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醒手中的剑就插在龙颈后的逆鳞里,明明是刚刚□□去的剑,此刻却仿佛已经同龙生长在了一起,拔都拔不出来了。刚刚进行了重新封印,陆醒撑着剑喘了半晌,刚一起身想要站起来,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被旁边的葆宸一把扶住了。
“没事,没事……”陆醒摆摆手,眼皮却有些抬不起来了。葆宸知道他这是用了法力之后的疲惫,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侧颈便稍稍安了心,问道:“刚刚,你看到那些了吗?”
“……什么?”陆醒已经极度疲惫,反应力似乎都跟不上了,他迷茫地看了葆宸一眼,想得到些提示或者更直接的答案。葆宸顿了顿,道:“是鸿羽和素心的那些事。”
“鸿羽……和素心?什么事啊?”陆醒有点懵,在他的概念里,鸿羽只是委托他重新封印素心的人而已,虽然两个人的剑看起来颇为相似,但这其中的故事陆醒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了。
葆宸顿了半晌,叹了一声,说了句:“没什么”,便弯腰捡起鸿羽的那把剑,将它同用于重新封印的素心的剑一同插在一起,淡淡地道:“就让它来陪着素心吧。”
陆醒不太明白葆宸的所作所为,颇为苦恼地道:“喂喂……你这样的话,我这次,可是一点都没赚到啊……”只是他刚说完,身子便猛地一软往旁边倒过去,葆宸吓了一跳,忙不迭把人抱进怀里,只见着陆醒双眼闭着,面色平静而安详,呼吸绵长,显然是已经睡过去了。
葆宸又看了陆醒一会儿,又看了看那插在地上的双剑,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将他打横抱起来,冲着那些光之鸟说了一句:“走了”。那些光芒凝聚而成的大鸟发出绵长的啼叫声,鼓动着撒下金色粉末的翅膀,往来路的方向飞过去。
有着光之鸟的引路,这幽邃的洞穴也并不孤单黑暗了,然而更多的温暖却来自怀里抱着的这个人。陆醒睡得很熟,恐怕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因此也并不能感知外面环境的变化了。当葆宸又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重新回到地面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半亮。
然而在地窖旁的院子里,此刻却站着一个人,那人虽然穿着一身的运动装,脸上的英气和正气却是挡不住的——来人正是鸿羽。他见着葆宸出来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再看到在葆宸怀里睡着的陆醒,不由得露出焦急的神色询问道:“店主大人这是……”
“不碍事,人类不及神灵,法术用得多了自然便睡过去了,明天就能醒过来了。”葆宸又看了看陆醒,眼神却颇有些柔软。鸿羽看在眼里,心上也是略懂,便又一作揖,道:“还劳烦二位大人了,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处理吧。”说着,便想向葆宸身后的地窖走去,然而葆宸并未让步,反而问道:“这次重新封印后,素心是否还有可能重见天日?”
鸿羽愣了一愣,道:“天庭之人是不死之身。素心本就杀了人,如今身上又背了三条人命,天庭恐怕不会允许她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日吧。”他的言语平淡又官方,没有掺杂进一丁点的个人情感。听了这个回答,葆宸却依旧看着他,没有让步的意思,又问道:“当年是你亲手封印了她?”
“属下得了命,自然要完成。”鸿羽笑了笑。
“你从来没有赢过她吧,这最后一场比试,你赢了。”葆宸看着鸿羽的眼睛,那太过认真的视线逼得鸿羽不敢直视。他偏过眼神,在葆宸的话中身形僵了半分,却又极快地缓解开,颇为无奈地道:“大人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呢?”
“那么你就没有哪怕一点的心痛吗?”葆宸继续追问。
“那是命令,是我的任务,又怎会有心痛的感觉?”鸿羽也反问了起来。
“那么素心呢?”葆宸道,“你又可知她的感受?”
这话将鸿羽问住了,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悸动,但转而又被凄凉所取代,却只不过一眨眼,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他扯了扯嘴角,生硬地笑着,道:“她于封印之下,又怎会有感情可言?”
阳光穿过云层撒下一片新鲜靓丽的金色,在夏季还未升温的清晨里仿佛飘散出有露水的气味,鸟鸣、虫响、人声鼎沸,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每个人都在为每个人的人生所忙碌。欢喜的事情也好,痛苦的事情也好,都已经是离地百米下的那个人多不能感受的七情六欲。而在此沉眠的她,不知将要睡到何年何月。
鸿羽与葆宸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了良久,还是鸿羽先失了笑,道:“大人,我等生命长久,然而人类的今4 生只此一次。虽有魂魄三生的说法,但转世的他们已经同前世的他们所不同,也不会带有前世的任何记忆和罪孽,拥有一段崭新而短暂的时光。”
鸿羽吸了口气,又继续道:“我听嫘祖娘娘说过,齐谐历代店主都是短命,以记忆为代价换取肉身所不能承载的法术固然就要以折损天命为结果。大人既然肯为齐谐出这一份力,不如就在店主大人这有限的生命中好好陪他罢。最少莫要为店主大人的这一世填上些许的遗憾。”
葆宸看着他,对这一番话却不太有所动,道:“我与他恐怕并不是——”
“能为店主大人分一份力,又怎会是无情之人。大人,莫怪鸿羽多嘴了,您当是动了红尘之心吧。”鸿羽的口气笃定,仿佛他早已看穿。葆宸被他抢了话,一时愣了愣,看着鸿羽面上的期许与哀伤,心里便自然明白了。他往旁边让了一让,道:“先生的话我自然记得,也愿先生此生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了。”
鸿羽未料到葆宸会说出这种话,惊了一瞬便也释然地笑了笑,一作揖道:“那晚辈便谢过大人了。”说完便往那地窖里走了下去。葆宸看着鸿羽的身影完全没入地窖的黑暗中,方才又看了看怀中的陆醒,他还没有要睡醒的意思,甚至还因为畏光而往葆宸的怀里蹭了蹭。
红尘之心吗。
梦里那模糊了面容的人说着什么忘记了内容的话,语调却是明快而活泼的,最少葆宸还记得,他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
也许是因为陆醒身上有那个人些许的影子,虽然葆宸已经记不清那个人到底是拥有怎样一副性格人了。时光太过漫长,葆宸也只记得,在长久的记忆之河那一端,自己曾经爱过那样一个人。
但有时候想想又觉得可笑,明明对那个人的一切都快要忘记,自己却如此拼命的想要寻找那个人的转世,到底想向他表达些什么呢?魂魄三生,今生却只有一次。陆醒说过,就算那个人转世了也不会记得前世的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感情,说白了,这一世的他,并不属于葆宸。
但同鸿羽武断的结论不同,最少就目前而言,葆宸只认为他同陆醒是店主与店员的关系而已。
看着还在熟睡的人,葆宸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引了风来翻过篱笆,往别墅区的外面走去。而在他的身后,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跳上别墅楼顶,走了几步便去蹭某个人的小腿。那人穿着一身西装,生得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见着黑猫蹭上来,便伸手去挠它的肚子。黑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躺在地上便不愿意走了。
“……没带来吗?没关系。”男人声音温柔,“反正有的是机会,等下次就好了。”他笑笑,看着葆宸消失的方向道:
“大人,今生今世,可别再说某不帮您这一把了啊。”
晚晴无悔(1)
盛夏午后,铅灰色沉闷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青紫的闪电,随即便有滚滚雷声从远天翻来。空气却纹丝不动,眼见着就是要下一场大暴雨的趋势。
韵锦国际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三天,鸿羽完成使命回天庭复命。人,自然是不会再死了,只是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类所制造的舆论,不知何时才能平息下来。陆醒翘着腿坐在堂里翻手机新闻的时候,外面便“哗啦啦”下起了雨来。自那日从封印之地回来,他足足睡了一天半才醒过来,心情自然是不错。
楼上走廊里传来小孩子欢呼的声音,紧接着便有雨水敲打在搪瓷盆上的脆响声。没一会儿便听见葆宸低声问,这是做什么。陈一光天真又兴奋地叫着,接无根水啊。葆宸便没再答话,不一阵便下了楼来,对着堂里的陆醒看了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无根水能喝?”
觉是他一个神明都晓得如今的环境和古代简直不能比较。放在以前,无根水和露水皆是上乘的炼丹药材;而如今这个环境……天上不下泥水就不错了,还不管什么污染超标不超标。
陆醒好心情地挑了挑眉,没抬眼看他便道:“能不能喝,神明大人尝一口不就知道了?”说完方才抬起眼睛看他。葆宸就知道他不会好好回答问题,也不再问了,见着桌子上的茶杯凌乱干脆走上去收拾。陆醒憋笑看着他,抓过桌上的半杯茶饮了个干净,把茶杯往葆宸眼前一晃,道:“来壶新茶啦,神明大人。”
葆宸面无表情,似是没理他,只把茶杯收了去,反而问道:“这周围,就没有什么山神土地的么?”
他这问题确实疑惑了不少时候,这座城市正位于山与平原的中间地带,又是三面环山的位置,理论上不应该没有山神或是土地的庇佑。然而前些日子韵锦国际那事情可不算小,但若不是天庭之人前来委托,也不见有地方神明的任何动作——当然葆宸并不否认对方也许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不出手的。
陆醒看着他眨眨眼,唇角抿了一抹笑,坐直了身子问道:“想认识他吗?”
葆宸一听这话就不对,问道:“你认识?”
“那是当然。”陆醒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齐谐在这里也有了上百年了,这山神,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你说,逢年过节的要不去送点礼物什么的,他要是一生气起来处处跟我作对可怎么办啊。”话末他顿了顿,又道:“虽然他确实挺喜欢给我找麻烦的。”
葆宸哑口了半晌,又问道:“那山神很难对付?”
“也不算吧……也许确实挺不好对付的,专门爱找我麻烦。”陆醒回忆了起来,又笑了笑,“也难怪了,毕竟是狐狸嘛。不过话说起来,神明大人,你的本体,是凤凰吗?想想你又是羽山山神,应该就是凤凰吧。”
葆宸没回答,干脆地端起托盘就去厨房了。他刚走,楼上便传来一串跑步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陈一光头顶举着个搪瓷盆一脸兴奋地一边跑过来一边欢呼着“水都接满啦!”头顶的水倒是晃出来不少。
陆醒站起来一边说着“好孩子,晚上想吃什么?”一边把搪瓷盆接过来放在桌子上,看着那一盆颇为清澈的水,脸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又低头看着陈一光问道:“晚上用这煲鸡汤怎么样?”小孩子欢呼一声,就差扑上去抱陆醒的大腿了。葆宸从厨房里出来,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表情有点微微的复杂。
几个人就这么说着闲话的时候,天上的雨也逐渐小了。毕竟也是暴雨,过一会儿就下完了。这雨一下过了,闷热也散了,空气便也清爽了不少,几盆天井里的植物被雨水冲刷的绿油油的水灵,看着赏心悦目。
然而这赏心悦目还没看多久,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院门“嘭”的一声被人狠狠撞开。陈一光被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就往陆醒身后躲,两个大人也是吓了一跳,往门口一看过去,只见得跌跌撞撞进来两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女子背着一个明显已经晕厥的男子。
两个人皆是浑身湿透。那男子穿着一身漆黑的西装,明明该是最平整正式的衣衫,此时却破破烂烂划开了好几道口子,又因着下了雨,鲜血和泥水沾了他满身。那背着他来的女子却穿着一身明显不属于这个年代的绫罗绸缎,长发看着本是绾着漂亮的髻,此刻也被雨水打散了,发簪都是斜斜挂在头上的。她散乱的碎发贴在失血惨白的脸上,显得脸颊更是消瘦。她一双急切又渴求的眼睛将堂里的几个人打量了个遍,咬了咬淡色的嘴唇,一狠心,“噗通”一声跪在满是雨水的石板上。
“店主大人,小女无礼,但求求您,救救石郎吧!”女子的声音沙哑,恳切中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她对着堂中的人狠狠磕了几个头,复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一个发簪,也不在意扯断了多少根青丝,连着那些断发一并高举着,道:“这个,够不够,救石郎一命。”
雨还没完全停下来,她握着发簪的手微颤着,骨结因为紧握的姿势勒得发白。然而似乎是因为她的出现太过突然,堂中一时半刻居然无人对她做出回应。就像是在考验她的耐心一般,过了半晌,陆醒才将身后的陈一光推到葆宸身边,抬手掸了掸衣上的褶皱,方才往天井里一迈,冒着还有些淅淅沥沥的雨水,步到那女子的身边。
那女子的目光似是锁在了陆醒身上,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瞳里全是悸动与孤注一掷的毅然,待到陆醒在她身前站定了,她又将手中的发簪举了举,迫切地希望陆醒可以马上收下。
然而陆醒却不为所动,他又将这狼狈的女子和她背着的人打量了一遍,方才不紧不慢地道:“在下,齐谐店主陆醒,敢问姑娘何人。”
那女子似乎未曾想上来是要先报名讳的,怔了一时,才嘴唇颤抖着,道:“西山,晚晴。”
陆醒顿了顿,看向那晕厥的男子,又问道:“他是何人。”
“……石郎,石朝泉。”晚晴皱了皱眉,还是回答了。
“他是人类。”陆醒又怎么会看不出他们的不同?晚晴的眼底流露出一片惊讶,但既然已被当场揭穿了,也只能重重点了点头。
“那么姑娘又是哪个氏族中人?”陆醒并没有停下询问。晚晴的眼中明显流露出了惊慌又不甘心的神色,然而陆醒神态镇静坚定,不容回绝。晚晴似是明白了自己今日是逃不掉了,心一横,反而大度道:“西山白狐,晚晴。”
她这么一说完,反倒是陆醒沉默了,他嘴角的笑意都凝固了,像是审视般看着晚晴半晌,才一字一顿地问道:“苍大人,与姑娘是……”
“小女兄长。”晚晴一脸大难临头视死如归又悍然不动的表情。
陆醒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什么山神啊,连个妹妹都看不住,要你何用?!
晚晴无悔(2)
然而陆醒的腹怵在晚晴看来不过是一种纠结的沉默,拿不准主意的她嘴角颤抖着,终于还是唤了一声“大人”,那举着发簪的手也并没有落下。
陆醒深吸了几口气闭了闭眼,终于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看着晚晴毫无退缩的模样,不由得又笑道,“姑娘如此执着,我可是很难办的。”
陆醒这么一说,晚晴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她脸色本就被雨水浇地发白,此刻更是全无血色,那举着发簪的手颤抖地极厉害,声音都发虚了,道:“人人都说,只要给齐谐相应的代价,店主大人什么委托都可以接,难道不是这样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陆醒笑了笑,道:“确实如此,但是……”他看了看晚晴又看了看石朝泉,“我不能接来路不明的任务,更何况姑娘身份尊贵,齐谐在此地还多要受到苍大人的庇护,小小店主,可是要谨慎行事,还望姑娘见谅。”
“他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晚晴听陆醒这么说,心下一急,张口便来,却正中了陆醒的下怀。晚晴这话一出口,便已察觉自己说多了话,看着陆醒面带微笑只等她继续说下去的样子,哑了哑口,终于泄气似得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晕厥中的男人,眼睛里却流露出温柔与幸福,再开口,声音都放低了,道:“石郎,是我的恋人。”
“所爱之人?”陆醒完全看得懂这份感情。
“是”晚晴点了点头,复又抬头看着陆醒,道:“店主大人可是知道除妖师?”
陆醒眼中的笑容消失了,在这个人妖神共存的世界,除妖师身负平衡三方的使命,陆醒自然知道。不过他没有回答,只冲晚晴点了点头。晚晴便继续说道:“石郎是这一届驻扎在西山的除妖师。这些除妖师,说是辅助兄长,实际不过是人类派过来监视的眼线罢了。不过……石郎是不同的,他很负责,很有礼貌,也很关心我。我喜欢他,所以我向石郎表白,石郎也同意跟我在一起,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说到这里,晚晴停了停,神色却有些伤感了,又道:“只是兄长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说什么人妖殊途,说人类的寿命短暂,配不上我。还说我年纪不小了,要给我去寻一处好人家。但是我喜欢石郎,我爱他,我今生今世都要跟他在一起……于是,于是……我跟石郎说……我们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