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宸没答话,只揉了揉他的头发。陈一光扯开他的手,知道他多半不会回答了,便又八卦地问道:“中午这个饭到底是谁做的啊,是不是又是师父说要委托费啊。哦对了,是不是那把刀啊,我听师父说过什么万物有灵。”
葆宸听他这么说,心里忍不住想:这孩子知道的还不少。不过他还记得陆醒说过不让陈一光接触这些,便只道了一句“就算是委托费,你师父也委屈不了你,下午好好在店里呆着”。
陈一光应了一声“是”,葆宸便离开了。
等过了两、三点,日头不那么毒了,葆宸便跟着陆醒往西山去了。轻焰被他戴在腰上,长衫配长刀,倒是不觉得怎么稀奇。只是这一路上陆醒都没什么精神似得,话也不多,表情也淡淡的。葆宸好几次想问他是不是中午吃得不舒服,却又碍着轻焰在场也没敢说。等两个人过了山门到前晨堂等着苍的时候,他的神色看起来才稍微好了一点。
有使者通报,又是“老朋友”了,苍很快便来了。他也不客气,一进门就道:“我说这什么日子,两位居然都来了。哎?还买了一把剑?刀?我说陆醒,你怎么也有这品味了?哎我知道了,是来给我看宝贝的吧。别说你是从鬼市上淘来了。”
陆醒笑笑,道:“苍大人眼神可真好,不过这刀您可看不得。”
“嘿!还藏着掖着?你以为我稀罕你这宝贝?”苍走到陆醒身边来,还托着下巴看着陆醒腰间那把刀。陆醒又笑道:“苍大人,我也不瞒您了,我跟你讲,这刀可是无价的。”
陆醒这么一说,苍就明白了,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那把刀,说了俩字:委托?
“大人聪明”,陆醒一口牙都要笑出来了。
“你搞个委托来我这里干嘛?你以为我很闲吗?”苍抱着手臂一脸不耐烦,那边习瑛正好追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边走边写,一见着堂里的人步子又滞了一下,转手将文件夹收好了,给陆醒和葆宸微微行了礼。
葆宸跟他回了一礼的时候,身边陆醒就又开口道:“你去年跟我说,要我给你网购一箱云南鲜花饼,然后你没给钱。”
“停停停,我后来不是给你半箱吗?”苍伸手喊停他的话。
“那也是还欠了一半的钱。”陆醒不依不饶。
“有区别吗?我后来请你过年来吃饭,你知道你吃得都是什么吗?比半箱鲜花饼贵多了好吗?!”在陆醒的引导下,苍也开启了锱铢必较模式。然而他的这点本领在陆醒面前根本就是根毛,只见陆醒冷笑一声,道:“一码归一码,你还欠我一箱鲜花饼的钱。”
“怎么又是一箱了?!说好的半箱呢!”苍差点气得跳脚。
陆醒看着苍的模样乐在其中,刚想继续怼回去,身边葆宸微微拉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平静的声音便响起来,道:“我们今天来,是想问苍大人一件事。”语气虽然不算恭敬,但是比陆醒的口气好多了。苍便停下跟陆醒的胡搅蛮缠,问道:“什么事”,问完,看到陆醒明显地“啐”了一声。
苍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忍住了不理会陆醒,葆宸便上前一步,直接把陆醒护到后面去了,问道:“苍大人所在的西山白狐是不是在大约唐朝的时候,也就是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时候,战胜了这里原本的西山灰狼一族,夺得了山神之位?”
这种山神更迭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也没必要隐藏,苍爽快地答了一声“对啊”。葆宸又问道:“那么在那些将领中,有没有一位名叫苏穆的将领?”
苍的神情一滞,他似乎有些疑惑,又思索了片刻,道:“算我在内,已经是这里第三代山神。当年随先祖夺得山神之位的将领们,已都入了土。在当年的将领中,也确实有一位将领名叫苏穆,而且是一员女将。巾帼不让须眉,所向披靡,在战场上也极为威风。只是这一位……先祖夺得山神之位后,她便同先祖辞别,游历山水去了,最终所终,就算是我也不得而知了。”
他这一说完,前晨堂里忽然便有几分宁静。苍本就有些疑惑这两人为什么要找一位千百年前的人,见着他们沉默,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找她?”
陆醒从葆宸身后走出来,道:“确实,不过不是我们要找她,是她的刀要找她。”说着,将腰间那把刀解下来递到苍的面前,又道:“这把刀有刀灵,自称轻焰,为苏穆当年的佩刀。鬼市里有一家古董店曾经收下了满是锈迹的她,将她打磨除锈后唤醒,因为灵力不足在古董店闹了不小的事。如今由我收下。她说要找她的主人苏穆,说苏穆是这里的武将,我便前来完成她的委托。”
陆醒简单说了前因后果,苍的表情却变得震惊起来,听完说道:“这不可能……怎么?还会有佩刀?”说着又看了看那把刀,神色复杂,不敢抬手接过去。
陆醒未想到他是如此反应,狐疑道:“什么意思?”
苍定了定神,道:“当年先祖夺得山神之位后,疑心颇重。他的武功没有那些扶持他的武将们高,他极为害怕武将谋反,夺得山神之位后,便听了一位客卿的意见,‘杯酒释兵权’了。”
这确实出乎意料,陆醒和葆宸的表情都是一惊,便又听苍道:“但那之后,他还是非常害怕,于是又令那些武将们折剑断刀,毁了他们随身佩戴的武器。”
“那时候武将们的武器多已有剑仙刀灵化形,战时又多协助武将,可谓主仆一心,毁去无异于夺了武将们半条命。但先祖有言,若不毁武器便是有谋逆之嫌,甚至可能会被先祖夺去内丹修为。武将们无法,只得纷纷毁去随身武器……”苍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不忍心了,他停了话头,又看了看眼前这柄刀,甚至疑问道:“你们……莫不是被骗了吧?”
陆醒还被那些话惊着,又听苍这么问,刚想开口,握刀的手上却传来如同劈裂般地刺痛,痛得他手臂都麻了。他一下子便拿不住刀了,低叫了一声,手松刀落,自己都后退了两步。
葆宸一抬手扶住他,陆醒握着握刀那只手的手腕,整个手臂上都麻得没感觉了。而那柄唐刀掉在地上,“嗡嗡”响着,显然已不是坠地时的余震了。苍绷着脸看那在地上颤抖的刀,恍惚觉得它在骂人、在哭泣。
他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了,轻捂着嘴后退半步,念了一声“抱歉”。但是那刀却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苍的歉意。
“那么苏穆呢?你不是说她游历山水去了吗?”陆醒的手臂还麻着,龇牙咧嘴倒吸冷气地问到。
“可那也是在毁去武器之后的事情了……按照山里的记载,她被缴了兵权,除了武器,觉得再在山中实在无聊,便主动辞去了。虽然后来还曾有她的消息传来,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便没有她的声音了。至于她最后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了。”苍大概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陆醒知道再继续追问可能也不会有结果了。地上的刀平静了下来,陆醒的手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不过我觉得,你们如果胆子大,可以去一个地方再问问,毕竟那是灵魂汇总之地。”苍又提出意见,只是他这么说得太直白了,陆醒不免冷笑两声,刚想嘲一句“你开玩笑吧”,便见苍一摊手,毫无顾虑地洒脱道:
“你们可以去地府啊。”
刀之灵(5)
“你们可以去地府啊。”
夏季的阳光就算适逢黄昏,依然威力不减,然而前晨堂中此刻的温度却仿佛骤降到冰点。苍丝毫没有要为自己这个意见解释的意思,陆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半晌,却不怒反笑,微微推开扶着他的葆宸,上前半步道:“苍大人,可真是给我出的好点子啊。”
“怎么说呢,好歹齐谐也是在我的管辖范围内。”苍笑吟吟地,一字一顿道:“我这个做山神的,也要给齐谐出出主意不是吗?”
陆醒冷笑一声,弯腰将唐刀捡起来重戴回腰间,步子却又向前半步,贴着苍的耳朵道:“我若死在地府,苍大人可是能有什么好处?”
苍也不躲,斜着眼看他,道:“好处自然是没有,但是——”
“我高兴。”
他这理由简单直白地令陆醒无从反驳。年轻的店主眼光如刀子似得看着他,开口却咬牙切齿地道:“苍大人还真是喜欢给我找麻烦啊。”
“这怎么能叫麻烦呢,完成委托不是店主大人应该做的事情吗?”苍的脸上已经浮现了胜利的笑容。陆醒便知多说无益了,故作镇定地摇摇头,道:“那还真是劳烦山神大人费心了,陆某感激不尽。”
“您可真是客气了。”苍装得一副无从消受的模样给陆醒看,陆醒紧抿着嘴也说不出话来,转身便跟葆宸喊了一句“我们走”,头也不回地便往前晨堂外面去。苍在后面笑着高声了一句“慢走不送”,陆醒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
他这气势汹汹的模样也没人敢拦着,习瑛往旁边让了让,同后面出来的葆宸对了个眼神,便也恭恭敬敬地避开了。正在气头上的陆醒注意不到这些,他出了山门又往下冲了好一会儿,才跺着脚停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他妈什么破主意”,气得恨不得摔个东西才解恨。
但是他手头也没有能解恨的东西摔,便双手叉腰在那里喘粗气。葆宸跟上来的时候,他还没缓过劲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地同他抱怨道:“他这次是真想让我死?他过分不?有这么当山神的吗?还有恃无恐了?看市里安稳太久了非要找点乐子拿我开刀?就不能给我出点别的主意?他还真敢说!他以为这个法子我想不到吗?!”说着气得又是一跺脚,恨不得把地上踩出个窟窿来。
葆宸看着他这个模样,知道去地府对活人来说是什么概念,道:“你若是不想,我替你便是。”明明是一句好话,陆醒却猛地转头过来瞪着他,神色犀利却也不说一个字。葆宸从未被他这样瞪过,一时居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来,只见得陆醒身侧的唐刀上绽开一朵水雾似得红花,轻焰透明飘渺的身形带着紧张兮兮的神色,一把攥住陆醒的手道:“真的要去吗?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言语中甚至有几分自责。
轻焰的出现无疑令陆醒冷静下来不少,他看着轻焰灵力微弱的身形,声音又软下去,道:“那么姑娘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轻焰神色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可是,可是也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早知道会这样,轻焰就不会委托陆醒了。活人去地府,稍有偏差便是连肉身也回不来,当真真是成了地府的活死人,生不如死。
这种后果轻焰知道,葆宸知道,说出那种话的苍自然也是知道。而以陆醒的身份,若真是在地府出了什么差池,天庭第一个饶不过的人,也定是说出那种话的山神苍。
轻焰不能揣测山神言语中的本意,葆宸和陆醒却明白。如今陆醒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看着轻焰焦急的神色,忍不住又握着她的手,道:“不是做到何种地步,你委托于我,这便是我分内的事。无论是上天庭还是下地府,你都不用自责。”说的是安慰的话,轻焰的表情却更是焦急起来,道:“可是,这太危险了。”说着眼睛里就闪烁起泪花来。
陆醒听她这么说,却又忽然笑起来,道:“危险什么的,不是有你们陪着我吗?”说着,又看了看葆宸。葆宸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很坚决,那是肯定会陪着陆醒去地府的态度。轻焰擦了擦眼角,还有些懵懂地看了看葆宸,又听到陆醒道:“而且我们赶上了好日子,不是吗?”
“过两天,可就是七月半了啊。”
七月半,鬼门开。省去了在平时日子里还要用灵力打开鬼门的程序,在这个至纯至阴的日子里,确实是出入地府最好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轻焰明显还有些犹犹豫豫地模样,陆醒知道她心中忧虑,便笑道:“姑娘,莫不是不要找苏穆了?”
“那怎么可能!”轻焰嘟起嘴,一下子认真起来。陆醒复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一起去吧。”说完,便转身往山下走了。轻焰愣了愣,直到葆宸跟过来提醒她该一起回去了,轻焰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追上陆醒,飘在他身边道:“店主大人您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您啊?”
“我都收了姑娘的委托费,便不需要什么报答了。”陆醒客客气气。
“那可不行,苏穆说过,委托是委托,报答是报答,两码事的。店主大人对我这么好,我就该报答店主大人。”轻焰姑娘显然是认真的,她背着手想了想,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拍着手笑道:“要不这样吧!我再给店主大人做顿晚饭吧!”
陆醒:“……”
结果当天晚上,三个人带着一把刀下了馆子。轻焰灵力不足,他们还没出山的时候便已经不能显形了。晚饭的时候,陆醒却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得,专门点了那些有模有样的菜,把陈一光吓了不轻,还悄悄问葆宸,他师父是不是又被苍大人气到了。
这说被气到了也不对,没气到更不对,葆宸便只让陈一光好好吃饭。但是小孩子下午吃零食吃多了,眼下便吃不下什么,结果被陆醒看出来,又在饭桌上被苛责了一顿,估摸着开学的零花钱是保不住多少了。陈一光撇撇嘴,心里有点委屈又说不出来,只能抱14 着碗扒饭,扒了两口却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问葆宸山上发生的事情。
葆宸还记得陆醒嘱咐不要把七月半要去地府的事情跟陈一光说了,便只捡了些有的没的说给陈一光听。小孩子似懂非懂,但是似乎也听出了一点什么端倪,紧张兮兮地问那事情严重不严重,甚至小大人的嘱咐葆宸一定要保护好陆醒。
陆醒在旁边听得不烦躁,打了陈一光的话头,抱怨着“这么多年下来居然不相信你师父我了,真是令人心寒”云云,顺便一筷子夹走了最后一块红烧牛腩。
陈一光严重抗议,当然只能在心里。
等到了七月半那天,过了晚饭,天边的晚霞一落下去,黑暗里便能听到一些鬼鬼祟祟的声音,令人心里发寒。陆醒带了刀,叫上葆宸准备出门了,同时叮嘱陈一光今晚断不可独自出门,就算有敲门的声音也不要应。小孩子也不是第一次过鬼节了,陆醒嘱咐的这些自然是知道,只是他这一次一定要陆醒和葆宸戴上之前让他们戴的红绳,依旧嚷嚷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保平安”的说法。葆宸爽快地戴了,陆醒拧不过他,便也戴了上去。
鬼门其实存在在每座城市中,通常古时候,城池的西南门便也是鬼门。现代以来,各个城市的城墙和原有城市布局早已随着城市发展而推倒、打破,原来的城门荡然无存,鬼门无所依靠,通常便会选择这个城市西南方向的某个类似“门”的地方。
这座城市的鬼门是在一条林荫小路上。小路还是石板铺地,路两边,需要两、三人才能合抱住的大树枝叶连理,在路的尽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门”。这条小路在这里已有几十年的时间,因为“身份”特殊,无人敢动。除却鬼门开的七月半,平日里倒是风景如画,吸引了不少前来写生、摄影的人。
不过今日这些人都不会轻易接近这里,就连小路两边的居民楼中,亮灯的住户都屈指可数。鬼门开,人类总是要回避的,因此走在路中的陆醒便成为了最瞩目的那一个。开门的时间还不到,小路上影影绰绰都是一些摸不到实体的漆黑影子。它们五官不清,声音不明,在树枝砖瓦间徘徊,同时好奇地打量着陆醒。陆醒反倒是不慌,泰然自若,只是葆宸大约还是担心,贴得陆醒站得很近。
陆醒笑他,葆宸也不理,两个人手上红绳的坠子又缠到一起分不开,便也懒得分开了。陆醒心里只觉得好笑,又抬手勾他下巴逗他。葆宸笑不出来,只看着陆醒一个人笑得停不下来的时候,路尽头那两棵大树下传来“哄哄”的巨响声。周遭的鬼魂躁动起来,他们便知道,那是鬼门要开了。
刀之灵(6)
那逐渐显形的鬼门漆黑,微微开出的一条缝隙,透出宛如一块黑墨般不透光的世界。鬼魂们低吼着,缓缓涌入那道缝隙里。陆醒便也随着那些鬼魂往里面走,却猛然被葆宸握住了手。
葆宸力气大,这一握更是毫不犹豫、毫无忌讳,陆醒被惊得回头看他,葆宸却只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陆醒甩不开他的手,葆宸便往前走,换成他拉着陆醒走,陆醒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能由着他拉着,临进鬼门的时候,甚至还被他换成十指相握的握法,明显是怕把他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