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寻抬起眼皮望向乐然,却没有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异样。
这令他更加不安——在街上认不出章勇可以理解,但“章勇”两字就在眼前,乐然竟然仍旧没有反应。
这非常不合常理。
章勇强/暴了乐然的母亲,毁了乐然的家庭,乐然明明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能在得知这人被qiang杀后无动于衷。
沈寻手心渗出一层薄汗,情感告诉他乐然只是记不得章勇了,理智却语气冰凉地说——没有人会忘记强/暴生母的罪人。
如果乐然此时表现得惊讶、开心、愤怒,他都会安心不少。但乐然偏偏毫无反应,就像章勇和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或者说……极力装得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沈寻指尖有些发麻,喉咙干涩得厉害,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竟然险些被呛住。
乐然一惊,连忙绕过来拍他的背,声音听着似乎很紧张,“沈队,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他咳了两声,想起刚才的问题,只好道:“徐河长去了就行了,我们暂时不去。”
“不去啊?”乐然语气透着些微失望,“我还想去看看现场呢,第一次遇到qiang杀案。”
沈寻心脏又是一紧。
当了多年刑警,他如何不知道犯罪嫌疑人一个共有的特点——喜欢在作案后,尤其是公安机关进行现场调查时,混迹在人群中,以围观群众的身份,观察警方都掌握了什么线索。
想到这里,他头皮紧了一下,下意识地甩甩头,试图将脑子里那不好的念头赶出去。
乐然仍站在一旁,见他情绪不对,干脆蹲下来,抬起头从下方看他,“沈队,你今天不舒服吗?还是担心这案子会牵扯到什么人?”
他眼角狠狠一张,蹙眉看着乐然,半晌后嘴唇动了动,“牵扯到什么人?”
“黑/社会、贪/官、军队老虎……”乐然撑着脸颊,头朝一旁歪着,“毕竟qiang杀案太特殊了,单是作案工具就暗示着这案子不平凡。”
他半虚着眼,脑子高速运转,试图从乐然眼中看出些什么。
然而目光相触,他在乐然眸底唯一找到的仍旧是热烈的关心。
若翻译成语言,那就是一句小心翼翼又占有欲爆棚的“沈队你在想什么”。
他暗自叹了口气,右手往下一探,抓住乐然的胳膊往上一拉,“等徐河长回来再说吧。前阵子我让你整理的案子你弄好了吗?”
乐然跳起来,顽皮地敬了个礼,邀功似的道:“早弄好了。”
他点点头,“行,等会儿拿来给我看看。”
“我这就去拿!”乐然说完就跑了,那背影看着相当欢脱,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
他眉头却皱得更紧,双手捂住额头,手指插入额发,从发际慢慢往后捋,心中有个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然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章勇,可能记不得对方的长相,但没有理由对“章勇”这名字置若罔闻。
唯一的解释是,乐然是装的。
为什么要装?
因为……
沈寻不敢继续往下想。
章勇是被子弹打死的,北筱市是省会,最近十几年来对qiang支的管控做得极好,他身为市局的刑侦队长,几乎可以确定市里无人非法持qiang,能拿到枪的人只可能是军人或者警察。
可他们谁会将qiang口对准一个刚来几个月的民工?
除了……除了……
沈寻深吸一口气,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乐然抱着一沓文件夹走来,眼神一凝,“沈队,你今天很奇怪啊。”
他没心思解释,指了指茶几,低声说:“放那儿吧,出去时帮我把门带上。”
队长办公室的门几乎从来不关,他刚一说完,就明白自己的反应失常了。
果然,乐然放下文件夹后又走近,仗着两人最近越来越亲密的关系,径直拉开办公桌前的靠椅坐下,“有什么心烦的事就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他心里更加烦躁,告诉你“我觉得你和这案子有关系”?
乐然被他突然冷下来的目光刺了一下,愣了愣,声音压得更低,试探着问:“沈队,你不高兴啊?”
那模样看着就像将爪子搭在训导员膝盖上,别扭求挠痒的耍赖德牧崽。
沈寻叹了口气,摆手道:“做你自己的事去。”
中午,章勇的遗体被带回市局进行解剖,乐然做惯了记录,这次也想跟着乔羿长见识。沈寻赶来时,他甚至已经换好了衣服。
沈寻将他从门口抓出来,丢给他一份刑事案件的文件,让他立即送去崇山区分局。
他有些疑惑,看了乔羿一眼,乔羿笑道:“去吧,晚上我给你讲鉴定经过。”
他离开后,沈寻换上隔离衣走进解剖室。
乔羿有些惊讶,“稀客啊,都多久没亲自来看过尸检了?”
沈寻没说什么,戴着面罩也看不清表情。乔羿却是一愣,从他眼神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尸检进行得很顺利,但当乔羿说出作案工具时,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枪,且是口径5.8mm的92式手qiang!
沈寻眼前黑了一下,下意识地撑在解剖台上,乔羿连忙扶住他,在他耳边低语:“等我换身衣服,出去再说。”
这时,一中队的警员已有部分回到市局,徐河长正在整理手头的线索。沈寻没回刑侦队,关在乔羿办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乔羿沉默了很久,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才道:“你怀疑这案子和乐然有关?他……他与被害人难道有什么关系?”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竟然已经泛出根根红血丝。
5.8mm的92式手qiang极其特殊。
军队中,92式手qiang供部分军官使用,且多为口径9mm的92式。在公安系统中,民警们配备的多是54式或者64式手qiang,92式手qiang少之又少,通常只有特警队长、刑警队长可配备。
沈寻自己用的是9mm的92式,而乐然用的正好是最稀有的5.8mm92式手qiang!
照理说,乐然目前还没有资格使用92式,与他同一级别的刑警配备的全是64式。但上次他在公安部的射击比赛中表现出众,回市局后领导破格将92式手qiang作为荣誉奖励予他,而且为了区别于队长们的92式,给他的是口径5.8mm的92式。
整个北筱市,有5.8mm92式手qiang的也许不超过5人。
沈寻摁掉烟头,十指交叠在一起,表情越来越阴沉。
乔羿又喊了他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他闭上眼,声音有些沙哑,“你让我先冷静一下。”
乐然开车去崇山区分局,回来时遇上全城大堵车,赶回市局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但刑侦队办公室还亮着灯,命案当前,警员们自然无法按时下班。
徐河长正在和一中队的其他刑警一起向沈寻汇报侦查进展,他推开会议室的门,轻手轻脚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丝毫没注意到沈寻的目光自他进屋就落在他身上。
技侦部门的人不在,乔羿以还要做进一步尸检为由,暂时没有提交鉴定报告,在场的警员中仅有沈寻一人知道作案工具是一把罕见的92式。
徐河长说,就目前的摸排情况来看,章勇住在5元一天的棚户里,和工地的其他民工、室友均无私怨,和工头也无金钱纠纷,来北筱市的时间不长,人际关系相对单纯,而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也无人有持qiang的可能。一中队下一阶段将调查章勇的背景,看是否能找到有作案动机的人。
乐然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下几笔。沈寻心脏却沉得厉害,看向乐然的眸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痛。
若徐河长调查章勇的背景,乐然将立即被锁定为最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
然而乐然……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为没有保护好乐然而自责不已。
有人想要嫁祸乐然,而章勇不过是一枚用过即丢的棋子。
严啸的预感很准,章勇的突然到来本就预示着一场变故,他却大意了——只担心章勇会不会对乐然做什么,没想到有人会别有用心地用章勇的死对付乐然。
或者说,章勇本就是因为那人的安排,才在这个时间节点来到北筱市。
作者有话要说:
92式并不像文中所写那么稀有,剧情需要有所夸张,其实很多民警也可以配备92式,不过64更普遍一些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案情汇报会结束后,乐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拿着笔记本挪到沈寻身边,特别不客气地拿过沈寻面前的资料,快速翻看一番后自言自语道:“奇怪……”
沈寻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装作不明白,抬眼问:“奇怪什么?”
“为什么没有尸检报告?”乐然放下钉在一起的一沓A4纸,“这都几个小时了,乔法医还没有完成解剖?”
“完成了吧,可能还在和痕检员讨论细节。”
“那我也去。”
乐然说完就想走,沈寻在后面喊了声“等等”,他立即转过身来,有些疑惑,“怎么?”
沈寻指了指门,又拍拍近处的座椅,“门关上,坐过来。”
乐然眉梢动了动,犹豫一下说:“乔法医下午说要给我讲尸检经过。”
“我知道。”沈寻点点头,“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你先过来,我有事问你。”
乐然心下诧异,觉得沈寻这一天都显得怪怪的,但他心思浅,想不出好歹,只好依言关上门,坐在沈寻旁边问:“沈队,什么事?”
沈寻食指在桌沿上敲了敲,“你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原来是讨论案子。乐然绷着的弦一松,嘴角也往上扬了扬。
来回崇山区分局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这起案子,托堵车的福,他几乎已经理出清晰的脉络,只等回到市局大干一场。
于是条理分明地说道:“这起案子肯定不是激情杀人,应该是有预谋、有目标的凶杀案。我觉得可以从这三方面去查——第一,死者章勇是否与黑/社会有关联,这得深挖他的背景,看他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事而被灭口;第二,由作案工具入手,我想乔法医应该能分析出嫌疑人使用的是什么qiang,qiang不比一般的凶器,到处都能得到,它具有非常明确的指向性,如果能确定是什么qiang,我们的侦查范围就能大幅度缩小,所以我刚才才急着想看尸检报告;第三,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金道区的背街,那里是监控的盲区,嫌疑人可能不会被摄像机捕捉到,但痕检科可能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判断出嫌疑人的基本情况,如果能找到可用于DNA鉴定的物证就更好了。”
沈寻“唔”了一声,在他眼中看到一片磊落。
于是心口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为刚得知案件时曾怀疑他感到愧疚。
但更多的仍是心痛。
人在心痛时,目光会不知不觉变得柔和深沉。沈寻眼眸本就极深,平时总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此时沉默地凝视着乐然,眼神似乎又多了一层说不清的幽邃。
乐然被看得不太自在,身子动了动,问:“沈队,我说得对吗?”
“对。”沈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了垂眼睑,又听他道:“沈队,你说这案子会不会与吴令洋的案子有关?”
“吴令洋?”
“就是那个被割喉的娱乐记者!”乐然似乎有点激动,“我们刚完成初步侦查,他的遗体就被省厅的特别调查组带走了,后来还有两起案子也被省厅‘抢走’。我记得你说过这案子不简单,我们没办法处理,而省厅接手之后,三个案子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既没解决,又没说不解决。刚才开车时我在想,会不会这起枪杀案也和前三个案子有关系?因为能用qiang杀人的人,背后可能都是一团黑。”
沈寻不置可否,乐然想想又说:“不过如果真和前面三个案子有关系,为什么省厅这次不来‘抢’?这点我挺想不通的,沈队你说呢?”
沈寻顿了顿,没回答他的问题,却试探着问:“乐然,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乐然一惊,显然没想到沈寻会突然提起自己的母亲,愣了一下才低下头,略显歉疚道:“我很小就被送到福利院了,对她没,没什么印象。”
他耳根有些泛红,语气也稍显局促。
沈寻明白,他是为记不得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而感到愧疚。
乔羿说得对,当年的事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太过残忍,乐然可能已经被动地忘记了那段经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母亲死于自杀,亦不知道父亲在失踪前曾对自己做过如何残暴的事。
下午,他将严啸的调查结果选择性地告诉了乔羿,乔羿沉默很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太可怜了”。
可怜之处,不仅在于曾经经受过的痛苦,更在于有人将这些痛苦再一次搬到眼前。
乔羿说:“作案工具的确是5.8mm92式手qiang没错,但我不相信开qiang的是乐然。”
沈寻目光收紧,“证据?”
乔羿摇头,“没有。但我告诉你一个细节,你自己判断。”
“你说。”
“章勇身上一共有5处qiang伤,弹着点分布在左腋、左肩、左胸、左腹。其中左胸有两qiang,一qiang从肺部穿过,一qiang射向心室。”
他停了一下,看向沈寻?2 罢饬絨iang都是致命伤。”
沈寻猛然睁大眼,“凶手不可能是乐然!”
“对。”乔羿踱着步,“如果是乐然想杀了章勇,一qiang足以,根本不用连开五qiang。从子弹的分布来看,凶手明显是想瞄准章勇心脏,但是三qiang落空,第四qiang打到了左肺,直到第五qiang才勉强从心室穿过。乐然是特种部队退下来的,在公安部还拿过奖,前阵子你们每周都一起练射击,他什么水平,你最清楚。至于他为什么听到章勇的名字会毫无反应,我想要么是严啸本来就搞错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被人强/暴,要么是创伤后选择性失忆。你认为哪一种更有可能?”
毫无疑问,更有可能的是后者。
对于乐然来讲,即将发生的必定是一件残忍至极的事——处心积虑的人将凶杀案嫁祸在他头上,他被卷入其中已经不可避免,而一旦调查开始,被遗忘的往事会像伤疤一般被揭开。
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沈寻脑子嗡嗡直响,又点起一根烟,抽了大半根才道:“尸检报告先别交。”
“你清醒一点。”乔羿叹了口气,“这事已经发生了,谁也瞒不住,不是交不交尸检报告的问题。就算我不交报告,或者写枪支不详,老徐他们难道查不到章勇因为强/暴妇女蹲过监狱?他的背景太好查了,说不定乐然今天晚上就会作为重点嫌疑人被拘。”
“我知道。”沈寻声音很低,“但你暂时别交,我不想让他看到。”
乔羿摇了摇头,眼神很是无奈。
办公室安静了一会儿,乔羿忽然问:“你有头绪了吗?是谁想要整乐然?”
“有。”沈寻抹了一把脸,再次点起烟。
“逼乐然离开部队的李司乔?”
“除了他还能有谁?”沈寻懊恼地摇头,“我早该对他动手了,拖到现在,还害了乐然……”
“动手?你要干什么?”乔羿背脊发麻,眼神也紧张起来,“沈寻,你想干什么?”
“做掉他。”沈寻几近咬牙切齿。
乔羿皱起眉,竭力放缓语气,“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咱们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证明乐然无罪。如果真是李司乔想整乐然,你往后又不是没有机会料理他。”
沈寻指节泛出清白色,半晌后起身道:“我心里有数,尸检报告先别交。”
说完,径直朝门口走去。
乔羿叫住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沈寻,你别忘了,骆燏的事咱们还没有查清楚。”
他动作一滞,眼睛虚起来,几秒后说:“我知道。”
骆燏死于毒/贩之手,且有相当大的可能是掉入了某个阴谋,而李司乔的父亲李辉与境外毒/贩有染,李司乔又动了乐然……
从乔羿的办公室出来后,他重重在墙上一捶,手臂上青筋毕露。
乐然有点紧张,见他似乎有些失神,关心地唤道:“沈队?”
他眼皮抬了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就随便问问。乐乐你……”
“乐乐?”乐然对这称呼很是吃惊,纠正道:“乐念yue,不念le。”
“我知道,但yueyue没有lele好听。”沈寻看着有点疲惫,声音也很沉,那声“乐乐”直勾勾地钻进乐然耳朵里,像一记飘着光粉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