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韦曦扬起嘴角。「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便不用担心是不是又多了两、三个。」
高轩昂先是跟着笑了,后来竟又抿唇。「虽然听来爽快,但,却让人不得不担心起大人的安危。」
认识他至今,他做任何事都是尽了全力,不但不给旁人余地,也不给自己余地。但如此行径,怎么可能不树敌?怎么可能不招祸?高轩昂不懂,一般人,可能对自己这样狠绝吗?
韦曦为他的话感到心情飞扬,说出来的话也就欠缺考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反正我就一个人。」
就算他是个武功高手,也不是铁打的,但真要发生什么,交州府怎么办?还有,自己怎么办?自己?这关自己什么?高轩昂抿唇,摇头之后,干脆抓住韦曦的手。「你有你的潇洒,我有我的顾虑,从今日起,你到将军府住。」与其想个没完,不如好好看着他,免得日思夜想。
当年他握着自己的手时,他的手比自己大得多,现在自己的手已经可以完全地覆住他的手了。韦曦的心跳极快,脸颊发热,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到将军府之后,我还是住将军隔壁吗?」
高轩昂嗯了一声。「你不想?」
韦曦连忙摇头。「不,我是说,我没意见。」为了不将人吓跑,他不敢说出『非常地想』。
「那还等什么?」
韦曦嗯了一声,这才心甘情愿地让人拉走。
第30章 见事风生(五)
他还是当年的他,不管发生了什么,总是勇往直前,先做再说。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为了苟活下去,他几乎放弃了一切,除了他。
一如往常地口若悬河,高轩昂说个没完,韦曦只是静静地听着。
虽然州府衙门至将军府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但这几天,高轩昂日日来州府接韦曦,不若平日的晚,今日有些早。
黄昏时分的大街,正好人来人往,任谁都瞧见了两人手拉着手,一个犹如阳光般和煦,一个好似阴影般冰冷。
「什么事情这样赶?」根本不等他把事情办完,便将他给拉了出来。
高轩昂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到了不就知道了吗?」
韦曦应了一声,虽然提问,但被这样牵着,心情整个大好,那有什么计较?
交州百姓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凑在一块的,不过,记忆中韦大人刚到交州时,似乎也是高将军接风,而且听说韦大人还是扶着高将军的手走进州府的。还有,前些日子,两人不是还在河里搂搂抱抱吗?除了感情纠纷外,那有人在河里解决事情的?不少人猜想有没有可能他们不只是旧识?还是难舍难分的一对?
连京城的皇上都肯将皇子嫁给非凡门门主当夫人,刺史大人与威远将军之间要真有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尤其是长年久候在将军府外的名媛们,见到这传说中的一幕,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想那高将军长相俊美,个性又好,跟这韦大人简直是天差地别,可,她们的高将军居然……居然这样正大光明地牵着那人的手走过来,所以,他们真的……真的有什么吗?那传闻该不会是真的吧?
可恨!这长久以来的思念怎么消解?这一切的一切如何不让人看红了眼,咬断一口牙?
高轩昂抬起头,远远便望见将军府前的那道人为的红墙,今日,似乎笼罩着让人莫名奇妙的阴气。眨眨眼,本想直接进府,但人群里面有人喊了一声。「高将军。」
高轩昂应该不理的,但,他竟然回头,瞧见了一窝子的人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虽然不是他叫她们来的,可,她们都是为了自己,才在这里守着。要他不在意,怎么可能?
高轩昂当下便笑道。「天黑了,姑娘们快回家吧。」
那几个生闷气的,捶心肝的,个个都笑开眼,不生气,也不恼了。其中一个更是拿了什么过来。「这是小女子做的小点,希望将军不要嫌弃。」
高轩昂回道。「张姑娘好手艺,多谢……」
韦曦见状,眼神一冷,将手抽了,往将军府里去。
高轩昂感觉手里一空,急忙向姑娘们道了声歉,看到他如此匆忙,还没将食篮递上的张家大小姐恨恨的跺了下脚,将食篮摔在地上,里面的糕点滚落一地。
*****
高轩昂追上,跑到韦曦面前,好生好气地问。「好端端地,干嘛走那么快?」
「那来的好?」韦曦狭长的黑色眸子里,连光点都没有,尽是一片漆黑。
「你……」高轩昂拧眉。「你怎么了?」方才明明好好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居然连说话的音调都变了。
韦曦没理他,绕过他继续走着。
高轩昂跑了过去,又挡住他。「你──生我的气?」
韦曦望着他,接着别过眼。「是。」
「为什么?」高轩昂拧眉,认真的想了想。「因为我去州府找你,碍了你的正事?」
韦曦摇头,一会儿才道。「你不懂的事,我说了也没用。」
高轩昂当然不服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韦曦定定地瞧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不是你,我心里只有一个骆天行。」
高轩昂眨眨眼,他──在说什么呀?为何又扯到自己来?下意识地揉起指间,完全没有注意到韦曦竟低下头,朝自己欺来,将唇贴了上来。
唇上传来的温度是如此真实,让高轩昂睁大眼,眼前的韦曦微微合了眸子,在他唇上蹭着,那样的柔,那样的软,那样的勾人心弦。
这是什么感觉?有些飘飘然,有些甜蜜,几乎让人忘了自己是谁。
高轩昂想着,跟着闭上眼,可,下一刻,他竟然感觉到颊上传来湿意。
「为何?」
高轩昂退了一步,眼前的韦曦脸上爬着两行清泪,半合着眸子,连声音都是哑的。「看吧,你的确不懂。」
又来了,又说他不懂!高轩昂恼了,但他更在意的是韦曦的眼泪。明明自己才是应该生气的人,毕竟是自己被强吻,哭的应该是他吧!但,这个清冷的韦大人非但哭了,还哭得异常伤心。活像是自己欺负了他那样。
最让人不解的是,自己不但不气,心口反而觉得疼楚起来,难受得紧。
唇还热着,脸上的泪水也是,太多的事情还理不清,但那人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是你,我心里只有一个骆天行。
他还是不明白,他到底在气什么。
*****
邹婉婉的案子在交州百姓拉长脖子的等待下结了。
王二为富不仁,轻贱生命,用药害人,当庭杖刑五十,入监五年。罗尚谦不知检点,为官狎妓,怠忽职务,流刑一年。
一庄命案牵扯出来的,何只是台面上的纠葛?
韦曦用修筑官道让众人明白为官之道,首在民生,用邹婉婉案让百姓知道知法守法的重要。少了一分胡想,多了三分警惕,横行的恶霸日益收敛,乱世用重典,百姓自然安居。
当日不欢而散的两人,再也没有提起那日的事,不若先前王不见王,有时他们也会在将军府内相遇,不若高轩昂的自若,韦曦的态度明显地疏离。
若说韦曦先前瞧着高轩昂时像是隔了一层厚墙,总是一付透过他在看谁的表情。现今的韦曦目光更是清冽,除了那层墙,还加了道万年寒冰。
那样的目光任人感觉了都要不舒服。但除了不舒服,高轩昂更觉得生气。
说什么他不懂,他又懂得多少?明明跟自己一样大,他真的懂得比自己多吗?执弓拉箭,咻地一声,意外地没中靶心,而且还异常地偏,落在靶缘,极差的位置,彷佛风一吹,就要摇摇欲坠。
这是怎么回事?大前天这样,前天这样,昨天这样,今天又这样……好吧,这一阵子都这样。
高轩昂不死心地又拉一箭,再一箭,再再一箭……结果都一样,就在他抿唇的当下,背后倏地感觉到一阵清冷。
大清早的,平南将军立在校场边缘,意外地带了访客。
高轩昂没有回头便能感觉到韦曦的视线。他来干什么?最重要的是,他为何挑这个时候来?高轩昂揉起手指,从箭袋里抽出白羽箭,一搭一拉。
见状,方翔意挑眉。
韦曦当然也瞧见了,那只白羽箭打从一开始就偏了方向。
「箭为弓之心。威远将军的心是乱的,拉出来的箭绝不可能到达目的。」
不言其名,只称其职,方翔意的意思,韦曦那里不明白?但对于一个只把自己当好兄弟的人,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只是不能说,不代表不在意了,那双无光无影的眸子打从一开始便紧紧追着校场里的那人。
见他沉默,方翔意只得又道。「我与轩昂相识四年,从没见过他这样。交州地处边关,现下我朝与胡越相安无事,可轩昂身为副将,自有旁人难以想象的责任。韦曦,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韦曦略合着眼,像是在思索什么,一会儿扬起眼睫,朝校场里走去。
鲜少人知道韦曦初来交州时曾与高轩昂打过一架,士兵们只觉得这个病气沉沉的文人居然不知轻重地来武人的地盘,纷纷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韦曦停在高轩昂面前,开口。「借高将军弓矢一用。」
高轩昂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大方地将弓递给韦曦。
只见韦曦顺手接过来,左手举弓,右手从箭袋拿出箭,接着想也不想,看也不看,一连拉了三只,箭箭破开高轩昂方才射偏的箭尾,削开箭身,落在同一处。
见状,在场的每个人都为韦大人的威能怔住了,连声音都不敢有。
将弓还给高轩昂,韦曦道。「你还是不懂,对吧?」深沉如墨的眸子扬起,闪过一丝光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一直被动地接受着他对自己的好,总是想着他有一日会懂自己的心,但,经过了这么多事,这么多无常,他怎么能够继续待在他的角落里空等?「只要你打败我,我就告诉你。」
「真的?!」一般人听见这话肯定会生气的,但高轩昂竟然笑了,笑得爽朗可亲,耀眼得像是阳光一般。「葛立,快把剑拿出来。」
韦曦拿过葛立呈上来的剑,将剑往下一掷,用脚踢了剑尖,趁着剑上扬时,右手按住剑把,拔剑与高轩昂相向。
「韦大人,我要动手了。」高轩昂喊道,挥刀砍向韦曦。
高轩昂虽然不是好惹的,但士兵们早就看惯他凌厉的招式,相较之下,平日给人病弱感觉的韦大人竟如猛虎一般,招招又狠又准,士兵们都是有底子的人,光是追着他的身手,根本来不及惊叹。
两人来来往往打了一百多招,谁也不让谁,就在难分难解的时刻,忽然,有个侍卫跑来不知与方翔意说了什么,方翔意面色一沉,吩咐葛立喊道。
「平南将军有令,命龙啸骑全员至将军府前待命。」
闻言,韦曦与高轩昂同时收手。
高轩昂不解地来到义兄面前。「兄长。」
「武卫营的罗将军来了。」
闻言,高轩昂轻笑。「也该来了。」
两人交谈的声音极轻,却逃不开韦曦的耳朵。
罗将军?是京城那个罗武吗?好端端地,他来交州干什么?而且还这么早?为什么方翔意与高轩昂一付等了许久的模样,难道……韦曦目光一凛。将剑交给一旁的士兵,转身就走。
第31章 见事风生(一)
武卫营的节制者罗武乃是三品的四平将军,论品阶与方翔意相同,论资历却是他的前辈。
方翔意与高轩昂一进厅里,就见罗武立在中央,抬着下巴,微瞇着眼,一付不可一世的表情。
方翔意对上他的目光,执手行礼。「罗将军。」高轩昂行礼之后,退向一边。
罗武用鼻子哼了一声。「方将军可知道本将军的来意?」
方翔意露出不解的表情。「本将军不知,但闻其详。」
罗武瞇了眼睛,接着深深地吸了口气。「贵营的罗校尉乃是我的亲侄儿,难道,他未曾提起吗?」
方翔意反问。「能否胜任校尉一职凭借的是个人的能力,与家世无关。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好个方翔意。」罗武拳头一紧。「我那侄儿天性单纯,明明不干他的事,也不知道明哲保身,身为长官的人不知道爱护子弟,我这做叔父的岂能不为他出头?」
方翔意还没有开口,身后已经有人道。「罗将军好大的官威,韦曦真是开了眼界了。」
罗武转头,瞧了韦曦一眼。「你就是韦曦?」
「拜见罗将军。」韦曦浅浅地行了礼。
「我听过你,哼!不过是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罗武啧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区区小辈,破过几个大案,便自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可以拿别人的命开玩笑?」
「罗将军此言差矣。」韦曦冷冷地笑起来。「罗尚谦长期流连花丛,旷废职务多时,为抢夺兰月坊花魁邹婉婉,多次与王二街头私斗,损害百姓物品无数。依大梁律法,官员不得狎妓,更别说与百姓私斗,破坏物品之罪,三年流刑于他,有何不当?再者,下官乃交州刺史,罗尚谦在交州犯案,将他论罪是本官职责所在;罗将军为武卫营之首,与我交州风马牛不相及,是否管得太宽了?」
「你!」罗武原本气得咬牙,一会儿想明白又道。「你说什么?三年流刑?」这是怎么一回事?来报的人明明说是……
韦曦没错过他的表情,反问。「难道将军有其他的见解?」
罗武似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道。「虽然如此,但尚谦毕竟拥有军职,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处理。」
闻言,方翔意终于找到插话的时机。「罗尚谦因为贪恋邹婉婉美色,先前几次辞官都被我拦了下来,但最后一次他铁了心,直接在我门前留下书信。他既无军职,便是百姓,韦大人如何管不得?」
罗武闻言,暗暗为自己的混账侄儿恼怒起来。
「罗将军担心侄儿受苦,可曾看到过被他所害之人?三年匆匆,但为他而死的人岂能复生?」
罗武本来就是个武人,那里懂得这些文诌诌的话?知道自己说不过韦曦,他气恼地挥了挥手。「够了,别再说了!横竖就是三年,我不信自己保不了尚谦的平安。」
「请便。」
「你!」罗武甩手,也没与方翔意打声招呼,气愤而去。
看着罗武离开,韦曦也向方翔意拱手。「下官告退。」
高轩昂与义兄对看了一眼,想也不想地追了出去。
*****
难得的晴天,韦大人快步走着,高轩昂急跟在后。
「韦大人,韦大人,韦大人……」
见他不理自己,高轩昂不停地喊,有高有低,简直就像在唱歌。换成别人,肯定都要把心交出来了,但韦曦是何等人也,这一点点把戏根本不放在心上,连个眉头也没动一下。
见状,高轩昂只得快快地追上他,走到他面前,转过来,面对着他走路。
「韦大人不说话,是因为不想说话,又或者是──太生气了,说不出话?」
你不说话,是因为你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又或者是──太喘了,说不出话?
韦曦本来不想理他的,但,过去的影子就这样和现在的他重合在一起,他停下脚步,即便心里千百重,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高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高轩昂接着道。「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
「分出胜负又如何?」韦曦凉凉地瞥他一眼。「高将军目的已达,暂时没有空吧。」
高轩昂扬眉。「韦大人是什么意思?」
韦曦挑明。「在问本官之前,也许高将军能够说明一下武卫营的罗将军为何至此?」依凤凰盟宗主对平南将军的用心,交州龙啸骑的每个人肯定都是精挑细选,细细调查过的。为何会让罗尚谦这种人混入其中?而且还包容至今?这其中的奥妙,细想就能明白。
果然被发现了,好厉害的韦大人。「他俩是感情极好的亲叔侄。一听到他的死讯,再怎么远,罗武都会来。何况只是交州?」高轩昂眨眨眼。「我与罗武有些旧怨,以我的位阶见他不易。难得有机会,只好委屈他来交州了。」
「所以,你早知道罗尚谦是个人渣?」
「我不知道。」高轩昂摇头。「但,一个将自己说得太完美的人,不是烂人,就是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