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开始还能近身缠斗一番,渐渐便拉开距离了。只是两个人不管谁先退了一步,另一个一定会追上来,此番往复了几次,明远终于第一个发火了。
腰上的伤痛已经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他咬着牙看着苍,往后稍稍一退他便又追上来。明明连拿着玄灵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明远心里烦躁的紧,居然双手一松,赤红双剑自由向下落去,落到半空居然变成两道真火的火焰。
苍心头一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明远掌心真火一烧,长鞭一勾同赤鸣剑化作的真火融在一起,紧接着他把鞭子往苍的方向狠狠一甩,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似得切齿了一句:“不是!叫你!不要再追过来了吗!”
那长鞭裹着劲风真火劈头盖脸往苍身上砸过去,苍抬扇想要挡,手臂却先麻了,他只堪堪挡了一条鞭子,正被震得半身发麻,另一条鞭子便已经抽在他手腕上了。苍这次是真没了力气,手上一松,惊叫一声,整个人连同玄灵扇一起掉落了下去。
轰然一声,砸进一座花园的植被里,连着树木花草都压倒了一片。
明远在半空看着,喘了几口气又给腰上的伤口上了一道加持,这才落了下去。苍把花园里砸得乱七八糟,自己也躺在坑底,挣扎了好几次都没力气再起来了。他的衣服在掉下来的时候被树枝石块撕裂了好几个口子,此刻更显得狼狈不堪了,再加上他手腕上那道明显的烧伤……
明远忽然有点不忍心,在坑边蹲下来冲他伸出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苍却对他的好意熟视无睹,只瞪着他,就坐在坑下也不挣扎了,半晌冲他吼了一声“滚”,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还没撒呢。
明远本来就跟葆宸吵架出来的,现在又被苍吼了,刚刚靠打架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了。他猛地站起来,也不走,就在坑边冲着苍吼道:“你以为我为了谁啊我!我是不是有病才要帮你的啊!你作为一个山神!你连封魂阵都不管!你知不知道你被人利用了啊!我看你根本不是被人利用!我看你就是跟那个除妖师一伙儿的!”
苍被他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都要白了,回吼了一句:“你说什么呢你!你以为你年纪大就了不起啊!我用得着你来管教吗!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他堂堂西山山神,看不惯齐谐跟陆醒斗斗嘴就算了,又哪里用得着一个外人来给他指指点点?
然而明远非但没有退缩,一听他这么说,反而更急了,道:“我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喷你了!这封魂阵的事情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渎职!知道而不管更是渎职!你这么厉害!有本事去问问你身边那个除妖师啊!你看他敢这么跟你说吗!”
明远这一番话像是扎进苍心坎里去了似得,愣是说得苍哑口无言,只睁大了眼睛愤恨地看着他。明远等不到苍的回答,看着他这个表情便知道自己多少是说中了,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我说对了对不对!”
苍咬着嘴唇,脸色微白。明远不想再管他,转身便要走,被苍喊了一句“等等!”,这才又停下来,转头看着他。苍脸上的表情有些架不住了,终于还是在明远的注视下冷静下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说是葆宸从羽山来的好友,又是九百年修行的凤凰,只是这个力量是不是有点太强了?苍知道自己修为比不上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打的这么惨。
然而明远噘起嘴,居然说了一声“你管我”简直像是个小孩子。
苍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好半天才吐出来,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是在打草惊蛇吗?”
这句话终于让明远沉下来看着他,九百年娃娃脸的凤凰妖怪终究还是不懂这更深层的东西,苍看见他视线中询问的意思,便继续道:“你说的那个除妖师,是习瑛吧。是,我知道他利用在我这里做事的机会在做什么事,但是我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事。事情还没有明朗的前提下,静观其变是最好的办法。当然,你不是山神,你大可以看不惯这些封魂阵就将它拆了一了百了。但是如果习瑛被激怒了呢,你有想过那个后果吗?他昨天能打你一枪,明天也许就会要你的命。”
明远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点慌了。他原以为,昨天习瑛拔枪对着自己的那股毫不犹豫已经是颠覆认知了,却没想过,习瑛是真的敢杀人的。如果昨天习瑛一枪杀了自己呢?今天他会怎么跟苍汇报?外来的无知妖怪触发阵法死的理所应当?那么苍会管这件事吗?或者换句话说,苍不管的话,葆宸会管吗?
明远忽然害怕起来,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疯狂的令他胆寒。
苍看着他惶恐的表情便知道他多少是想到了那一点,不过也不怪他。从陆醒的说法里,他觉得明远的追求恐怕是要得道升仙,否则他也不会大半生的时间去修行。终究是要上天庭的人,少染一点凡尘多少也是好的。想到这里,苍叹了口气,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便从坑里站了起来,然而明远忽然又问道:“但是这里就不该破坏吗?”带着深深的不理解,“明明知道是错的事情,就这样放任不管吗?难道你们要等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再做出决定吗?那不就太晚了吗!”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所以我说你这是打草惊蛇”,苍忍住要扶额的冲动,耐下心来解释道:“我们现在不知道习瑛想做什么,虽然我们知道他做的不是什么好事。封魂阵也许只是他的一环,又或者仅仅是他的一个手段。你这样大肆破坏封魂阵,他要做的事情未完成,如果他一怒之下做出更严重的事情来怎么办?现在只是封魂阵,未来还会有什么?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会更谨慎小心,想要抓住他的马脚更难。退一万步讲,封魂阵用的都是死尸炼恶灵,就目前而言没有对这里造成严重破坏,反而是你的破阵对这里影响更糟糕。”
这说教很难相信是从一个充其量三百岁的山神口中说出的,明远听到最后,委屈也没有了,甚至也不觉得自责了,反而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苍,娃娃脸上甚至露出点崇拜,等苍话音一落,他甚至鼓起掌来,道:“原来山神要考虑这么多?!怪不得葆宸好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苍忽然有些无奈,他忽然怀疑这只凤凰到底是九百岁还是只有九岁。然而明远像是没看到苍的白眼一样,甚至蹲下来,往苍的旁边蹭了蹭,有些讨好道:“别生气啦……我是跟葆宸吵了架。说起来还是他不好,他明明知道那个除妖师会做这些的,但是一点都没阻止过他。那个除妖师可是没喝过孟婆汤的,还记得三百年前葆宸交给他要做的事情。说起来那还是葆宸不好,明明知道不可为,却还想去找人来做。”明远毫无顾忌,一溜烟把事情都说了出来。苍在旁边越听越不对,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说葆宸知道习瑛要做什么?这些事情都是葆宸默许的?”在苍的印象里,葆宸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杀生的神明,以仁慈之心对天下所有的恶意,又怎么会默许习瑛做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情?再说若是习瑛没喝过孟婆汤,短短三百年怎么入的轮回道?葆宸还让他做事?葆宸看起来总是无欲无求的模样,居然还是有追求的?
颠覆认知。
苍不可置信地看着明远,明远却看不懂苍那副殚心竭虑的奇怪表情,点了点头继续道:“是啊,葆宸默许的。那个除妖师,从地府拿了那个人的三生簿给葆宸做交换。都是那个除妖师的错,都是他把葆宸带坏了!”说着还咬了咬牙。
苍简直刷新三观,不止对葆宸,还对习瑛。但是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之中。葆宸如果不收手,习瑛很可能便不会停止。而按照习瑛那种疯狂程度,等到葆宸想要收手的那一天,习瑛恐怕也不会妥协了。那么到最后会怎么样?这座城市会怎么样?
他忽然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四周。公园外已经渐渐有警车围过来,估计是顾忌到公园里的山神和大妖怪而不敢轻举妄动。再远一点的地方却已经一片宁静,山的轮廓沉重地压在地平线上,无事发生。
这座城市在他的管理下已经安稳了百年,看来,是到了要被颠覆的时候了。
苍这么想着,双手往坑边一撑跳了出来。明远给他让了让地方,看着他将满身的泥土叶片全部掸落,接着便听他问道:“所以他们在追求什么,或者换个更简单的说法,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搞不清这一点就无从下手,苍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利用这个凤凰的单纯知道一些自己必须了解的东西。他连明远都打不过,更不要说去跟葆宸斗,但他隐隐觉得他们之间肯定会有一战,而他从现在就要为这一战做准备。因此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明远,看着明远那双清澈的黑眼睛,便毫不意外地听到明远开口道:
“长生。他们想让人有意识的永远活在这个世上,不变成行尸走肉,不变成恶灵。”
“……?!”
当真如同一道闪电一般,从苍的脑海中劈过。
招魂铃(1)
金光的飞鸟拖着长长金色的凤尾,振翅将细碎的金粉洒进人间灯火阑珊的夜色里。渐盈的月亮挂在半空,星辰疏朗,透出几分秋高气爽来。迎着风,葆宸的视线在半空巡视着,呼啸声盖过了一切的声响,月光在他的眼中倒映出一片冷光。
“轻焰她好像很想来的样子,所以我们顺路就过来了。”
如今已经成为了地府黑白无常的苏穆与轻焰,前几天到齐谐来玩。有了苏穆这个主人在身边,轻焰周身的灵力充沛,显得出实体更是打得了架,况且能陪在主人身边,心思简单的刀灵别提多高兴了。
只是她们如今换了地府鬼差标准的衣服:苏穆着白,轻焰着黑。少了那一抹少女的红,倒是有些可惜了。不过苏穆并不在意,她看着天井里同帝鸿玩耍的轻焰,一向无情无欲的眼底也免不了了几分笑意,倒是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回忆起了什么。
陆醒给她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便问道:“姑娘可是真的记起她了?”按照苏穆之前的说法,当年她为了保护自己的佩刀,以记忆为委托费委托当时的齐谐店主将轻焰送入鬼市保管。齐谐鲜少收取这种非实体的委托费,一来是赚不到钱,二来对交付者也多有损伤。就像是如今的苏穆,她虽然能记得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却独独想不起轻焰就是她的刀。
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令人困惑,但是陆醒看苏穆的模样,却觉得她并没有陷进去,反而有一种洒脱来。白发的女子听陆醒这样问,摇摇头端起茶来道:“记不得,但是我知道,她就是我所爱的人。”笃定而直白。言罢,她转头看着陆醒,23 道:“之前同您一起去的那位大人呢?”指的当然是葆宸。
陆醒笑笑,道:“他去买菜了,顺便接我徒弟放学回来,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姑娘也想见见他?”毕竟她们现在是地府的黑白无常,陆醒无意让她们同陈一光接触。小孩子还没到能应对鬼差的年纪,阴气太重对他不好。
苏穆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府君很不看好他。虽然不清楚他同府君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安稳一点,少出点乱子。都是给人打工,别相互为难了。”她说着喝了口茶。陆醒忍不住笑出一声,道:“他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语调里带着几丝感慨,苏穆不由得看向他,问了句“此话怎讲”。
“前些天他羽山的朋友和下属来找他”,陆醒说着指了指帝鸿。帝江同葆宸一同出去了,帝鸿本也是想跟着,被葆宸命令留下来照顾陆醒。小家伙当时委屈又坚强,情绪低落了好半天,直到跟轻焰玩耍起来才开心一点。陆醒继续说道:“他同他那叫做明远的朋友吵了一架,明远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出去了,据说半夜还跟山神打起来了。苍他虽然只有三百岁,好歹也是山神,据说给山神打得下不来台,最后被扣在山神之庭这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这样说起来,姑娘知道有个这么大的小本子,漆黑的,散发着寒气的东西,是什么吗?”陆醒比划着,看着苏穆思索了片刻,听她道:“难不成是三生簿?”
生死簿为白册,三生簿为黑册。陆醒眯了眯眼睛,苏穆又道:“前几天确实有鬼差说在奈何桥边捡到一本三生簿。三生簿通常都放在判官大人的书库中,三十亿魂灵的‘记事簿’通常不会丢的……”话到最后估计她也不能参透这件事了,开口又道:“说起来,地府最近还真是丢了不少东西。”
陆醒好奇地笑笑,问了声“怎么”。要知道进鬼门偷东西可比去博物馆偷个国宝更艰难。
“别的东西倒还好说,但有个鬼差来阳间办事结果丢了自己的招魂铃,回去被府君好骂一顿,丢进畜生道里受罚去了。”这事情可不小,把招魂铃丢在人间界,也不怕引那些孤魂野鬼暴动了?
陆醒正想着,那边苏穆却喝干净了茶站起来,招呼着天井里的轻焰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轻焰似乎没有跟帝鸿玩够,她刚刚知道这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娃娃唱歌很好听,想叫他唱一段呢,苏穆这么说未免有些失望了。然而苏穆似乎根本没看到轻焰祈求的神色,兀自走了几步便要去开门,只是那边的陆醒一点送客的意思都没有,眼看着两个人就要走了,这才幽幽问了一句:“所以姑娘,不是来找我委托的吗?”
他这话太自信了,苏穆停下来抬头看着他。轻焰扒在她肩头上,眨着眼睛一脸好奇。苏穆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陆醒的笑意,道:“我可是身无分文,再加上我们来可是有任务在身的。”
“所谓的任务难道不是去找招魂铃吗?”陆醒捧茶笑着,“多个人手自然也是好的,姑娘说对吗?”
——所以所谓的人手,便是葆宸。
所谓招魂铃,没有遇见魂魄的时候是断然不会响的。而一旦响起,也必会引得魂魄躁动,在没有鬼差控制的情况下,很可能造成阳间秩序混乱,引发大灾难。但是按照苏穆的说法,那招魂铃已经丢了一、两日了,这城里却并没有发生什么严重事件。因此陆醒的意思是:招魂铃很可能已经落进什么人的手里了,按照寻常方法恐怕是很难找到的。
所以葆宸就要将招魂铃引出来。那些光之鸟带着山神的罡气,拂过城市的时候便仿佛能将整个城市看穿,对那些妖邪之物自然有震慑作用。虽然葆宸并不是本地山神,但效果应该是一样的。陆醒不清楚藏匿招魂铃的是人是鬼,但如果它定力不足的话,早晚会被葆宸逼出来。陆醒就是在赌,赌谁的耐心有限。
今天已经是葆宸巡逻的第三天,如今两个小时过去了,整座城已经转了个五、六遍,逼出来的也还是一些闲杂小妖。葆宸在半空停了停,他不知道自己再继续转下去会不会把苍引出来,毕竟狐狸的领地意识,还是不低的。更何况前些天明远还做了那些事……
陆醒不清楚明远做的那些事,心知肚明的葆宸自然不愿意往枪口上撞,更不想之后让陆醒背锅。因此他有些犹豫,正盘算着要不要去找陆醒说转天再说,眼角余光一撇,见着那边屋顶上有一小团黑色在奋力移动着。
那是一只小黑猫,葆宸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而它的脖子上戴着两个铃铛,黄铜色的,没有声音。
葆宸猛然一挥手,盘旋在自己身边的光之鸟们发出尖锐的叫喊声冲着那只黑猫便如同子弹似得冲了过去。小黑猫知道自己被发现,左躲右闪躲过了好几只光之鸟的攻击,却因为自己身子太小,终于还是被光之鸟引起的骤风掀翻了。它叫着想爬起来,光之鸟却又都冲了回来,用尖锐的爪子和嘴对它发起攻击。葆宸眼看着小猫渐渐抵抗不住,打算飞过去从它身上回收招魂铃,却听见那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紧接着一条人类的手臂从光中钻出。那仿佛猫一样的指甲,两三下便将围着他的光之鸟撕了个粉碎。葆宸便在半空站定,看着屋顶上那个少年。
那是个清秀的少年,招魂铃系在他的脖子上。葆宸手捻金光在半空静观其变,那少年在屋顶上跪了一会儿,却挺起胸板来,做了个拉弓搭箭的动作。葆宸心头骤然一紧,便见着有虚幻之风聚集在少年手指间,紧接着,他指尖寒光一闪,倏然将数十支箭射向葆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