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这一剑,竟只刺入他要害少许,连半分力气也没有多用,堪堪要了他的性命。
天星帮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方才还在骂人的同伴便已倒下,而这迅疾如雷的一剑,却谁也没有看清。
没有人上前找一点红的麻烦,就连那倒在地上的同伴,也没人敢多看一眼。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好快的剑!
张啸林已跟在一点红身后跃了下来,急急冲到前头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一点红的神情却更加冷酷,横过血迹斑斑的长剑,涩声道:“站起来,出手。”
天星帮的人们愣了半天,这才看到他们同伴的身边,正蹲着一个白衣人,似乎在试探着那同伴的呼吸和心跳。对于张啸林的问话和一点红的邀战,那白衣人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
过了很久,白衣人终于站起身来,对着他们笑道:“放心吧,他还没有死。”
众人呆呆地望着这个笑起来像花朵绽放般轻柔好看的人,过了一阵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连忙七手八脚把那同伴抬了起来。这一弯腰,才有人看到白衣人垂在身侧的右手上,竟满是淋漓的鲜血。
张啸林自然也看见了那手上的血,忙把他一拉,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却只是盯着一点红凝在半空的长剑上。
剑身上的血,兀自缓缓地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点红再次开口道:“从我剑下救人的,你是第一人。报你的名。”
他的声音本来就枯涩嘶哑,这时更带上了冰冷的愤怒,在这静夜中听起来甚是怕人。
然而那白衣人只是微笑道:“也许是第一人,但不会是最后一人。我叫花满楼。”
张啸林不等一点红答话,就抢上来道:“他是我的朋友。红兄若想指教,我们改日必定恭候,今天嘛……”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再次露出一个笑容,缓缓续道,“今天实在并非适合杀人的日子,不是吗?”
一点红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目光中辨别出他话中的诚意。过了很久才点头道:“改日。”跟着又偏过脸道,“花满楼,我记住了。”收回长剑,转头就走。天星帮的人在后面也不敢叫,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黑衣顷刻间融入夜色。
张啸林一把拉起花满楼的手道:“伤得重不重?快点回客栈,我给你请个大夫来瞧瞧。”
花满楼也不回答,神情竟像是痴了,只跟着张啸林的脚步一起回到客栈。张啸林满怀焦急地忙里忙外,直到他伤口包扎好了才算松一口气,他也不闻不问。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直接用手去抓剑刃。你就没听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号?”
花满楼淡淡道:“我听过。”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迷茫,梦呓般轻声问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张啸林愣了一下,含混道:“我……不管我是谁,我们总是朋友。”
花满楼摇头道:“你这样的朋友,我实在高攀不起。”
张啸林一无奈,就又开始摸鼻子,摸了半天才道:“你是怪我对你隐瞒身份,还是……怪我没出手救人?”
花满楼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只答道:“救一个你口中的‘蠢货’,对你来说也许不值得。但蠢货也是人,也有生命。”
张啸林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算是我不对,如果我出手,说不定你也不会受伤。我本来是带你出去散散心的,谁知害你如此,真是很抱歉。”
这两句话一改之前的轻松嘻笑,说得又郑重,又诚恳。花满楼不由轻叹了声,喃喃道:“若是让陆小凤知道,名满天下的楚香帅居然向我道歉,不知会不会气晕过去?”
张啸林失笑道:“那你呢?知道我是楚留香,你会不会晕?”
他突然意识到花满楼的年纪还很轻,心地也很单纯,像是被人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孩子,不由得生出了些调笑的心思。但花满楼并没有笑,也没有对他再生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道:“如果是之前,我认识陆小凤的那个时候,说不定我会的。可是现在……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张啸林,自然也就是楚留香,忽然觉得心里慢慢收紧了。他把一只手放在花满楼缠着绷带的手上,低声道:“你好像很难过?”
花满楼点头道:“我很难过。”
◇ ◆ ◇
楚留香终于还是离开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临走前,他再三嘱咐花满楼要好好休息,什么都不必想,等他回来再商量。他还一心惦记着帮花满楼找到那位“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别说是四条眉毛,”他在花满楼面前拍着胸脯说,“就算他长着十六条眉毛,我也一样把他找出来见你。”他甚至还诡秘地笑了笑,补充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楚留香找不到的人吗?”
花满楼没有回答。
如果用这个问题去问其他的人,一百个人有一百个都会说,决没有盗帅楚留香找不到的人。
只有花满楼才晓得,楚留香一定找不到陆小凤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找得到陆小凤。
花满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只是想着这件事,想到最后连头都昏了。他索性坐起身穿好衣服,走出了客栈。
这时候鸡尚未啼,显然是天色不明,外面还有些带着露水气息的微微凉意。但对于满怀愁绪的花满楼来说,这凉意却正好令自己的头脑冷静些,清醒些。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去记走过的路径。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一阵,忍不住出声喃喃道:“真的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他的耳边竟响起一个枯哑的嗓音。
“我来送你回去。”
这简单的六个字里,包含的是逼人的冷峻和杀气!
花满楼向着声音的来处转过身,挑起眉梢道:“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冷冷道:“不错。昨日约战,今日践约。出手吧。”
擦的一声,花满楼知道,那杀过无数人的长剑已又持在他手中。
然而花满楼却摇头道:“我不和你动手。”
一点红“哼”了一声,道:“为什么?你我相逢,乃是亥时,现下子时已过,便是改日了,你难道还要拒战?”
花满楼虽然还在郁闷之中,仍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没想到传说中冷酷的杀手,也会这般玩弄文字。你找的是楚香帅,又不是我。”
一点红道:“我说过,从我剑下救人性命的,你是第一个。”
花满楼收起笑容,肃然道:“我也说过,我不会是最后一个。你既是杀手,难道不懂得,求生乃是人之本能?人若求生,你就难免会失败的。”
一点红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似也起了微妙的涟漪,却仍然道:“我只知杀人,不知求生。”说着手腕轻轻一抖,长剑的寒气便直逼到花满楼的脸上来,一字字道,“你还不出手?”
花满楼皱了下眉头,却把两手背到身后去,也一字字道:“我不会出手的。”
一点红怒道:“为什么?莫非你认为我不配你出手?”
花满楼摇着头,轻声道:“两人动手,没有什么配不配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很没有意义。”
一点红冷笑道:“出手还要什么意义!我只道楚留香标榜从不杀人,未免婆婆妈妈,不想你比他还要酸。真是什么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
这素来冷酷寡言的中原第一杀手,这时竟滔滔不绝地挖苦起来,似是想用这种方式激花满楼出手。但花满楼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甚至把身后的两手背得更紧了些。
然后花满楼叹了口气,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楚留香的朋友。”
一点红一怔,脱口道:“那你是他什么人?”
花满楼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道:“勉强算是……邻居吧。”
一点红自然不知道他在客栈中恰好住在楚留香隔壁,只道是戏弄之辞,嘶声道:“不论是什么人,今日你非和我动手不可!”
话未说完,剑锋陡然后撤,只是眨眼工夫,又闪电一般地刺了出来,直取花满楼的面门!
花满楼清楚地听到这一剑凌厉的风声,剑未及身,剑气已刮得脸上疼痛不堪。
如果是在客栈中看到花满楼用手指夹住单刀的人,一定认为他这时会使出这一招。他们一定会期盼着亲眼看一看,究竟是一点红的剑快,还是花满楼的手指更快。
可惜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花满楼的肩膀本能地动了一动,只是微弱的一动,随即就停止了。在他恢复平静的时候,一点红的剑尖恰恰贴着他耳边刺了过去。
花满楼叹道:“好快的剑!”
一点红却木然收回长剑,冰冷地道:“为什么不出手?”
花满楼笑道:“来不及。”
一点红显然明白他是随口敷衍,嘶吼了一声,长剑再度刺出!
这一次花满楼一丝也没有动。
剑尖在距离花满楼的咽喉处五分堪堪停住,跟着收了回去,凌空劈了两下。花满楼听出这两剑根本不合章法,充满了暴躁无奈的气息,就愣了一愣。
一点红竟仰天发出一声狂啸。
他的嗓音本来就嘶哑干枯,这时更带着无从宣泄的愤懑,宛如拼死挣扎的猛兽一般。在这晨雾尚浓的清早,显得分外可怖。
花满楼的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迅速窜上前去,一把伸手,再次握上了一点红的长剑。
此时的剑锋,正贴在一点红自己的颈间。
花满楼顾不得手掌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死死地握住那柄剑,喘气道:“为……为什么?”
一点红似已神智失常,一边回夺着长剑,一边吼道:“我要……杀……杀不了人……就杀我自己……”
花满楼不敢放手,拼命抱住了他,身子一倾,两个人就滚作一团。不知道的人见了,还只当是好朋友摔角作耍。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琴声。花满楼心头一震,跟着便觉得五脏六腑都似乎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也霎时间冲上头顶,说不出的烦躁与难过。
琴声愈来愈高,愈来愈凄厉。花满楼想起自己的遭遇和苦恼,只觉热血如沸,胸中像揪作一团般痛楚。猛的手上一松,长剑竟被一点红夺了回去。他头脑突然有片刻清醒,立刻扑过去抓住了什么。但一股力量从他手指上传来,令他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过了一阵,才听到“噗嗵”一声。
原来这里是济南城中的大明湖。
这是冰凉的湖水浸没花满楼的身体时,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按:
今天来说说为什么我觉得《风云第一刀》在正统年间吧。照例还是先上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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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凝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会是你。”
心树冷冷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弹章,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了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你的胡云冀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
李寻欢喟然道:“不错,一人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你身为御史,自然要尽为官之责……”
心树大师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多必失’,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欢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做了修为功深的得道高僧,而且会在我生死一发时,救了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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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这厮一直有种名士范儿,单看《风云第一刀》通书,很难想像他还真的求过功名。但是求功名毕竟是当时主流价值观,何况他还出身官宦门第(一门三进士,明代的进士不像唐代,肯定是有实授官职的),要是当初就不乐意当官,那连考都不会去考。既然考了,又是高中——别说探花不是高中,我都不知道他老爹在纠结个啥一定要中状元orz——当时也是抱着入世心态的吧!
这样的人最容易被现实打击。而现实,对他来说,既然不是江湖,那大概就是皇帝了。
前些天说过陆小凤在正德年间,当然朱厚照可能是明代最不着调的皇帝,但总的说来明代十六帝靠谱的也少。从永乐到正德,朱高炽朱瞻基都算还不错,能惹到李寻欢这种人的也就是朱祁镇或者朱见深。
我有个基友主张李寻欢是成化年间人,因为正统时的世家还没养出像他那种范儿来。我主要考虑成化离正德略近,二三十年工夫,后面还要插边城浪子之类的故事,有点局促,索性把他提到土木堡之变以前了。
当然以上都属于深文周纳和牵强附会,不代表古大大原著立场。
第五章 和尚·命案·骗局
花满楼醒过来时,便听到有人在耳边急促地道:“你醒了?还有没有不舒服?”
这声音很陌生,又很熟悉。只因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不过是一夜之前的事,但这一夜里,几乎只听到这个声音在说话,说得还很不少。
花满楼活动了一下身体,就坐起身来,缓缓道:“是楚香帅?”并不等楚留香答话,他已摸着身下光滑坚硬的木板继续问道,“这是你的船?那么刚才弹琴的……对了,那中原……”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觉得两根细长的手指按在自己嘴唇上,不觉怔了一下,才听楚留香笑道:“你可切莫再提那个名字!刚才我失口说出,咱们这位无花大师便立刻将他那张伏羲九霄环佩琴抛入水中,说是染上了杀气,再也弹不出空灵之音了。你若再说一遍,我看他非要跳下湖去洗耳朵才肯罢休!”
花满楼已听出船舱中还有一人,并没来得及询问,已得到了楚留香的回答,忙站起身来施礼道:“在下花满楼,打扰大师清兴,还请勿怪。”
一个清澈温雅的嗓音立刻宣了一声佛号,道:“花公子也莫要听楚兄一面之辞,贫僧不过在此闲游自娱,何谈打扰?公子仗义救人,正合我佛慈悲之心,贫僧也是无比敬服的。至于那位……先生,已由楚兄送上岸去了,想必无碍,公子不要担心。”
花满楼听这无花和尚的声音十分年轻,言语又谦和有礼,便报之以一个微笑。楚留香却似怕人把他忘了似的,抢上来笑道:“你竟还是不愿说那个名字。像你这么清高的人,若不做和尚,只怕在尘世里一天也活不下去!也难怪以你这样的武功才情,少林天湖大师选拔下一任掌门弟子时,竟选了个什么也及不上你的无相。”
无花淡淡笑道:“无相师兄为人宽仁敦厚,本就比我更适合掌门之位。”
楚留香也拊掌大笑道:“你口中这样说,恐怕心里正大松了一口气!真要让你当了少林掌门,碰上些‘那位先生’之类的人物,你还不撒腿就跑,给人家看少林寺掌门的屁股么!”
无花也不生气,仍是淡淡道:“阿弥陀佛!楚兄一味逞口舌之快,也不怕死后下拔舌地狱?”
楚留香登时呛了一下,又是顿足又是怪叫道:“我记得少林寺本是禅宗,你这和尚,怎么跟密宗学的咒人!”
花满楼听着这两个人言语来去,谁也不肯相让,但语气却多半带着玩笑之意,心中便即了然。
“想必这位无花和尚,也是楚香帅的好朋友。”
一念及此,他就又联想起陆小凤来,自知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咳嗽一声,岔开思路。
楚留香却马上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着凉了?我陪你回客栈换了衣服再说。”
无花也笑道:“你确要好好照顾花公子,至于我们的手谈之约……”
楚留香打断他道:“你放心,下次再见你,我保证身上的衣服是干的。”
无花点头道:“但愿有缘,能请花公子一同前来相会。”
楚留香携着花满楼的手,纵身跃上湖岸,口中大笑道:“我也但愿你遇上个能将你杀得片甲不留的对手!”
花满楼似是已习惯了被楚留香这样带着跑来跑去,脚下像丝毫不使力般跟在他身后,过了一阵才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