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采着实不喜欢他这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下不悦了,说起话来也很是淡漠:
“殿下谬赞,棣采受之有愧。”
阎珩之哽了一下,捏住折扇,拳头慢慢缩紧了,半天才又放开:
“言不及人。”
绯冉失语,以眼神代替菜刀,一刀一刀凌迟着眼前二人。
棣采站在阎珩之身边,两人比肩而站,便是山明水秀一派风光。偏他却是清清冷冷的神色,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冷漠得紧,亦好看得紧。
昏暗光影下如谢家玉树,又似深谷中一方墨玉,温润邈远,倒真是应了其人如玉四个字。
——难怪天界曾经盛传,小阎王当年一眼相中凡人某某,从此颠三倒四吊儿郎当,没个正经形。
但是如今看来,这小阎王似乎也不尽如传言那样。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沉默间幸好一个声音及时插了进来:
“大人们……可是在找一个书生模样的魂魄?”
奈何桥上孟婆茕然而立,已经松沓了的皮肤干巴巴地皱在眉间。拧起的一团似小笼包顶上的褶子一般。
她停了下,迟疑着又道:
“仙君说易枫,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个魂魄从这里路过,怎样都不肯喝我的汤,问他是谁,他一会儿说自己叫易枫,一会儿又说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绯冉顾不得考虑更多,慌忙间抓住这唯一的稻草。
孟婆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荒唐:
“只是那人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去青丘,抓他来的白一黑二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说你当青丘是你家后花园,想去就能去的?”
“对,就是他!”
绯冉突然慌乱起来。
第41章 幡然·一
夜游神拖着长裾路过留下一地阴寒,衣裾上大朵大朵暗红的这只牡丹,于幽暗之间绽放出诡异的芬芳。
绯冉的衣袖被风吹开,他低咳一声拢起袖子,暗自定了定神:
“他在哪儿?”
孟婆颤巍巍地往夜色里缩了一下:
“那个书生……他还在那儿的啊。不过说也奇怪。”
说罢,面容苍茫的女人皱起了眉:
“那些小鬼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却没一个敢动他……就连黑白无常二人,似乎都不敢对他硬来……我就想他肯定是跟哪个仙人有点什么关系的,没想到竟是绯琴仙君……”
绯冉心下明白是凤离所为,点点头没多解释。
小阎王皮笑肉不笑地伸手一挥,一道白光笔直射去。
白光尽头,奈何桥旁边的草堆里,有一个蜷身缩着的瘦弱身影。
阎珩之收手往前走去,一边语气轻佻道:
“我真想看看,能让绯琴仙君此番大动干戈的人……”
“就是他?”
小阎王嘴角抽搐,回头看了看绯冉,确认自己看到的动作是点头后,再次回头:
“怎么看……都是很平凡的人啊。”
蜷缩着的身影听见声音,神情茫然地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
然后他看见了在阎珩之身后,优雅立着的绯冉:
“绯公子。绯公子……!!!”
书呆子顾不上自己身上有多脏,抹一把脸直直朝绯冉扑去:
“绯公子……绯公子!!!”
绯冉在看到书呆子的一刻突然失语。
眼前的景象又退回成那天,他和苏廿三在易府门口,你唱我和地演双簧,又想起那只红衣如火的狐狸,拉过苏廿三的手,放进一颗火红的珠子,和最后那个苦涩的笑。
也许那个时候,凤离就已经知道他们的结局了吧。
眼角有些湿润,手一下子被紧紧攥住,绯冉这才回过神来。
“绯公子,绯公子……”
棣阎二人惊得无法说话。
靠,这人也,太放肆了点吧……
绯冉回魂,脸上终于有了点讶然的神色:
“他还是实体?”
“这不是仙君您做的么?”
棣采闻言比他更惊讶:
“刚才我就发现了,有人在他身上施了法术,保护他直到投胎的前一秒,我想大概是施术的人怕他灵魂太脆弱,容易受到阴气腐蚀。”
这些话书呆子也听到了,他垂下眼帘喃喃念叨着什么,然后发狂一般扯着绯冉的衣袖:
“小歌,是小歌……!”
“你想起来了?”
绯冉死死盯着书呆子。他曾亲眼见证过那个在天界流传甚广的爱情故事,几世前的书呆子,曾为凤离取的小名,便是歌玉。
“隔座听歌人似玉”,曾经的书呆子这样解释。
“人死之后会记起前几世的事,既然仙君方才说不是仙君所为,那么是……”
阎珩之年纪尚轻,棣采来地府也不是太长,似乎都有理由,没听过凤离的故事。
绯冉安抚一般拍了拍书呆子的肩,抬起下巴,冲棣采一点,示意他带他下去收拾收拾。
棣采会意,扯过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某人。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看有没有鼻涕蹭到自己袖子上。
等两人的身影渐远了,绯冉才回头,看向一脸“到底要搞什么啊……”的小阎王。
轻轻笑了笑,貌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肯定你会帮这个忙么?”
阎珩之双眸闪闪,不住点头。
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最爱这类以“传说”和“很久以前”开头的天庭秘辛。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绯冉笑意缺缺,眉间上了一层哀色。
他抬头看天,一轮清月闲挂在东南一隅。
那月华还是数千年如一日的美好,人却已身历百劫,跌宕坎坷。
“原来,救他的竟是青丘之王凤离……”
小阎王紧皱着眉,随手捻起一株曼珠沙华慢慢揉着,红色沿着指甲往下流淌。
他抬头望向绯冉,轻轻地笑开:
“所以绯琴仙君刻意将采支开,因为仙君认为,我和凤离是一样的人,明知没有希望,还死赖着不肯放手,因而就算是同病相怜,阎珩之也一定会帮这个忙,对么?”
绯冉不置可否,便听阎珩之在身边喃喃地诉说。
睫毛颤抖得很厉害,再没有一点轻佻语气,而是似希望又似无奈的自我安慰:
“这样,凤离最后,还是有一个好的结局不是么……”
说罢,小阎王抬起头来:
“仙君果然不负传言,这个帮,阎珩之帮了,不过,仙君将他从地狱带走之后又准备怎么办?”
“这种事,除了天地他老人家,还有别的人可求么……”
“什么!!”
阎珩之扑闪扑闪小睫毛:
“仙君要带他……去天庭!!”
这个书呆子啊,到底是几世才修得来这种福分啊……
几世修来福分的书呆子站在天庭智商,双腿跟落叶儿似的,秋风中一下一下地打着颤儿。
这是什么阵势,还有上面那个,是玉帝?!!
书呆子快哭了,他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人的侧脸。
绯冉冷着脸站在天庭中央,感觉到书呆子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语气说:
“想见凤离的话,就乖乖站着别动,也别问。”
书呆子一愣,立刻闭紧嘴巴。脑子里跟放了鞭炮一样,哔啵炸着,全是那个人眉飞色舞的脸。
绯冉抬头,朝着殿上的人淡定一笑:
“绯冉的请求说完了。”
“绯琴你不是在说笑?”
大殿之上的人仪态威严,身下坐着的鎏金刻花大椅,与身上的长袍交织成灿金一片。
“当然不是……”
天帝他老人家嘴角抽搐。
众仙中最不愿得罪的就是这个容貌与实力成正比,几万年都出不了一个的绯琴仙君。
可谁知这人猛一天就拽了个怎么看怎么普通的人上天,硬要自己给他个散仙的职位。
荒谬!这样一来,做神仙,不就跟过家家一样了么!
可是对着绯冉,无奈而哀怨的玉帝还真说不出“荒谬”这两个字来:
“绯琴你可知,一个凡人要修成神仙,要经历多少……”
绯冉啪一下收了折扇,放在手里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
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眸中冷光骤涌,寒得凛人:
“这个绯冉倒不是很清楚,不过绯冉清楚的是,太上老君家那只一千多年的灵狐,不久前才被升为仙童,跟在锦书仙君座下。”
太上老君默,心里流泪,这样都能中奖。
天帝也默,人家灵兽也是要修炼才能被加封的好吧!
想归想,天帝一咬牙,用嫁女儿一般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既然书……不,既然易先生从长安而来,不如就封为‘长乐仙君’,不知绯琴意下如何?”
笑容尽数回到脸上,绯冉将谢恩的动作比划得风姿飒沓:
“谢天帝恩赐。”
“那么……”
天帝的目光转向绯冉身后的阎珩之。
“冥王珩之?”
玉帝眯着眼思索良久:
“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你的满月酒上,一转眼竟也这么大了。”
阎珩之冲玉帝点头,表情甚是凄凉。
玉帝失笑,看着座下的小孩儿一脸被抛弃了的神色,又立刻敛了笑容:
“不如珩之上天是为何事?”
阎珩之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右边的棣采,死死看了两眼。终于回头,扬起一脸无奈不甘又决绝的表情:
“冥府所有职位调整都需给天帝过目,这次调整事关重大,珩之当然亲自前来。”
棣采看了眼阎珩之,那人的眼尾有些润湿,眼睛周围早已红了一圈。
阎珩之迎向他的目光,惨淡一笑,挤一下眼睛,示意他别做声。
继而回头,压抑着声音,咬牙用力说道:
“冥府察查司棣采,自今日起撤销职位,打入轮回,从此永生永世,与冥府再无任何瓜葛。”
“什么!”
棣采如遭雷击。身子一晃,竟顾不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了阎珩之的肩膀,紧紧捏着:
“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么。”
阎珩之朝他笑笑,眼角轻佻上扬,一串泪却滚了下来:
“我说,我想通了,我放你走,你高兴么?”
“当然高兴。”
棣采深吸一口气,放开了阎珩之。然而不知自己的语气不是高兴,反倒是赌气一样的小别扭。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低着头的阎珩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阎珩之不怒反笑,声音游丝似的,散在空气里:
“怎么,不相信我?我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难道还会反悔不成。”
棣采对自己说这是等待了这么久的自由,心中却苦闷得很。
他想不通这阎珩之是被雷劈了还是闪电闪了,怎么好端端的多少年都过了,突然就说什么要放开他,给他自由了。
僵硬着声音感谢阎王感谢玉帝,最后蜷紧五指,终是踟蹰了一下才往外走。
绯冉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见他走过眼前,低低咳嗽了一声,又半掩住口,问了一句:
“不后悔?”
棣采顿了一下:
“不。”
走到一半时听见某个肆无忌惮的笑声,听声音是个不出名的散仙,修炼得快走火入魔了才进入仙道,平日里最爱不起阎珩之这种“官二代”。
那人笑得轻蔑:
“谁不知冥府中一切事物都是察查司棣采代为操办,小阎王实权在手,却什么都不会做,这下子察查司一走,冥王大人从头学起,可要认真才是啊……”
“不然这哪一天冥府暴动,我们在天庭,可是会受影响的。”
棣采低着头往前走。
走到大殿尽头时,终于忍不住,沉默着回过头。
这下就连心脏都几乎快停了。
平日里拽得不得了的阎珩之,吊儿郎当玩忽守职的阎珩之,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那长相猥琐的散仙。
却偏偏这时天庭,却偏偏他说得又是事实,小阎王心中波涛汹涌,却还要强装镇定。
看见棣采回过头来,阎珩之被吓了一跳,生生收了表情。
高挑着的眉眼被硬弯成笑时的弧度,分外生动。
只是眸中的感情一时没能收住,棣采对上他的目光,恍然好像被榔头敲了下脑袋,只听阎珩之又在笑:
“怎么,舍不得我?”
阎珩之问完才觉多余,自嘲地哼了一声,却意外地听见一个声音:
“废话!”
那一刻冥府中最是不苟言笑的察查司棣采,站在天庭之上,看着小阎王死死咬着那两片漂亮的唇,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想起的,却是当初那个挂着一脸泪痕,朝自己微笑的少年。
从心里冒出一股苦涩,直冲喉间,棣采凶巴巴冲他吼了一声,反身大走几步,一把捞过阎珩之的手,紧紧握着——
放在手里,才知透骨冰凉。
阎珩之老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眼睛瞪得堪比铁扇公主他家那位。难为这半大点儿的孩子,一受惊吓,连声音都在发抖:
“采采采采采……采采采。”
“菜什么菜。”
棣采强压着心痛,表情恶狠狠凶巴巴,声音却是温和的,一手扯过阎珩之,轻轻拍着:
“饿了就回家吃饭!”
一阵风送进来,头顶上的宫灯跳了跳。棣采站在等下,脸上的表情忽暗忽明。
他悠悠转向一众愕然人群,截金断玉般道:
“棣采任职时出现失误,阎王殿下毫不徇私,按规矩撤去在下职务,以儆效尤,不知这是不是也算仙君所说‘不务正业’的表现?”
“再者在下虽没了职务,却仍愿意留在冥府继续帮助殿下,所以暴动什么的,仙君大可不必担心。”
方才发难的仙君吃瘪,扭了扭脖子,高贵而冷艳地沉默不予回答。
阎珩之抬头看看棣采,心里一酸。
只想到数千年都过去,多少次笑脸都在那人一句“望殿下自重”下烟消云散,这样守护了多久漫长岁月,却不知当自己都耻于自己的苟延残喘,想要放弃时,他却转身,接过了他的手——
幸好他接过了他的手!
“采。”
阎珩之边哭边咧开嘴冲他傻笑,笑了几声后,忽而酣畅淋漓地嚎啕起来。
棣采笑着摇头,宠溺叹道:
“怎么还是个小孩儿样啊。”
众仙被这样的场景所感动,微笑绽放到一半,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从惊愕中醒来的众人齐齐看去——
绯琴仙君俯下身,慢慢拾起扇子,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探询目光,扬起脸明媚一笑。
眼波流连处,活活冻住了几个道行尚浅的散仙。
笑渐寡淡,众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殊不知此刻绯冉浑浑噩噩,脑中盘旋来盘旋去不过棣采所说“小孩儿样”。
他在一句话中,仿佛听到多少光阴偷偷溜走,倏忽又想起多少盛情陈事。
曾经总是点着谁的额头说一句“孩子气”的分明还是他绯冉。
怎的如今,在这儿站着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呢。
他眼中蕴了湿意,双颊渐渐就失了颜色。
直到一阵笑声隔空传来,撕破这寂静。
天帝于百米大殿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半晌,方才转头,大笑着喟叹道:
“真是难得。”
棣采愣了一愣,也笑:
“确实难得。”
难道自己在最后一刻醒悟,终于决定放弃那无聊又伤身的自尊。
又见天帝点点头,继而重新朗声大笑:
“不过这一幕倒是让我想起了多年之前的……”
绯冉心下一凉,迎视天帝目光。
天帝笑得爽朗,双眼往下一扫,将绯冉的表情尽收眼底。
随即笑意愈深:
“有趣有趣,绯琴眼下这表情,难道是害羞?”
害羞个鬼!
绯冉亦笑,深吸一大口凉气:
“天帝说笑了,绯冉并无害羞。”
众仙顿悟,太白仙君脸上浮起一层深远笑意,先一步拂袖打趣道:
“可不是,谁敢忘了,那一年绯琴仙君与无双麒郎,相携而行,真正风月无边,风月无边呐……”
绯冉努力控制着表情,双拳捏紧了,骨节处颜色分明,苍白得紧。
有新晋的小仙不明所以,立刻接道:
“啊啊,绯琴仙君和无双麒郎,就是那个传说中绝世无双的麒郎麒念?”
绯冉心脏都收紧了。
他抬头看看天,淡淡的一抹朱砂红,自云朵深处渲染蔓延,渐次染红了几树碧柳,几座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