什么?
“我不会再纠缠你, 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可是我想不明白,当初你为何要那样对我?你当初还不如杀了我……”
“现在还不晚,动手吧。”
“滚, 别再招惹我!”
“站住——!”
“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楚泽,难道你不打算负责?”
“……”
“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开始喜欢你了。”
“楚泽,我真的好喜欢你!我已经……开始爱上你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
“欢迎回家,我的星君。”
“你于我,不仅仅是我暗恋的人,还是我可望不可即的信仰。被那么多人爱慕的星君,又怎会喜欢上一条龙呢?”
“这大概,就是我一直想接近却又不敢碰触你的原因。”
还有冰莲宫里,他万分郑重的祈愿。
“只愿我与楚泽生生世世长相厮守……今日旧友在前,有他们作证,楚泽,你可以答应我几件事么?”
“……好。”
“第一,如果我老了,你可以不嫌弃我么?”
“绝对不会。”
“第二,如果我死后重入轮回,你一定要早点把我捡回家。”
“嗯……我保证。”
“第三……答应我,见到我后立即把每一世的记忆传给我……我不想猜,也不想再忘记你了。”
……
传送阵里,凤云卿忿忿地站在一旁,李仁机驾着受伤的米曜,无人发声。
米曜捂住心口,浑身痛的痉挛。
时至今日,真相大白,无数解释不通的细节串联起来,他终于懂了楚泽。
懂他最初的狂喜,懂他的步步为营,懂他的踯躅与犹豫,懂他被拒绝时的哀伤,懂他心碎却无法抛舍,懂他的患得患失,懂他的承诺与谎言,懂他的沉默与坚忍,背负与隐忧……
懂他为何总是面如寒霜,唯有见到自己才露出温暖的笑意;懂他沉黑的眼神,与踽踽独行的背影……
也终于懂得,他为自己铺的每一步路,都是在燃烧他的生命、耗尽他的骨血为他扫平障碍……只为他平平安安,哪怕彻底忘记他。
米曜咬紧牙关,眼里全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想要忘记我?!
绝不!
我死也不会忘记你。
他与楚泽已经错过那么多年,无数个椎心泣血的日日夜夜,楚泽挺了过来,好不容易熬出头,却要离他而去?!
他绝不允许。
传送阵里,李仁机胖嘟嘟的脸上泪痕犹在,发泄一通后好歹清醒了些,心里又升起新的担忧。
“星君,您现在是凡人之躯,九幽比黄泉阴气还重……”
米曜打断他:“没事。”
离到九幽还有一段时间,米曜干脆在传送阵里盘腿而坐,看似闭目凝神,实则大脑风暴般运转着。
楚泽送他的星盘被他拖在掌心,盘面白光流转,莹莹不息。无数不可能的方案在他脑海里交织、掠过、融合、飞散,一片纷杂。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米曜的心却奇异地静了下来,仿佛绝境总能逼出他的全部潜力。他心里装满楚泽,把外界屏蔽,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抽丝剥茧,孤注一掷。
他没有退路,也绝不回头。
凤云卿不耐烦,提剑嗤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若你救不回楚泽,我就杀了你!让你给他陪葬!”
闻言,李仁机脸更苦,米曜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浮光掠影般的笑:
“也好。”
李仁机忙摆手:“不要瞎说啊!”
米曜继续道:“不用你动手,我自然会去陪他。”
一阵沉默。
凤云卿面色古怪,冷笑不止。
李仁机又快哭出来——他就知道会这样!
三人周身景物不断变化,几乎看不清他们身在何方。抬头仰望天空,亘古的星辰却未曾移动分毫。
米曜忽然察觉不对:“……嗯?”
天边,北斗九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挪动,手中星盘倏而光芒大盛,似乎与它们产生了感应。
那一刻,米曜陡然回忆起自己在《太乙星衍论》里见到的禁术——“九星连珠之日,九九归一之时,造化使然,或可以禁术逆天改命。”
他出发前带上了平时下妖界的所有装备:青无、符篆、缚妖链、星盘……以及那本邪乎却又助他用引雷术抢救下楚泽命的禁术合集。
手指颤抖着,米曜翻开那本小册子,无比感激自己竟是这本书的撰写者。
随后,指尖停留在一处——融魂术?
同一时间,九幽。
九幽令扣在山体的凹槽中,巨山之门敞开一条深邃的通道。妖怪大军集结,正分批从山门进入魂封地,一路上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扫荡过尸山血海,令无数恶鬼凶灵胆寒退避,不敢放肆。
妖怪虽比凡人强大许多,九幽却是生魂不入的死地,哪怕妖怪也不得久留。而且,无人知道刑苍躲在哪里,他带着刑天戚,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给妖怪们致命一击。
楚泽心里盘算着,面部隐隐泛起青白色——必须速战速决了。
这时,他身边一头熊妖突然道:“咦?天上怎么回事?”
楚泽应声望去,瞳孔骤缩——九星怎么动了?!
他当然记得,他出生的时候恰逢九星连珠,如今他将身死魂灭,九星又要连成一线?
天边,北斗九星正从一柄勺子的形状极慢地挪成一条线,楚泽无法控制地回想起初次见到星君时的情景,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他闭了闭眼睛,习惯性通过龙引确保米曜还躺在医院——
胡眉本站在他不远处,正在指挥狐族士兵一个连一个进入魂封地。他抬眼瞥了眼楚泽,正撞上楚泽神色剧变。
“老楚,你怎么了?”
楚泽胸口一空,冷汗唰地滴落——他竟感知不到米曜!
自己的结界不会屏蔽龙引,怎么可能?他醒了?!
楚泽心急如焚,意识甚至出现了几秒的空白,他不能离开,又无法阻止,整个人瞬间被撕裂成两半。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破裂苍穹的巨响,碎石滚落,地动山摇,震天的厮杀声顷刻间响起——魂封破了?!
没有时间给他们反应,红光旋即一闪,九尾狐如一团火球冲进通道,楚泽无暇多想,龙身仿佛一条黑色闪电,越过下方的妖怪刺入魂封地。
“楚泽——!”一道怒吼穿透山体,盖过惨叫声炸在楚泽耳边,“速来受死!!”
黑龙在隧道里极速穿梭,青色的龙瞳眯起——刑苍!
你终于出现了……
不过须臾,眼前白光从一颗小点化作大片光晕,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楚泽冲出通道,一扫战况——魂封最薄弱处已被劈开一个大洞,冲天黑气从中冒出,无数魔族借机跃出,与早些时候到达的妖怪混战在一起。
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提前埋伏的降魔阵拖延住魔族的步伐,却抵不住魔族兵力源源不断的补充。
他们被封印在九幽下,憋屈了整整三千年,一出来便大开杀戒。
楚泽与胡眉重新化作人形。他们不过晚到一步,地面上断肢残骸就累积了厚厚一层,妖魔的血混在一起,几乎汇成一片新的血海——眼前看不清别的景象,唯有屠戮成的一片鲜红,耳朵里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唯有喊杀声与哀嚎此起彼伏。
不远处,陆雪渊被几个大魔围攻,白衣染血,沉霜化冰,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恰在这时,陆雪渊足下黑气涌动,一只影子魔倏而钻出,一口咬向陆雪渊的脖颈——
“小心——!”
所有都发生在一刹那。
陆雪渊提剑去挡,胡眉却先他一步,被影子魔咬中了胳膊。
胡眉情急之下为陆雪渊抗下一击,陆雪渊一时怔住,不远处魂封地却产生了更大的动静!
“找死——!”刑苍暴怒,一寸寸压下手中刑天戚!
刑天戚虽只剩一块残片,却是上古战神刑天的兵器,可劈天裂地,威力无穷。方才胡眉瞬移去助陆雪渊,刑苍正好再次凝聚灵力,刑天戚二次下劈!
——却被楚泽以水刃挡住。
此时楚泽与刑苍都不复战斗力巅峰,于刑苍,两次挥动刑天戚已耗费他大部分灵力,他旧伤在身,勉力支撑才不露败迹;而楚泽状态亦不好,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心里又记挂米曜安危,一时间一龙一蛟僵持住,停住了几秒。
可刑天戚岂是水刃能抵挡的,刑苍冷笑一声,加大逼威,水刃顿时裂开一条缝——随即刑天戚如利刃切入豆腐,猛地劈碎水刃,伴随一阵噼啪的爆破声,刑天戚被楚泽接在手里!
“噗——”,很细微的声响,被湮没在震耳欲聋的冲杀声中。楚泽双掌几乎被齐齐切断,手腕诡异地向后折去,霎时血如泉涌!
楚泽眼前一黑,却一声未吭,运尽全身灵力抵挡刑天戚的下劈。
大串大串的龙血滴落在残缺的封印上,溅起金红的血花。没有人留意到,龙血蔓延之处,破损的封印流动起来,一层极薄的、淡金色的膜往外延伸了一些,仿佛粘合剂一般,将仙魂凝结在一起。
——被刑天戚劈开的洞口稍微缩小了些。
刑苍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而是狂妄道:“楚泽,你也有今天!”
话音刚落,另一只伺机偷袭的大魔骤然从封印破洞里钻出,手持魔戟从而上刺向楚泽——
“嗤——”一声,是魔戟刺穿内脏的声音,楚泽低下头,他的腹部被一柄漆黑的长戟洞穿,龙血顺流而下,发出滋滋的响声,他终于撑不住倒下,整个人砸在封印上。
“砰——”
“大人——!”
“老楚——!”
胡眉陆雪渊等人心如火焚,却被更多的魔族围攻,左支右绌,分身乏术。
刑苍以人形悬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楚泽,半晌,冷冷道:
“结束了。”
他再度高举刑天戚,以雷霆之势朝瘫倒在地的楚泽劈去!
楚泽却没有抬头,而是惊诧地盯住身下魂封,瞳孔缩成一条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如箭矢流星直射刑天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