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谱吗?”
工作人员们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小姑娘尴尬地头都不敢抬:“就学过一点,我,我也不熟练,我……”
“抓紧时间,拜托你了。”毛弥弯腰在水中捡出一根木棍咬在嘴里,闭上双目,将身子侧了过去。
也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发着抖淌过水去,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手臂,看着毛弥被泥水糊得没有原样的脸,突然一阵心酸,回想起从前学过的知识,用同样坚忍的表情顺着骨头狠狠一按。
毛弥身子剧烈震动了一下,血迹顺着木头流下来,若不是熊拉尔反应快将他接住,只怕立刻就要仰倒在地。他呜咽着抖了好半天才从剧痛中缓过来,睁开眼的时候还双眼模糊,几乎以为自己走过了一场鬼门关。
知觉慢慢从手臂爬上,毛弥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捧了一点水洒到脸上才完全镇下来定,从熊拉尔手里接过一条半人高的木棍,坚强道:“我们走,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从其他队伍爬上来到现在其实也刚过去十分钟,可是于所有人来说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这时制作人几近崩溃地冲着一个摄像小伙喊道:“让你把东西都扔了,你还扛着摄像机干嘛!”
小伙明明怕得都站不稳了,却还是顽强地扛着摄影机,一动不动:“是您教我的,我们的职责就是记录!这样千载难逢的时刻,我不拍下来,就是失职!”
“你有病啊!命比什么都重要,大不了调成自动飞行模式!”
“自动飞行可能会被乱石砸坏,我必须把这些记录下来,都是您教的,扛起摄影机就要忠于记录!”
制作人哑口无言,艰难地迈动步子想扇他一耳光抢下摄影机,却被熊拉尔拦住了。
但见原本还站着的巨汉痛喊了一声,衣物撕裂成碎片,漫天大雨中他的浑身毛发暴涨,关节变形,瞬息之间就变成了一头巨熊。
这是一头站起来足足有三米有余的巨熊,浑身毛发呈棕红色,头如恶狼般帅气威风,身形矫健强壮,尾巴又长又大,就如松鼠一样,有力得足以卷起一个成年男人。
“你就在这拍,谁不行了和我说,我带你们走。”熊拉尔用尾巴把小伙甩到自己背上,一边自觉往后走“毛弥带路,我断后。”
“我断吧……”一个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地出声。
制作人好不容易找回了理智,恨声道:“这时候了还客套就是找死,只有大熊有能力断后,拖一秒就是等一秒死,都准备出发。”
把兽态看得如此重要的熊拉尔都变了形态,还把背部让了出来,于他来说这可能比献出生命还要难受。毛弥尊敬地看了他几秒,抓着木棍,毅然转身:“跟我来。”
混乱的众人在一头一尾的带领下渐渐排成了一队,林广漠就跟在毛弥后面,防着他体力不支。
其他常驻成员也紧随其后,互相的鼓舞让他们多了一层信心,纵使过往的经验此时都用不太上,但好歹还有体力优势,技巧也更多,慢慢的都开始相互帮助,在天灾面前井然有序起来。
在那唯一一台残留的摄影机屏幕中,漫长的队伍在轰隆隆倒塌的大山中就如一条细小的黑线,仿佛翻手间就能淹没。石块顺着泥流乱飞,水位不断在涨,进退都是不可避免的灾难。
毛弥双腿早就没了直觉,只有腰际还能勉强能感知到一丝水流的刺骨寒冷。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顾不上去擦,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与身后人沉重的喘息声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单薄的肩头,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集中注意力,好仔细分辨水下的路。
他不想死。
谁都不想。
所以除却前进与坚持,别无他法。
有那么一瞬间,就是他也想过放弃。当他选择了走在第一个带路,就意味着他选择了承担起这数十人的生命,这是无比沉重的责任,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沉重。
原本就艰险的山路此时更是危机四伏,走错一步就是命丧九泉,没有一个人有余闲开口说话,死一般的沉默箍紧了他们的心脏,人们手牵着手,这是他们在铺天盖地的巨响与可怕的震动中唯一能做的事。
不知走了多久,也无法确定自己走的路对不对,行进途中大半人都受了伤,或轻或重,但都没有开口喊痛,或者说他们已经不知道痛了,只有向前的决心促使他们抬动早已走不动的腿,凭着身体里最后一股意气如行尸走肉般逆水攀登。
毛弥的身影在摄影机里显得格外瘦弱,镜头拉近,他一直挺直的背脊也开始有了疲累的弧度,硬币大的雨点重重打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有丝毫动摇,只发挥出超越自己极限的体力努力带着路。
即使是在这摇晃的镜头中,他也有着可靠的沉稳与安全感,就像救世主一样将所有人的心系在一起,使人们忘却他单薄且受伤的身体,只知跟随着他的脚步。
雨势在天色变暗时方才减小。
熊拉尔叼出手电筒,让人们传递给毛弥,大水此时已经淹没到了毛弥的胸口,他仰着下巴,挣扎着在夜色里辨别方向。
沈自悠担忧道:“现在是平缓期,可是再过半小时最后一次地震就要开始了,这……”
“那是什么!前面好像有个洞!”一个眼尖的工作人员欣喜若狂的大吼。
“没错,没错!”熊拉尔放下背上的人,站起来一望,野兽在夜里出色的视力将远方的地形看了个真切,撒腿跑到了最前面,甩了甩身上沉甸甸的水珠,用大头蹭了蹭毛弥“你还好吗,接下来我来带路吧。”
“好……谢谢……”谢字还未说完,他便摇晃着倒了下去。
熊拉尔一惊,赶忙用尾巴把他卷起,轻柔地放到背上,回头鼓舞他们:“大家!我确定前面有洞穴,这里离山顶不远,那里肯定安全,都振作一点,我们一鼓作气爬上去!”
“加油!”
“加油!”
“我们可以的!”
……
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在山间响起,气氛总算轻松了许多,大家直到现在才看见了希望的曙光,就是伤员都仿佛忘却了伤痛一样加快了步伐,只希望赶快去到那所谓的洞穴,不必再遭受苦难。
在熊拉尔自信的带领下,他们又行进了足有二十多分钟才陆陆续续抵达了那巨大的山洞。
用打火器生了一堆火,熊拉尔把毛弥放在一块干燥的巨石上,趁着地震还没开始,迅速巡视了一遍山洞。
火光中,这长满了绿植的山洞还布满了许多绿色的干涸粘液,看上去十分恶心。
“这应该是很久以前被野兽遗弃的山洞。”熊拉尔巡视完,放下了最后一丝担忧“看情况是安全的,洞口还有兽爪的痕迹,看样子是它们挖的排水沟,虽然简陋但应该有用,大家都安心休息吧。”
听到他这样说,担惊受怕一整天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把衣服放到火堆边,从口袋和熊拉尔包里拿出食物,一点点分享。
地震很快就又开始了,但山顶没有下面剧烈,微微的晃动反而像摇篮一样让他们昏昏欲睡。
熊拉尔看了眼自己身上厚实的毛发,又看了眼外面昏天黑地的大雨,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变成人形,而是趴在了毛弥旁边,将他和林广漠,沈自悠等人拢到自己的腹前,再用尾巴把他们盖上,一起取暖。
轰隆隆的巨响彻夜未停。
隐隐约约的哭声也彻夜未停。
只有雨在后半夜缓缓停了。
毛弥在温暖的毛发中打了个寒噤,睁开了双目,寂静中,他轻轻拨开尾巴,坐在了洞口前,只见原还风光秀丽的大山,如今正是一片狼藉,混乱如地狱。
他将头埋在双膝间,寒风凛冽,他听见自己说了微不可闻的两个字。
“靖楚。”
第56章
首都星天刚蒙蒙亮,霍靖楚推开工作室的门,几个职员为了制作新歌还没下班,看见霍靖楚起立问了好就又坐下开始打盹。
“辛苦了,回家休息吧。”霍靖楚也没什么精神,近期事务太多,不论是他还是手下都睡得很少。听见老板发话,几人立马拿起包恭敬地告辞离开,霍靖楚顺势转了一圈,总觉得哪里有一丝奇怪。
程子扬一早就坐在角落的沙发里,眼神躲闪,甚至没有像往日一样起身主动拿早餐给他。
“你怎么了?”霍靖楚坐到自己的桌子前,正要打开智脑就被程子扬一把压住了手,经纪人看上去十分慌乱:“你没,没看新闻吧?”
“没时间。”霍靖楚颇感怪异地看他一眼,抢过智脑“有事?”
“毛,毛弥联系你了吗?”
霍靖楚干脆面向他,严肃道:“两天前就没联络了,应该很忙吧。有事直说。”
“哦……哈哈哈哈哈,没事,我就问问。”程子扬干笑几声,拿出日程表“我们先对个行程,别的你就别操心了。”
在经纪人蹩脚的表演下,他总算察觉到了事情不对,不顾程子扬顾左右而言他的转移话题,一登上星网便是铺天盖地的“《星假》节目组遇险,至今仍毫无音讯”“目前尚不知幸存人数,急救队正与星际救助组织紧急联系”“跨星域救援是否可行?我们还在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一排排头条看得他手脚冰凉,连自己在发抖都不知道,智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霍靖楚喉头发干,话堆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第一反应就是拿外套冲出门去,程子扬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臂,高声劝道:“你知道那有多远吗!我们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你就算要帮忙也得理智一点,先考虑周全啊!”
霍靖楚猛地回头看他,他的双眼红得像要滴血,嘴唇苍白,被程子扬拉着的手臂剧烈颤抖着,就这样盯了他许久,才缓缓松开拽着门把手的手指,颓然地点了点头。
程子扬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感觉他找回了一点理智,才长叹口气,把自己搜集来的情报递给他:“最后的消息是留在星舰上的工作人员发过来的,那时候节目组刚遇险,制作人发了求救讯息和一段视频给工作人员,随后就失去了联系。”
“救援队在哪?”霍靖楚看着那只有十余秒却惊心动魄,摧枯拉朽般的现场视频,根本无法想象后果。
“他们当地的救援水平和工具不足以支撑他们克服裂峰期的山路,所以要请求星际援助。你也知道,别说各域,就是各个国家之间的规矩也一大堆。联邦的人就得联邦救,重大灾难救援要动用的设备和救援队需要请示联邦,一层层批示,加上和其他国家的协商,运输过程的检查,过关,安检……差不多要五天左右。”
“五天……五天……”霍靖楚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他的神色已经几欲癫狂“我不能等,不能等!”
程子扬急忙道:“你别做傻事,冷静……喂,你去哪!等等!”
男人连衣服都没拿就冲出了门去,转瞬便没了影。
他一路跑到了停车场,一边拨通了霍宗起的通讯:“哥。”
“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借我一辆舰形车。”
霍宗起摸索着戴上一副眼镜,靠坐在了枕头上:“啊?你该不会是……靖楚,等等,就算你着急,也不能……”
“哥。”霍靖楚的声音不断在颤抖,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得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崩溃“求你,借我,求你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霍宗起望着一片黑暗,心如同被重锤了一下,他此生从未听过霍靖楚求人,用这样哀切,脆弱的声音求人,他的唇张合几次,满肚子要劝他的话都咽了下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只有你的车可以,哥……”
霍宗起抬起眼镜,揉了揉发酸的双眼,无可奈何地叹道:“五分钟之后我会让司机开到你家门口,私人的救援队我也可以分五个人给你,中型车正好装下。?1 巧璞改愕米约合氚旆恕!?br />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那边沉重的呼吸声,摇头道:“保重,安全回来。”
“谢谢。”霍靖楚松了口气,把垂到眼前的头发撩上去,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呆坐了片刻,他又立即拨通了陆玉眉的电话。
那头接通得很快,先是一片嘈杂,过了会儿才安静下来,想必是她为了接电话走到了安静的地方:“小楚啊,有事吗?”
“阿姨,您现在在哪?”
陆玉眉听上去很是愉悦:“这不是过几天就要开展时装周吗,亚度尼斯把我们一堆人带到他的岛上开庆祝party呢,这次的系列做得特别好看,我给你说啊……”
“阿姨。”霍靖楚压抑着痛苦慌忙打断“阿姨,您听我说,是这样的……”
简略的描述后,先是一阵死寂,然后是高跟鞋疯狂奔跑的声音,陆玉眉不顾众人的目光,鞋跑断了也不知道,死死篡住了毛虎的手,眼泪流了满面,把毛虎吓了一大跳。
“怎么会这样,大虎,你……你快调一艘特快星舰,去救我们儿子。别人都不靠谱,得我们去救啊大虎,你快……”陆玉眉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毛虎听完也是急得来回踱步,绝望道:“亚度尼斯要这次party完全私密,星舰都不准进入,特快星舰就算要调度至少也要两天,这可怎么办。”
“我有更快的车,也有救援队。”霍靖楚被他们哭得更加紧张,竭力冷静下来,尽可能地沉稳道“但是只差相应的设备。”
“设备,对,设备!”陆玉眉拍掌而起,手忙脚乱地翻找通讯录“我们有协会的最高权限,可以提供最少十套a级设备,登上意凉山没问题,我,我马上找人送过去,手续也会办好,你们就以星际探险协会私人交流的名义过关就好。”
终于听到这段话,霍靖楚道了谢关上智脑,愣愣地发了几秒呆,突然发疯般用双手狠狠锤了几下方向盘,呜咽声都发不出来,满心只有无法立刻赶到毛弥身边的愤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太晚知道。
车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家的楼下,霍宗起借的新型车已经到了,它有着星舰的外形,却只有车的大小,但目前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它飞起来比特快星舰还要快上几倍。
陆玉眉托人借的设备半小时后才连同过关证件送到他们手里,霍靖楚和救援队的五个人把东西放进巨大的后备箱后,自己就要进驾驶室,被司机连忙制止:“我来开吧,你现在状况不好,也不熟悉驾驶方式,太危险。”
知道对方说得有理,霍靖楚只能徒劳地转身,他环视了一圈包括司机的六个人,突然俯身行了一个礼,“谢谢你们。”
就算给的报酬是他们平常的几倍,可是危险程度也是几倍,他们愿意帮助,于霍靖楚来说比什么恩德都重。
蓦然受了礼,本还怀着些不满的队员也放下了心防,连连摆手:“我们拿钱做事的,救人是大好事啊,别客气。”
一切都安排好了,霍靖楚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舰形车迅速起飞,静音的极速飞行中,车里只有可闻针落的沉重的死寂。
霍靖楚只是木然地坐着,面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肌肉已经僵直了,身体冰冷得像被冰封过一样。
在其他人看来,他此时就像是由一堆零件拼凑起来,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散架。
他大抵早就已经崩溃了。
即使是舰形车,他们交替驾驶,也开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飞车比星舰更方便的是,他们可以一直开到意凉双峰底下,此时山下的小城镇早就没了人,大家都熟练地进首都避难了。
霍靖楚一直没有动,直到车停在了路边上,他才僵硬地打开车门,等站到地上时,他立即就奔跑起来,不是向着山跑,而是向着还亮着一盏灯的屋子跑,那是村长的房子。
许是为了固守岗位,年迈的村长还没逃难,见有外人来了,长长的指甲都露了出来,鳞片反射着寒光,是十分戒备的表现。
会意凉语的一个年轻队员哼哧哼哧地跑过来,温顺地帮忙翻译霍靖楚的话。
听到是来救人的,村长这才哆哆嗦嗦地把爪子缩回去,连忙摇头,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
充当临时翻译的队员为难地道:“他说太危险了,他不能同意你上山,更不会给你指路,他不愿意送你去死。”
没想到会是这个回复,霍靖楚瞪大了双眼,声声哀切:“你告诉他,我们有专业救援队,有好的设备,没有问题。”
两边比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只有风越来越大,善良的村长却始终没有同意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