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了皱眉,将手里的沉香骨折扇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沉默,沉默。
短暂的沉默中,绯冉看了看两个表情迥异的人,灵敏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卷入了什么不可言喻的麻烦里。
“啊哈哈,难得绯掌柜一早前来,苏某竟然一睡过头,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苏老爷子被一群丫鬟们搀着,倚红偎绿地摇出来,笑成了一朵菊花。
绯冉站起身来,冲苏老爷子笑道:“这是我的表弟花敛,此次来店里小住几日,今日的礼物里,大多都是花敛挑选的。”
“才不是表……”
弟字的余音被掐断在绯冉猝不及防的动作当中。
白衣男子兀地起身,将那个湖绿衣衫的少年拉近一些,就在衣袖拂下的一瞬,在少年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花敛愤愤抬头,直视上绯冉精致的脸孔,又忽的缓了脸色,弱不胜衣般往绯冉身上靠了靠:“表哥。”
一句表哥出口,绯冉方才满意地笑了笑,将花敛的手从身上拨开,轻声道:
“快去把东西都拿来给苏老爷过目。”
花敛点点头,从箱子里拿起一双墨玉厚装圆镯。一丝丝碧绿在黑色镯身上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沉稳光芒。
“这种墨玉虽不及羊脂玉来得贵重,但稀少难得,又抬肤色,想必少夫人一定会喜欢。”
“好好,这个……”
苏老爷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立马便准备伸手去拿。
话还没说完,却被打断了。
良久没有开口的苏小少爷折扇轻摇,状似不经意地望镯子上瞟了瞟:
“爹,咱们家是小侄子办生,不是二哥娶媳妇儿。”
“那么苏老爷,您看这个可好?”
这次是一双做工精巧的银筷子,筷子顶端镶了两颗几近于透明的西瓜碧玺。粉红果绿衬着亮银,格外讨喜。
苏廿三抬起头,眯着眼睛笑:“爹你忘了?小侄子生下来皮肤便敏感,戴不了那些金啊银的。您还想让他放嘴里?”
花敛挑了挑眉毛,看看苏廿三,再看看绯冉。
前者一脸淡然,一把山水扇扇得风生水起,眼睛眉毛鼻子无一不在说着“我就不要你能把我怎么着?”
后者施施然笑着,双手抱胸立在一旁,凝神看着苏廿三的表情,嘴角一寸一寸弯了起来。
花敛面色一沉,重新拿起几样东西。
“墨玉缠枝莲花纹玉佩。”
“小孩儿不喜欢深沉的颜色。”
“汉代琉璃铛。”
“咦,我没记错的话是侄子不是侄女吧,对吧爹?”
…………
一开始的和谐气氛随着一件件东西的被否决越飘越远。
“廿三”,苏老爷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大汗涔涔地望向屋里另一边的绯冉。
绯掌柜笑笑。月光般清淡的人儿将眼神再次投向苏廿三,宠溺与无奈的神情在眼底蔓延开来:
“花敛是外行,自是不太会选,事实上礼物我早已经备好了。”
伸手在袖子里掏啊掏,好半天终于掏出件什么东西来。
和田玉平安锁,上好的羊脂玉,温润如脂,厚重的一层包浆,已被盘得愈发细腻光滑。更精巧的是,锁上方开了个小口,用一颗糖玉圆球堵着,原来竟是个玉香囊。
“我听三儿说,苏二公子的小少爷快满月了,十多天之前,便叫人开始雕这个香囊。平安锁寓意一生平安,玉香囊里放了草药佩于身上则可驱虫辟邪,苏老爷你看,这个可还满意?”
苏老爷抹了一把汗,屏住呼吸看向那个傲娇的主儿。
苏廿三这次垂下了眼,将表情敛进几缕飘下的额发里,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却没说什么了。
很多年后,绯冉再想起这件事,得出了一个结论,恋爱中的人是傻子,而恰好相反的是,恋爱未遂的人的智商会跟恋爱后的犯傻程度成反比。
所以这句话的结论是:小少爷,腹黑了。
眼看已是中午,苏老爷子大手一挥:“上菜。”
花敛左边挨着绯冉,右边挨着苏廿三,自己卡在中间。探头一看:
翡翠银丝鱼,藏心鱼圆,西湖醋鱼,蟹黄汤包,水晶肴蹄,龙井虾仁。
全是江浙一带的名菜。
苏老爷衣如紫云、油光满面;
绯冉白衣翩翩、笑容满面;
花敛紧紧靠着绯冉、激情满面;
苏廿三心有戚戚焉,愁容满面。
苏老爷子声如洪钟:“苏某曾听说绯掌柜是江浙一带来京城行商,却不知详细到底是何处,做了几样小菜,自是比不得绯掌柜家乡的地道,还望绯掌柜莫介意。”
苏廿三眼神飘过去横花敛一眼。
绯冉拿着筷子的手一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牛郎看王母娘娘头上那根簪子时的情形。
花敛只当没看到,墨似的眸子一转,习惯性的的完美微笑随之浮现出来。
“怎么会,表哥最喜欢吃的就是鱼了,以前全家都跟着他吃鱼吃得都快吐了,就他一个人,连着吃了一个多月也没腻着。”
花敛说完,还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了块鱼肉放到绯冉碗里。
绯冉默,嘴部肌肉用力一扯,扯出一个笑来:“难为表弟还记得。”
花敛一听,眼角弯得更深:“表哥的事我怎么能不记得。”
苏廿三抬头看了绯冉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去,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
除了一脸欢喜的苏老爷子外,一行人吃得都心不在焉。
花敛坐在苏廿三身边,于是就在苏廿三揽袖伸长筷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串闪着奇异光泽的白色念珠。
嘴角的笑僵了一僵,笑容还平静地挂在脸上,眼睛里却清晰地闪过一丝疑惑。
花敛跻身向绯冉凑了凑,扬起一张皎洁的脸迎向他:
“表哥我够不着那个汤包,能帮我夹一个么?”
声音温柔得动人,嘴唇粉粉的,笑容淡淡的,又剔透又温暖的模样。
却也让绯冉心里无端咯噔了一下。
花敛伸长了筷子去接绯冉夹过来的蟹黄汤包,手肘就那么一拐,便听见一声巨响从桌下传来。
澄清的碧螺春,天光云影斑斑驳驳倒影在杯子里,“砰”一响摔到了地上。
浓浓的烟雾从影青碎片上升起来,苏小少爷“呲”一声,疼出了眼泪,又死死憋回眼睛里。
朝下一看,衣服上湿了一大块,成了更深一点的蟹壳青。被茶水泼到的地方,一小块皮肤灼热地疼着。
听到声音,绯冉眉头一皱,立马放下筷子:“三儿?”
苏老爷那厢还在抹汗,一听小祖宗又不对了赶忙也伸过头来:“廿三可是哪里不舒服?”
花敛道歉:“啊,花敛无心,还望苏少爷不要怪罪。”
阿岁吓了一跳,赶忙冲过来,那着块小方巾捏起衣角擦啊擦。
绯冉深深看了花敛一眼,没说什么,转过来看着苏廿三:
“在家里没分寸也就算了,在外面还这样。三儿快让人看看,是不是烫到了?”
闪烁着日光光芒的温柔眼神,于是语气也如日光般温暖,温暖到听不出一丝责怪。
苏廿三推开阿岁,看了绯冉一眼,又垂下脸,睫毛长长地搭下,幔纱般挡住了眼。
摇了摇头,放了筷子,干巴巴地扔下一句:
“茶不怎么烫,不碍事。廿三吃好了,各位请慢用。”
苏廿三刚整了整衣服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却听那边又有人叫了:“红豆糕,三少爷您吩咐的红豆糕好了。”
这一句入耳,嘴角抽动,睚疵欲裂。
苏小少爷闭着眼睛想了想方才花敛说“表哥的事我怎么能不记得”,脚一颤双肩就软了下去:
“我不喜欢吃甜食,张嫂你放到绯掌柜那边便好。”
绯冉一愣,花敛一愣,苏老爷子脸又笑成了一朵褶子花:
“原来绯掌柜喜欢吃甜食?廿三真是有心。”
苏小少爷深吸一口气,转身,眉角眼梢不带半分感情:“谢爹爹夸奖。”
什么表弟表兄?这表弟的戏演过一回,他苏廿三就不会相信第二回 ,前几天才送出去一个狐狸表弟,今天又来一个表弟。再过两天,是不是什么山野鬼怪、魑魅魍魉就全称兄道弟来办场三天三夜流水席?
“对了三儿。”
小少爷的耐心几次三番受到考验,再回头时,眼如寒潭,面若结霜:
“绯掌柜可有事。?”
这语调也忒生疏了些。
绯冉在心底暗叫一声不好,怕是哪儿又得罪了这位小祖宗。
“最近我将与花敛外出一趟,所以这几日画堂春都将闭门不营业。”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朋友说 花敛和小少爷在宅斗之前没摩擦
所以某爪就改了改
哦活活活活 我就喜欢这种场面 【被拖走……
第11章 花敛·二
春深时的午后暖得沁人心脾,小梨花白锦坐在一树梨下,伸出双手挡住脸,再一点点地将手指张开。透过五指的间隙能看到灿金的阳光,和……一张分明突然放大的脸。
苏廿三摇着折扇摇过去,坐到了白锦旁边。
白锦有些意外:“苏廿三?”
苏廿三长吸一口气,满足地眯起眼角:
“仲暮之交,原来都快到清明了啊。”
白锦笑了笑表示同意,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往苏廿三的脸上瞧了瞧:
“苏廿三,你是想问我什么吧?”
“呃…”
一眼便被看穿,苏廿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淡:
“白锦跟绯冉从前便认识吧,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花敛的人呢?他和绯冉,是什么关系?”
姓绯的你留给我的好事!白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应该叫…竹马之谊么,虽然花敛只是绯冉一个亲戚的孩子。”
白锦叹口气,谨慎地挑选着措辞。因而这很多岁到底是几岁还是几百岁,也就不得而知。
“在所有兄弟姐妹中,花敛最喜欢绯冉。从小便喜欢跟着绯冉,大家都说他跟粘土似的,赶都赶不走。”
“绯冉也很宠这个弟弟,自小便护着他,大家都开玩笑说绯冉就跟小丈夫照顾自己新婚妻子似的。”
白锦偷偷看了看苏廿三的表情,后者摇着折扇,在微暖的和风里轻松地闭上眼睛,方才继续说下去:
“大家都以为他们俩会一直这样好下去,直到那件事以后。”
“那件事?”
白锦摇摇头:
“不清楚,但自从那件事后,绯冉对花敛的态度就比从前淡了很多。”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呢?”
苏廿三抬起头,将头枕在手上,倚着树干靠下去,望向渺不可及的万里青空。
“别问我,我是真的不清楚。”
白锦整好衣服站起来准备走人,突然长吸一口气,又展开一个笑来:
“好像这青团是江南一带的习俗吧。红豆馅的?很香。”
艾草青团是江南一带的清明习俗,用艾草汁和糯米粉调和,包入芝麻陷或者红豆馅,做成小孩儿拳头大小的团子。
苏廿三不喜欢红豆馅,太甜。但还是吩咐厨房包了好些红豆青团。听到白锦如此说,他倚着树干笑了笑:
“白锦也喜欢吃这个?等做好了我带来给你。”
“我不喜欢吃甜的,喜欢吃甜食的那位,怕是不在这儿吧。”
苏廿三愣了一愣,随即又恢复成平淡的神情。
白色的梨花随着和风缓缓飘洒,树叶间发出绵长的簌簌声响。
“苏廿三你啊。”
苏廿三仰头,小梨花白锦半躺在一枝粗大的树干上,双手抱胸对着苏廿三轻轻摇头。双腿悬在空中不停摇晃,银色长发在空中仙帛般潋滟飞扬。
“也只有绯冉会认为你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吧。因为只有在他面前,你才会变成那个胆小软弱的苏小少爷。这一点在你被穷奇抓去,当着它面挑衅时我就发现了。”
“有么?”
苏廿三被这个结论吓到,不自觉问出声来。
“当……”
白锦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慌张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一路踏破了眼前的安谧气氛。
苏廿三拍了拍衣角,施施然站起来,再抬头时树上已看不见白锦的踪影。
远远跑来的3 阿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少爷,门外有个男子,说要见你。”
“哦?你问他是谁没有”
“问、问了,他说他叫凤离。”
凤离?!
苏廿三愣了。
“凤离!”
背坐着的男子回过头来,徐徐勾起一个笑。
那骄傲的青丘之王,飞舞着的火般艳丽的衣裳,总让苏廿三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亲切。
就好像第一次在破庙里看见作为白锦本体的梨花时一样的心情。
“凤离。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告别的。”
“告别,你是要……?”
“嗯,我似乎,好久都没有回家去了呢……”
男子的笑容依旧,嘴角却形成一个伤感的弧度:
“书呆子快跟他的子音成亲了。这一次我是真的得走了。所以,想来跟你和绯掌柜道个别。”
“绯冉他……”
“绯掌柜他不在?”
“嗯,他表弟来了。”
“表弟?”
九尾狐凤离抬头绽开一个疑惑的神情,灿金的日光照着一双剔透的瞳孔,黑曜石般熠熠生辉。
“应该是吧,白锦也是这么说的。”
“白锦?!”
一身绯红的人儿,眼角眉梢高高吊起,猛地一拍桌子,愤怒的气息笼罩了整间屋子。
“带我去见他!”
苏廿三带着凤离来到梨花树下,狐狸二话不说,蹬蹬一脚直踹树上。
“白锦你给我滚下来!!”
既暴力又直接。
“九尾狐大人,近来可好?”
浅蓝色的身影渐渐清晰,白锦姿态优雅地从空中落下。
“学会客套了?很好,跟我过来!”
苏廿三在一旁,眼睁睁看见两个人,哦不,是两只妖就这样在自家院里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瞒着他?”
凤离忍住怒火,问得突兀。
“绯冉的主意,你不问他反而来问我?”
白锦耸耸肩,一脸不屑。
“他有权知道真相。”
凤离的呼吸渐渐平静,利刃般尖锐的眼角却仍然闪着危险的光芒。
“我体会过那种感觉,所以不想看见他俩是跟从前一样的结局!”
“我替绯冉先谢过你。不过比起这个,我想还有一件事更急吧?比如苏府门前那位。”
“诶?”
苏府大门前。
“易公子这是?”
苏廿三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人,
“我去了画堂春,发现停业了,于是猜测…”
一脸焦急的乐师突然顿了顿。平素舒展着的眉心间竟同时沉淀着不知所措的迷茫和孤注一掷的坚决:
“凤离是不是在苏公子这儿?”
“是在我这儿,不过易公子是有什么事么?”
苏廿三想起凤离说,他快结婚了。
“当然有。”
乐师忙不迭点头,从身后拖出一个三个脑袋大的蓝印花布包:
“请苏公子将凤离多留一段时间,以及,不知易某可以暂时借住于苏府?”
什么?
苏廿三怔住。
易枫咬住下唇,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
“我是说,我想在这里住下。”
“当然可以……”
苏廿三在心里笑着摇头。
看来这段日子会很精彩呢。
苏廿三将易枫安排在一间厢房内,随即又赶忙穿过大厅直接走向自己的房间。
白锦大概已经回到树上,梨树下只剩凤离独自站着。白梨红衣,姿态翩然。
“是他来了吧。”
优美的嗓音悠悠响起,凤离看着苏廿三道。几刻前的愤怒情绪已经不见。
苏廿三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笑容一滞,好半天才道:
“对,他希望你在这儿多留几天,并且……”
苏廿三皱了皱眉,不解道:
“虽然这样问很不礼貌,不过凤离,你是不是有些什么没告诉我?否则的话,他怎么会要求在这儿住下来。”
“入过相思门,方知相思苦啊。”
白锦在树上幸灾乐祸。
凤离狠狠瞪他一眼,随即转过身来对苏廿三苦笑道:
“这呆子啊,这一世却精明了许多。我若不答应的话,岂不是不给苏公子面子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