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醒推开门,视线捕捉到漆黑中那一簇燃起的火光,便毫不犹豫往那边奔过去。雨水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焦躁的不安,当陆醒奔到那房间门口的时候,门前已经熙熙攘攘围了小半圈人,靠近门内是习瑛站在那。他一身西装漆黑,仿佛要融入这黑夜一般。像是听见了身后的声音,习瑛转过头来,见着赶过来有些气喘的陆醒,笑道:“店主大人终究还是来了啊,再不来,可就要出麻烦了啊。”
陆醒眉头微微一蹙,走到门边收了伞侧身进去,才发现习瑛所说的麻烦是什么事。
地上两具尸体,皆是身首分离的惨状,一具靠门边,一具靠室内。一具应该是个下人的,另一具则是汐柏的。唯一不同的是,汐柏的身上有几处明显的圆形伤口,而此刻葆宸正蹲在地上对汐柏的尸体做简单的观察。沛博站在旁边,脸色惨白眉头蹙紧,紧抿着嘴唇看着这两具尸体不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味道,陆醒揉了揉鼻子,问向习瑛道:“什么时候发现的?”话刚开口,葆宸便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一丝无奈和浅浅的责备。陆醒全当没看见,那边习瑛开口道:“某是听到声音便赶过来了,不过某到的时候,沛博大人和葆宸大人可都已经在这里了。”
沛博的嗓子里发出模糊的一声,那边检查尸体的葆宸站起来,声音平静道:“这两个人的死法皆是被砍头而死,伤口出现腐烂迹象,恐怕已经有六、七天了。汐柏身上的这些伤口,是枪伤,很新鲜,应该是刚刚才出现的。”葆宸指了指汐柏身上圆形的伤口。
枪伤?
大约是房间中的苦味更容易让头脑清醒,陆醒看向旁边的习瑛,他脸上的表情还甚是自然。陆醒便干脆问道:“习瑛先生也是这么看的吗?”
习瑛低笑出来,道:“既然葆宸大人都看过了,肯定就是没问题的咯,难道店主大人是信不过葆宸大人咯?”说着摊开手,颇为无辜的模样。他这份无辜在沛博眼里却像是在耍无赖似得,青竹色的青年松了松眉毛,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习先生可否出示一下自己的配枪呢?”除妖师的武器是枪械,平日更是不离身,如今汐柏的尸体上出现了枪伤,习瑛作为这里唯一拥有枪械的人,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哎呀呀”,他却不着急似得叹了一声,表情颇为无奈,道:“真不巧,我的枪被人偷了。”说着还撩起衣摆露出腰间挂着的枪套,那里确实空空如也。沛博一见此情况,眼睛猛然一瞪,道:“这可真是凑巧啊,难不成习先生是说自己的枪被犯人偷了去?”
“谁说不是呢?”习瑛顺着便说下去了。
“你!”沛博驳不过他,一时间居然语塞了。陆醒的眉头紧了紧,想着刚刚那些话中的细节:汐柏的死亡时间是六、七日前,而荣的死亡时间则只有三、四日,那么也就是说,在汐柏死后,荣曾经被躲过一劫又或者是被刻意保留了性命?如果湍灵的说法成立,罗刹灭门是为了得到四味木之花去救人,知晓四味木开花时间的只有荣一人,而花其实早就开放并被人摘下……
四味木?荣?
陆醒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苦味。他想到了什么,似乎自己离真相进了一步,而在完全开窍之前,他听见身后传来喘息的声音,紧接着湍灵的身子便挤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念叨着“又发生什么事了”。陆醒一下子被打断,没来得及回应他的话,少年人便兀自看向房间内,只一眼,身子便完全僵了。
一时间周围便没人再说话了,只留下稀稀拉拉的雨声笼罩了天地间。湍灵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他看向汐柏的尸体,大睁的眼睛里不知道事震惊所带来的恐惧更多还是冷漠更多。但他就直勾勾看着,然后整个人忽然像是个断线的木偶似得倒下去。
陆醒眼疾手快去扶他,他身后的人也接了一把。湍灵就像是一根沉重的木头似得,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任由别人如何叫他,也都是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眼泪都不会掉一滴。陆醒摇了摇他终究也没有得到反映,习瑛便提议要不要先让人带他去休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像是点燃了湍灵心中的死灰,他挣扎着要站起来,甚至坚决表示要留在这里。
习瑛便闭了嘴,沛博的目光暗了暗,终于还是开口说让他进来,最少,来陪陪汐柏最后一程。
众人没异议,便看着湍灵咬着牙努力站起来,步伐不稳地往汐柏的身边走,最后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跪在汐柏的尸首旁边,大睁的眼睛里这才掉下眼泪来。
沛博看得心痛,便不再去看,又抬眼看向习瑛,继续刚才的问题道:“那么先生的枪又是在哪里丢的呢?”敢偷除妖师的配枪,这个犯人也真是胆大包天了。
习瑛耸耸肩,道:“吃过晚饭的时候便不见了。哎呀,正好大家都在这里,不如问问到底是谁偷的枪不好吗?”他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窃窃私语的人群。从荣死去的时候便是这样,这些看起来像是下人的人中,甚至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汐柏和湍灵的身份在“守木”中恐怕也并不高,然而他们除了见过已经死去的家主荣,偌大的家族中,他们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副手”的人存在。
怎么可能?
习瑛深知这种不寻常之处,也正因为这种不寻常,他们几个外人才莫名其妙有了管理这个家族的权利。如今他再这么一说,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不免有了些微微的躁动,似是不满,又似是担忧害怕。
“之前不是都问过了吗?恐怕这次的结果也一样。”沛博的声音淡淡的,像是有些什么不耐烦,“荣死了,如今现场第一目击证人也死了,甚至还有这个侍女。这个侍女应该是第一个发现了这里并且看到了凶手的长相而被杀死的吧。”这推理没什么问题,但是若带上已经死亡六、七天的前提,就显得有些无法理解了。
“那么汐柏姑娘身上的枪伤又如何解释呢?”这次倒是陆醒发问了,“既然可以一刀断头,再打上几枪,甚至为此不惧危险地去偷除妖师的枪。这种事,不就显得毫无意义了吗?”陆醒的问题,沛博回答不能,他只有皱了皱眉毛,也不敢去看陆醒的眼睛。陆醒看着他,表情严肃道:“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现在必须弄明白一个问题,便是这个杀手为什么要杀荣。沛博大人,这里没有人能比我们更了解荣大人了,您还知道些什么吗,可以都告诉我们吗?”
沛博抬头看着他,似乎有点莫名其妙又似乎有点担忧,然而陆醒却忽然笑起来,道:“别担心,我不是在怀疑您是凶手,论嫌疑,恐怕丢了枪的习瑛先生更重一些。”他这么一说,引得习瑛忍不住笑起来,甚至无奈地摇了摇头。
沛博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似乎在斟酌,良久才道:“我能告诉你们的都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荣从来没有仇家,况且‘守木’也世代过着隐居一样的生活。不问世事,独避风雨。荣管理这个家族没有不对的地方,不仅是我,这个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喜爱荣。”他胸口起伏的厉害,似乎有些激动,终于还是沉了两句,再又道:“所以,谁会杀他?”
这不是沛博一个人的问题,恐怕那些下人们也有同样的问题。然而陆醒没回答,他只是笑了笑,却跨进屋子里来,甚至对习瑛说了句“我们进来聊吧”,转手就要关门。沛博有些震惊,甚至有些无法理解地看着他。门外那些下人们也无法理解,甚至在习瑛进去之后大有想要跟进去的趋势,却被紧跟过去关门的葆宸全部挡在了门外。
“建个结界吧,别让我们谈话的声音传出去。”陆醒拉了把椅子便坐了,模样姿势仿佛他现在正坐在齐谐的堂里似得。葆宸一点不怀疑,抬手划了一道金光围着这房间转了一圈,再一收手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静得便连雨声都听不到了。
沛博脸上带上了一点怒气,他质问道:“您这是做什么?”
然而陆醒却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看了看屋子中的几个人,用缓慢而柔软的声音道:“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几位,不把话说开了,我们恐怕就出不去了。”
陆醒这一句话,恐怕比今晚连续死了三个人更恐怖。沛博脸色有些发青,就连湍灵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他,习瑛又吹了声口哨,仿佛读不懂眼前的气氛,只有葆宸那张脸依旧平静。
沛博青着脸,牙关似乎都咬不住了,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醒笑着又环视了一周,“不过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便先坦诚了吧。”
“关于我所隐瞒的事情,以及,对大家撒的谎。”
空气中的苦味凝重了。然而,就如同荣的房间里没有同甜或者糖相关的物品一样,这个房间中,亦没有任何关于苦的事物。
这仿佛从天而降的味道——
四味木之花(9)
“隐瞒的事,撒的谎……店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沛博的额角滑过一滴冷汗。陆醒却气定神闲,甚至笑了起来,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几天前,湍灵公子忽然晕倒在我齐谐的店门口——”
“他同我说,罗刹觊觎四味木之花。世间都说四味木之花有起死回生之效,罗刹来抢此花,就是为复活一人。四味木‘守木’家主荣大人自然不允,罗刹恼怒,便灭了门,只有湍灵公子一人出逃成功。因此他到我的店里请求我的帮助,保护四味木。”陆醒说着话,那边沛博脸上便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最终只能看向湍灵,企图得到少年的回应。然而湍灵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眼泪虽然不掉了,但是身体还颤抖地厉害。
“但是据我所知,世人皆知四味木开花在即,况且灭门这么重大的事情居然没有走漏出一点风声,古怪的很。然而既然湍灵公子已经将这件事告诉我了,我若是知情而不管,于齐谐而言便是罪加一等。因此我虽然没有接受湍灵的委托,但是我依旧前来想了解一下这是怎样的一件事。”陆醒换了个坐姿,“然而我终究是没有接受委托的,齐谐在这件事上出不了手。”
习瑛听完,呵出一声,道:“所以你就这样来了?那么你看到了什么呢?这些人没有死,湍灵骗你的吗?据某所知,欺骗齐谐的下场,可都不怎么好啊。”习瑛一边说一边瞥着湍灵,少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他的手握紧了起来。
“没有死?习先生是从哪里看出他们没有死的?仅仅是因为他们还站在你面前说话的吗?”陆醒自信道。习瑛没有接话,陆醒又道:“这些尸体习先生也应该看过了,荣大人的死亡时间是三、四日前,这两个姑娘的死亡时间是六、七日前。六、七日,同湍灵逃出这里的时间基本吻合。也就是说,这座庭院中,已经没有活人了。”
“罗刹属鬼,不管是控制尸体还是修缮尸体,可以说都是专业水平。”陆醒解释。
“所以……其实荣,早在几天前便死了对吗?”沛博低眉看着地上的尸体,紧蹙的眉间全是心痛。
“确实如此。沛博先生上山的时候,也听山下小妖的说过罗刹上山的事情吧。”陆醒看着他。沛博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道:“我未在山上见到过罗刹,荣他们同罗刹从来无冤无仇,我只是以为那些罗刹是路过而已,没有多想过……”而原来,这座庭院中所有的人早就已经被罗刹杀死了吗?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可不可以向沛博先生询问。”陆醒诚恳问到。沛博终于抬起眼,眼底虽有破碎却依旧强忍着,叨了句:“请讲。”
陆醒顿了顿,问道:“我听先生说是受邀而来,那么先生是什么时候收到荣大人的请帖的?”这问题似乎有些私人了,沛博眯了眯眼睛,思索了一下,依旧道:“将近二十天前了吧。但是那时候竹林中出了事情,我实在走不开,也没来得及回帖,想着四味木花开千年才会结果,也算有的是时间,便耽搁了下来……”
“因此等先生上山的时候,这里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陆醒接了他的话。沛博愣了愣,还是点点头表示默认。
陆醒叹笑一声,诸事无常,谁曾料想这一耽搁,就能误了一生。想来沛博此刻的心情当是比他更沉重。但是陆醒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将这伤痛打磨,他向葆宸的方向偏了偏头,轻轻道了一句:“那个,给大家看了吧。”
这句话就像是个钥匙似得,一直低垂着头的湍灵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葆宸。葆宸一直站在陆醒身边,听他这句话脸上有点犹豫的模样,甚至还拿不准地看了陆醒一眼。陆醒的态度却是坚决,又一字一顿地让他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葆宸便知道陆醒这是要全盘托出了,吐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往上衣口袋中一摸,摸出一个巴掌大的花萼摊在掌心里给沛博和习瑛看过去。沛博和习瑛没见过这东西,脸上还有些疑惑的神色,而知道这是什么的湍灵则已经一脸的惨白。
“沛博先生既是同荣大人交好,有没有听荣大人说起过四味木之花的事情?”陆醒问向沛博。沛博脸色狐疑,看看花萼又看看陆醒,半晌眉头又皱紧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不敢确认,只指着这花萼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四味木”,陆醒直接的一点掩饰都没有。沛博的眼睛一下子又睁大了,习瑛都呼出一声来,甚至颇为欣赏地看着陆醒。这信息量有些太过巨大,以至于震得沛博的身形都有些不稳,他晃了晃,碰到旁边的桌子扶住了才没让自己倒下去。他捂着心口,额头都出了冷汗,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吐出三个字来,“不可能”。
四味木开花在即,荣虽然不喜欢神树仙木的千年之花染上世俗气,却绝对不会隐瞒花开的事实。更不要说如今花开了,甚至还只剩下了花萼。荣曾经表示过要好好守护这朵花,等着千年后的后人们能看到四味木的果实……
沛博的痛苦陆醒仿佛感受不到,他甚至带着笑,道:“好了,我所隐瞒的事情就是这些了。那么,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荣大人和这两个姑娘,到底是谁‘杀死’的呢?”
他这一说话,反应最强烈的莫过于湍灵了。少年人猛地跪直了身子,道:“不是,罗刹杀死的他们吗?”罗刹杀死了这里所有的人,这是他亲眼所见的事情。
陆醒却一点也不紧张,反倒是用安慰似得口气道:“别紧张,罗刹自然是杀死了他们。但是被控制的尸体再度复活后又被人所‘杀’,就是你们眼前的这两具尸体的样子。当然,对死人而言,再杀一次又何妨呢?所谓的‘杀死’也仅仅是杀死了它们复活的状态而已,将它们已死亡的真相公布于众而已。”他说完,将视线从尸体身上转移到湍灵身上,道:“既然如此,就先从面前这两具开始吧。习瑛先生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习瑛没想到陆醒会把矛头指向自己,愣了愣忍不住笑了,道:“刚刚不是说过吗,我的枪,被人偷了哦。”说着又撩起衣摆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枪套。
“什么时候丢的?”陆醒也笑着问。
“我刚刚说过时用晚饭的时候,你会信吗?”习瑛反倒是问他。
“那么在枪声响起的时候,先生又在哪里呢?”陆醒继续问。
“睡觉,难道不是吗?”习瑛继续答。
“先生丢了枪,最直接的行动难道不应该是先找枪吗?我记得那可是除妖师必备的武器啊。”陆醒不依不饶。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
“够了!”打断了习瑛的话,湍灵的声音有些沙哑,一时间几个人都将视线汇集到少年的身上。湍灵此刻显出的镇定有些超乎寻常,他深吸了几口气,低垂着头站起来,但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道:“习瑛先生的枪是我偷的,我趁着习瑛先生睡觉的时候偷来的,姐姐是我打死的,就是这样!”
大义凛然的仿佛要去付刑。
习瑛吹了声口哨。
湍灵既然开了口,便也不在乎了,咽了咽口水又继续道:“店主大人,谢谢您能陪我回来。说实话,从见到这里完好无存并且姐姐和荣大人还有那些下人们站在眼前的时候,我就已经吓得不行了。我是看着姐姐死在我面前的,那个罗刹的刀,砍断了姐姐的头。整个庭院里一片火海,根本就是人间地狱。因为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是死人,站在你面前同你说话,对你笑……大人,您明白这种感觉吗……这种……”他说不下去,抱住了头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来,便又继续道:“所以我想确认,我必须要确认。除妖师的枪能穿破一切妖异之物,对不起,我趁着先生睡觉的时候偷了枪。”他说着对着习瑛深深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