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胡语。”黄子翾压低了声音,坐在门前的廊阶上,下意识地看着手里半盈的酒盏。
“昀蓠从不对子翾胡语。”
黄子翾便不再说话。
高昀蓠的意思,他懂得。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热衷,会持续多久。
或许某一天他从醉梦中醒来,这个西域人就已经飘然离去,连一声珍重道别也想不起要给他。
而他黄子翾,却大概,无法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往日。
他有些醉了,更多的是累,就那样喝干了酒盏里的酒,闭上眼睛,恍恍惚惚地向着那梦乡里去。
他听到房门口传来的足音,然后身子一轻,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是高昀蓠。
黄子翾在男人怀里,感觉到他不太熟悉的气息,被抱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被轻轻放到自己的床上。
高昀蓠直起身的时候才发现黄子翾的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襟,他楞了一下。
像个怕被人丢下的孩子。
高昀蓠心里掠过一阵隐微的疼惜,使巧劲将黄子翾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松开,轻轻放下,然后拉开他床上的锦被,替他盖上。
高昀蓠已经可以把他们两个的姓名写得很好看了,比之黄子翾的流丽清秀,更多了一份他自身的轩昂。
黄子翾说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高昀蓠却觉得这只是别有千秋而已。
他不想超越什么,他只想拥有全部,黄子翾的全部。
这一天,有客人来万花谷找黄子翾。
从华山纯阳宫来的客人。
“子翾。”
“真是稀客。”
黄子翾的笑里带着几许嘲弄。
“这似乎不该是对来看自己的哥哥应有的态度吧?”纯阳眯起眼睛。
“你来干嘛?”
“自然是来看你啊。”
“看我死了没有?”
“看你活得好不好。”
“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你管,请回。”
高昀蓠站在远处打望着,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黄子翾转身要走的时候,纯阳对着他放了一个生太极。
然后便交起手来。
还没等高昀蓠赶过去,黄子翾已经被纯阳几下放倒,按在了地上。
“滚开。”黄子翾咬牙。
纯阳得意地笑起来:“从小到大你都打不过我呢,宝贝弟弟。”
黄子翾抬手要放招,却被纯阳轻易扣住了脉门。
“你有没有乖乖听哥哥的话,不乱喝酒呢?”纯阳问着,俯身凑近黄子翾的脸,黄子翾转头要躲,却又被捏住了下颌。
“别动。”
纯阳勒令,拇指抚上黄子翾的下唇。
“黄子或!你够了!”
伴随着黄子翾这声怒吼,纯阳只觉得背后突如其来一阵寒意,手中的长剑没了。
一个听上去杀气压都压不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子翾,这人是你哥?!”
☆、(三)
高昀蓠的弯刀刀尖指着黄子或的后心。
黄子或眉头紧皱,看上去非常不爽。
“子翾,这小子是谁?”
黄子或转过身去,迎面就是高昀蓠的刀尖。
他的长剑落在高昀蓠身后的地上。
黄子翾总算不再被压制,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冷冷答道:“我朋友。”
黄子或眯眼打量着高昀蓠,推断道:“明教?”
高昀蓠也大约知道黄子或的门派是纯阳,但他没有说话。
高昀蓠刚才的问题,黄子翾看上去一点也不想回答。
他心情恶劣之极地丢下一句:“你们自便,在下失陪。”便运起轻功窜了出去。
“你又去喝酒?!”黄子或刚想捡起剑追上去,高昀蓠的弯刀就明晃晃地挡在了身前。
“啧。”黄子或横眉立目,“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能不能别多管闲事?我是他……”
话还没说完,弯刀闪了闪,黄子或忽然就不能动了。
他瞬间明白高昀蓠对他用了明教的定身招式。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高昀蓠追着黄子翾离开的方向轻功跑了。
黄子翾知道黄子或很快就会追到酒馆来,所以他没有在酒馆里逗留,准备打完酒另找一处避开黄子或。
走出酒馆时,余光中出现了靠在门边墙上的高昀蓠。
黄子翾视若不见,没有搭理,径自纵身而起。
等高昀蓠找到他的时候,黄子翾高高地坐在一棵树上。
树枝几乎察觉不到地晃了一下,高昀蓠收了轻功,落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坐下来。
高昀蓠很担心黄子翾会赶他走。
不过黄子翾并没有。
虽然什么也不肯对他说,但至少也没有开口赶他走。
高昀蓠也不敢发一句问,虽然他非常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己既然追过来陪着他了,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没有人说话,耳边就只剩下了一阵阵风吹树叶的声音。
黄子翾神情冰冷,冷得仿佛无法融化。
仿佛如果现在高昀蓠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就能实际体会到那种冰冷的温度。
虽然高昀蓠很想那样做,想用自己的手融化他脸上的冰冷,甚至想用自己的唇吻去他脸上的冰冷。
但也只能想想而已。
那种轻举妄动,只会惹得黄子翾厌弃吧。
就像他厌恶他那个什么鬼的哥哥。
想起黄子或对黄子翾的举动,高昀蓠就火大。
虽然他也知道子翾很有吸引力。
但天底下怎么有这种哥哥?
连自己的弟弟也不放过?
简直与禽兽无异!
真是气死他了!
刚才只是用“怖畏暗刑”扔了黄子或的剑,后来用“无明魂锁”让他一时动弹不得,实在是让高昀蓠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克制力。
事实上他很想用“驱夜断愁”把黄子或大卸八块。
但事实上他没有。
事实上他只是在树上陪着他的子翾喝酒。
这多少消退了他的火气。
他并不像子翾那么爱喝酒,所以就算现在没有酒喝也无所谓。
但有一点黄子或没说错,喝太多酒难免伤身,这是让他担心的事情。
黄子翾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找酒喝,而他又很容易心情不好。
确切地说,他大概是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
这是高昀蓠这几天所了解到的关于黄子翾的重要事宜。
高昀蓠自己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刚才。
但他大致明白,这与黄子翾的不快乐,有什么近乎本质上的不同。
黄子翾或许并不是高昀蓠见过的最不快乐的人,也一定不是高昀蓠见过的最不幸的人,虽然不快乐本身就可以被视为一种不幸。
但黄子翾却是高昀蓠最想让他快乐的人。
要怎样,才能让他快乐起来呢?
没关系,慢慢来,高昀蓠想,时间有的是。
黄子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焦躁。
他知道黄子或对自己向来肆意胡闹。
以往最多也就是心情不好而已,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生气。
黄子翾不想让高昀蓠看到之前那一幕。
但是很不幸,高昀蓠看到了,那让黄子翾觉得很丢脸。
他不知道需不需要解释,又该不该解释,要如何解释。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高昀蓠知道一些事,关于黄子或,关于他自己的身世,因为有些事犹如家丑,黄子翾无法启齿。
更何况他和这个西域人只不过才认识了几天而已。
虽然高昀蓠对他满是善意和好感。
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他黄子翾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不想在高昀蓠面前揭开自己那些丑陋难堪的伤疤。
他知道喝酒是逃避不了任何问题的。
黄子翾喝酒从不是为了逃避什么。
他不是竹林七贤或当朝李白那等有名的“饮者”。
或许在“逃避”这个意味上,竹林七贤的痛饮更甚于李白。
但世间除了竹林七贤和李白,芸芸众生,渺渺无名,苦闷的“饮者”遍布天下。
或许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饮者”。
这不是一个身份,而只是一种状态。
不然为什么会出现酒这种东西?
上到贵为天子王侯,下至贫如贩夫走卒,试问有谁不知酒为何物?
黄子翾唯一害怕的,是手中的酒喝完了,他却依然感觉不到快乐。
酒总有喝完的时候。
如同夜晚总会来临。
他不想睡,他只想快乐地醒着。
在更多的时候快乐地醒着。
去享受快乐的人们才能享受的人生。
回到万花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黄子翾的住处也融入了夜晚的幽暗漆黑之中。
他把高昀蓠打发回客房,然后独自回到住处。
房门虽然有锁,但作为本派弟子住在谷中基本是可以夜不闭户的,所以黄子翾也不太给住处上锁。
但是看到自己住处的房门打开着,他就明白了。
黄子翾踏进去,就听到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有人说:“别点灯。”
嗓音略带原因不明的沙哑。
黄子翾没有违背对方的意思。
循着声音的来处走去,边走边说:“你的耐性可真好。”
“你们两个去哪儿了?”声音里不再有白日里的得意飞扬与霸道恶劣,“我没找到。”
黄子翾走到他面前停下,单膝屈跪,平视着坐在地上的人。
看着他手里出自同一家酒馆的瓷瓶,嗤笑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别乱喝酒?”
“子翾,我们两个一定要这样吗?”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安静地落在他们脚边。
月光之外的黑暗之中,凭借习武之人的目力,黄子翾面无表情地看着酒意落寞的黄子或,声音轻幽而飘忽:“不然呢?我们两个还能怎样?”
“子翾,你有没有哪怕一刻,将我当做——”黄子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顿住了。
黄子翾眉毛动了动,问道:“当做什么?”
“当做——”重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黄子或又停顿了很久,一瞬不瞬地看着黄子翾,终于续道,“世上最为亲近重要之人?”
黄子翾笑起来。
笑着站起转身,在黄子或眼里却满身都是破绽。
没等黄子翾站直,黑暗中就响起“砰咚”之声,还有黄子翾的轻呼声。
同时月光中相继掠过两道人影,一个长发如瀑,另一个峨冠若仙,瞬间复又归于黑暗。
黄子翾躺在地板上,双手的手腕分别被黄子或用了很大的劲锁在手心里。
黄子翾是懵逼的,同时也是气恼的。
混蛋,很疼啊。
不管是撞在地板上还是手腕被这样捏着,都很疼啊。
但是他没有挣扎,他知道没有用。
他只是睁大眼睛,瞪着把自己压住的黄子或,不自觉地紧皱着眉。
黄子或目光闪动,却始终牢牢地盯着地上的黄子翾。
对峙。
持续着的对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只有黄子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的声音,就在他的眼眸中似乎要流露出什么东西来的那一刹那响起。
然后他狠狠地放开了黄子翾,腾身而起,从房门口纵了出去,在夜色中留下一轮阴阳八卦图形的剑气残影。
黄子翾躺在地板上没有起来,反而闭上了眼 睛,就像是刚才瞪黄子或瞪累了一样。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高昀蓠借住的客房里,到现在都没有亮过灯。
水火明力微妙风,暗尘弥散三界中。
高昀蓠退到离黄子翾的住处三丈之外,颀长的身形在夜色中无人察觉地闪现。
作为一名二十多年的明教弟子,“暗尘弥散”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天经地义,无关手段或道义。
他说过的,没法放着黄子翾这个人不管。
他高昀蓠说的话从来都是事实。
“随口说说”这种事,是他高昀蓠最不屑的。
所以现在,该回屋睡觉了。
明天的朝霞晨风与夕晖晚晴,都会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时光。
不需要任何约定。
他高昀蓠有这份确信。
☆、(四)
扬州城外运河沿岸,一人一骑马不停蹄在大雨中飞速疾驰。
马上的男子头戴一顶用来挡雨的笠帽,身上的锦服外袍已被大雨淋得快要透湿,却丝毫没有要停下寻个地方避雨的意思,反而用马鞭不停抽打着坐骑,恨不得坐骑能生出双翼来,助他转瞬即至所去之处。
男子身后背有一物,用厚厚的布匹裹得密不透风,令人无从窥知,但从三尺多长、五六寸宽及二三寸厚的大小来看,与一张丝桐差相仿佛。
男子打马跃过一道水渠,继续向前驰了一丈左右,雨声中混入了暗器破空之声,从右前方传来。
听声辩位,男子从马背上跃起,展开轻功纵入雨中,坐骑在身后一声凄厉的嘶鸣,中了暗器卧倒在地。
要来的果然还是会来。
虽然他已经换下门派常服,将武器也严实地包裹了起来,却还是没这么简单能蒙混过去。
只能希望对方派出的人手不太多,他自己的生死已置之度外,但师姐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就算是死,也要等进了门派见到同门,把东西带回去再死。
前方视野中出现了一名黑衣蒙面人,趁他轻功落地之隙,提剑直扑而来。
男子反手取过所背之物,抽掉包裹的布匹抛入雨中,呈于面前的果然是一张上好的丝桐,电光石火间弦声一响,男子腾身滞空,避开了黑衣人的一击。
而身后,之前将他的坐骑用暗器打伤的另一名黑衣蒙面人,也已经追了过来。
两名黑衣人前后夹攻,用招狠辣,招招直取要害,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
逃,只怕是逃不掉了。
不分个你死我活,看来是别想回去了。
缠斗中,男子的笠帽被黑衣人击落,露出一张极为年轻而俊雅的面容,剑眉紧皱,一手托琴,一手拨动琴弦,琴音于剑光之中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男子自身的幻影在琴音振荡中出现,男子用琴声操控着幻影□□,抵挡还击。
数十招之后,男子终于重创了一名黑衣人,同时险险躲过另一名黑衣人的攻势,虽未受伤,身上的锦服却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黑衣人趁隙打了一个呼哨,埋伏在暗处的另外两个同伴立刻现身,三人以鼎立之势将锦衣男子围在中心。
男子面上毫无惧色,反而冷笑道:“以多欺少,果然是神策的手段。”
黑衣人的其中一个闷声道:“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有什么不服就去跟阎王爷说吧。”
锦衣男子极冷地哼了一声,沉声道:“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而后就在三名黑衣人的包围和天降的瓢泼大雨中陷入了苦战。
雨声哗然,打斗之际雨花飞溅,锦衣男子渐渐落入下风,左挡右避之间,被一名黑衣人的长剑刺中了左手手臂,却根本无暇顾及伤口,只能继续在苦战中博取一线生机。
为了将东西送回门派,他必须保住自己的命,但不除去这三个截杀他的人,他要如何保命?可现在他已落入守多攻少的局势,反杀谈何容易。
身上的伤口很快从一处变成两处、三处……,难道老天真的要让他今日在这里含恨而殁、死不瞑目?
灰色的绝望感从锦衣男子的心底升起。
不由自主地弥漫开来,侵蚀着他的斗志。
他知道此刻越是这样,就越是危险。
眼看着险象环生,锦衣男子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身上多处伤口的疼痛,只痛恨着自己的无能无用,蓦然间却有突变陡生。
是一匹军马杀入了包围,一名黑衣人猝不及防,被马上的一杆长□□倒在地,□□两三下起落,这个人就再也没能起身。
军马上的人赫然一身红袍银甲,冠插雉鸡翎,英姿威武,宛如天兵降世。
一名黑衣人惊道:“天策!”
另一名黑衣人明显处于惊疑动摇之中,一时竟呆呆地没有出手。直到同伴怒喝道:“愣着干什么,两个一起做掉!”却已经失了先机。
局势转眼间逆转,剩下的两名黑衣人却没有见势不妙就撤退,而是硬拼到了底。
银甲红袍如疾风烈焰,而两名黑衣人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锦衣男子还没倒下。
痛快地解决掉敌人之后,马上人向锦衣男子伸出一只手,锦衣男子一碰到那只手,就被强而有力地拉上了马背,雨势不减,男人用手中□□抽打了一下军马,军马立刻飞奔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