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听说十八殿下受了惊吓,回宫后就病倒了,不知现在如何了?”沈若黎不经意问了一句,说来此事他还是旁听得来的,冯琰是十八殿下的武侍,应当比他清楚吧。
冯琰一愣,问道:“病倒了?”抬眼瞥见沈若黎有些惊诧地眼神,解释道:“殿下至今未曾复课,是以我未曾见过殿下,并不知他的病情。”
沈若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到了听闻,他仔仔细细问了冯琰大半个时辰,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起身送客。走至衙门口,沈若黎按照往常对待嫌疑人的方式嘱咐道:“请少将军暂时不要离城,廷尉府如果发现跟少将军有关的疑点会过府核实。”
正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刘煜听得清清楚楚,他蹙眉道:“你们廷尉干什么吃的,此案明显与他无关,就是你耗这大半个时辰,都能告你个渎职之罪。”
“哦,”沈若黎不怒反笑,理了理衣襟负手问道:“这廷尉衙门论理法,我居第二,还没有人敢居第一。请问少将军我所犯哪条哪律,可治渎职之罪。”
“你!”刘煜气极,“懂理法很了不起嘛,不就是个小小的廷尉,爷分分钟能揍趴你!”
沈若黎那双狐狸眼不笑时都能带出几分笑意,笑起来更加眉梢带春,只见他勾起唇角,用目光将刘煜从上到下一寸寸细致打量,那眼光带刺,让刘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沈若黎嗤道:“凭你?”
刘煜撸起袖子就要冲将上去,被冯琰拦腰抱住,两只胳膊伸得老长,想要拽住沈若黎,往他那双欠揍的狐狸眼上来上两拳,气愤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放开我。”
沈若黎见刘煜一时半刻是冲不过来了,掸了掸衣摆,回身进衙,利落关门。
冯琰抱着骂骂咧咧地刘煜出了衙门,正碰上回衙地京都尉首段立懿,冯琰拱手道:“段大人。”段立懿抬手回了礼,见刘煜气势汹汹地模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冯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倒是刘煜气道:“这个沈若黎嚣张了什么劲儿,不就是小小廷尉嘛。”
段立懿露出略有些古怪的表情,看了看廷尉紧闭的衙门道:“这位沈大人,刘少将军还是不惹为好。”
刘煜不服气道:“瞧他那风骚地模样,能有什么厉害之处?小爷偏就不信了。”
段立懿乍一听那“风骚”二字,忍不住笑了一声。仔细想想,沈若黎平日里那股风流之气还真是那么回事,开口道:“沈大人出身海昏侯府,虽是侧室所生,却是这一辈沈氏中佼佼者。以束冠之年任廷尉府尉首,在廷尉府和京都尉中,这位沈大人已是传奇人物。”
刘煜不相信道:“难道他武功还能比你更加厉害?就那身板,那腿脚,看起来连个马步都扎不好啊,一身的书生气。”
段立懿面有赧色道:“惭愧的是,两尉中论武功沈大人居第二,怕是没有人敢居第一。”
“这么厉害!”刘煜惊道,段立懿的身手他看过,沈若黎还要更厉害,那得厉害成什么样子。于是他抹了抹额头,幸亏刚刚冯琰及时拉住了他,否则他还不知道被揍成什么样子呢。三人在门口别过,冯琰跟刘煜往回走,彼时月上中天,月明星稀,冯琰心内郁郁,天高地阔,他终究不能留在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命运。
紫光殿,暮霭沉沉,殿中也显得冷漠寂静,慕容祈歪在榻上,右手执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帖许久未动,脸上一抹不寻常的潮红,嘴唇也干涩地起了皮,偏偏一双斜长的眼眸神采奕奕,与病容极不协调。
福儿轻手轻脚踏进殿来,手里端着白玉盏走至榻边柔声道:“殿下,该吃药了,歇会再练吧。”
慕容祈未动声色,淡淡问道:“可有陈情表?”
福儿摇了摇头道:“这几日都未见,说不得少将军近日不会去北境,况且他还领了殿下的差事,不会说走就走吧。”
慕容祈抿唇,没有答话,放下狼毫,端起白玉盏利落地将药饮得干干净净,放下盏才看见旁边一小碟油亮的崖蜜,略出神了片刻,抬眼道:“以后不需备这个。”
福儿应了是,收拾好了走出去,只片刻又进来,欲言又止,只巴巴看着慕容祈。慕容祈浑然不觉,慢慢捏起羊毫,看似心无旁骛地练起字来。
福儿心中委实着急,但是又怕慕容祈开口斥责,是以只能站在一边干瞪眼,大约过了一刻,慕容祈抬头,扔下笔淡淡道:“与他较劲无甚意思,你说吧。”
“殿下,暗卫来报,说少将军他…”福儿一顿,斟酌着怎么说能让殿下不太担心。
慕容祈一惊,不复刚刚的从容淡定,急走两步到他跟前喘息道:“他怎么了?说!”
福儿忙道:“暗卫说崔家大小姐溺在了护城河里,正好被少将军看到,少将军一时激愤跟京都尉首打了起来,伤了脖子,流了不少血。”
慕容祈吸了口气道:“伤情如何,可及时诊治了?”
“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福儿道,扶住摇摇欲坠地慕容祈走到榻边,“殿下大病初愈,心焦不得。少将军有暗卫保护,应该无甚大碍。”
慕容祈闭上眼睛忍住头晕造成的恶心,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让暗卫自去领罚,重新拨两个人过去。”
“是,”福儿应了一声,略迟疑了下还是道:“殿下身边统共就三个人,拨两个过去,殿下的安危?”
慕容祈闭眼,未再开口,福儿默默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冯琰说的那几句,估计有一句是大大的错了,崔霖儿这表弟他甚为喜欢……咩哈哈哈,陛下虽年幼,已是大醋坛子一个了!
第12章 远走北境
第二日宫中传来十八皇子复课的消息,冯琰低头接了赏赐。第三日早上,他依照平常的时间准备出发,刚出门一眼看到蜷在将军府门口狮子基座旁边的崔霖儿,崔霖儿一见他有些瑟缩地站起身来,一脸彷徨,有些局促,冯琰快走了几步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道:“你怎么在这,何时在这的?”触手处一片冰凉,冯琰这才发现崔霖儿眉间和头发上沾染了细小的水珠,像是露了夜,应该待在这里许久了。
“不是……我……”崔霖儿不复老成,有些磕巴,一双大眼睛迷蒙着水气,半晌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冯琰连忙拉了他进府,一叠声地吩咐准备衣服浴水早膳,不一会崔馨也得了消息,一出来还未说话就红了眼睛,忙用帕子捂了眼睛,缓了缓道:“霖儿,你是怨姑姑吗?姑姑并不知……霖儿,我是你姑姑啊。”
崔霖儿也红了眼睛,只是扒着冯琰的衣袖,脸色哀戚,带着哭腔道:“表哥,是不是弄错了?昨日晌午我还见过姐姐,晚上京都尉却上门询问,说发现了姐姐。”他毕竟只有十三岁,自梅园那日后,京中风向遽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的确残忍了些。
“霖儿,”冯琰看着他哭红地双眼,心中狠狠一痛,“对不起,霖儿。”
崔霖儿最后一点残存地希望一下子破灭了,“不可能,肯定不是姐姐,京都尉一定搞错了,我不信!”他一下一下用头撞着冯琰地胸口,一下下撞进了冯琰的心底,让他一次次看到那些阴霾,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去。他扣住痛哭不能自已地崔霖儿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一遍遍唤他:“霖儿,霖儿……”好像除了这样,再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安慰心底深重的愧疚。
到了下午崔霖儿说要去京都尉见崔珑儿最后一面,冯琰点头答应了。到了京都尉,接待的是沈若黎,冯琰朝沈若黎点了点头,摸了摸崔霖儿的头嘱咐道:“结束了还来这里找我,我在这里等你。”又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脸,“去吧,我就在这里。”
崔霖儿点头,转头跟沈若黎去了,冯琰立在京都尉门口,阳光和煦,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浑身发冷,他始终不能面对崔珑儿,连进去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不到一刻,崔霖儿缓缓从京都尉走出来,一步一顿脸色苍白晦暗地可怕,那双灵气的眼睛如蒙尘的明珠,再不复以前的自信与活力,他走到冯琰面前,尚能自持哀痛,他静静道:“真的是…姐姐,她最是……爱美,最后……竟这般狼狈。”
“霖儿,”冯琰低低叫了一声,“对不起。”
“我知道不关表哥的事,是奶奶,奶奶弃了我们,奶奶…”崔霖儿语无伦次道,“我竟不知,一旦失去崔家的庇护,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来踩我们。”他微微垂着头,显得无措极了。冯琰抬手搭在他肩膀上,崔霖儿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全身颤抖起来,半晌无声。
“霖儿,哭出来也没什么可丢脸的,”冯琰揽着他低声道,“即便年长如我,遇到值得哭的事情,也会哭上一场。”
崔霖儿点头,先是呜呜几声,而后真的哭出了声,虽只是小声抽泣,但是与平日自持稳重相比,到底发泄了些情绪出来。
崔霖儿哭够了,冯琰要将他送回了崔府,他拼命摇头,紧紧拉着冯琰的衣角。冯琰见他是真的不想回去,将他带回冯府安置好,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慕容祈复课的第一天,又匆匆出门赶去宫里告罪,果然并没有见到他,连福儿都没出来,只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太监跑了腿,说殿下近日风寒刚愈,不宜受风,冯琰点了点头回转将军府。
晚上,段立懿突然来说请他喝酒赔罪,两人才在太和楼坐下,京都尉来人禀报说出事了,段立懿告罪离去,于是冯琰一人熏熏然饮了半壶酒出来,彼时行将深夜,离宵禁不到一刻。
冯琰看了看挂在中天的月亮,隐在昏黄的云层里,旁边马车经过,他避到一侧,那马车缓缓停下,窗帘掀开露出一只纤细的小手。冯琰略怔了下,吸了口气跳上了马车。
进了车厢,慕容祈已经稳稳坐在车尾,挺拔如松,脸色沉沉。这次车中不再有燃烧的茶炉,只用紫金钵温了些热水。慕容祈抬手将热茶倒进翠色的玉盅内,袅袅轻烟浮起,车厢内寂静无声。
半晌,就在冯琰以为慕容祈不会首先打破沉默,抿了口茶开口道:“听…”
“你…”两人同时开口,冯琰惊诧抬眼正遇上慕容祈微微讶异的眼神。
慕容祈脸色并不好,车厢内灯光暗淡,他还是看出慕容祈眉宇间的疲累,还有那略显凹陷的的脸颊。沈若黎说他生病了,他不复课的这些日子自己甚至都没想到他可能生病了。
慕容祈胎里不足,一直瘦瘦小小,隔三岔五生病发烧,前十几年都泡在药罐里,冯琰一直都知道。大概慕容祈表现的太过正常,他竟忘了即使是日后称霸九州的建熙帝也有不为人知的脆弱。
白日崔霖儿哭倒在他怀里那份苦痛他还记忆犹新,他又突然记起慕容祈失去母后时才四岁,听福儿说半大的人儿跪坐在他母后身边,拉着顾贵妃的胳膊死不撒手,直到哭晕了才被人生生掰开手来,让顾贵妃顺利入了殓。他从小独居紫光殿,备受非议和不公,都是一个人默默忍受,无人时常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背影犹显得凄凉。
彼时福儿跪在他身前,一字一句泣血倾诉,希望自己允了慕容祈,给他片刻欢愉。他当时唯在想,给了他欢愉,谁又给自己欢愉?他死后的十年,慕容祈却然再无半点欢愉,那些曾经自己可以给予的,一点一滴都未给他。他心底突然柔软下来,将那些将要出口的质问咽了回去,只道:“听说你近日一直病着,我还道为何一直不复课。既然才好,便不要到处奔波。”
“无甚大碍,”慕容祈淡淡道,将手中的玉盅放回几上,顿了顿问道:“崔霖儿如何了?”
冯琰道:“还好,毕竟是才十三岁的孩子,初逢大变,总会有些情绪。”
“只要他挺过这一关,”慕容祈垂眼看着面前氤氲的茶盏,若有所思道:“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冯琰微微一怔,皱眉道:“你在说你自己?你曾今比他还……”
“我跟他不同,”慕容祈慢慢抬眼,摩挲手中的玉杯,脸上浮现出些笑意,“他还有你,还有冯家,我曾今什么都没有。无所失,无所惧。”
冯琰的心像被什么击中了,福儿哀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军,哪怕是为了你自己,全了陛下的心意吧。若说陛下有错,陛下他最大的错,就是恋慕了将军您。”
恋慕吗?冯琰看着端坐面前的慕容祈,从什么时候开始,慕容祈的眼中带了恋慕,他从未察觉。慕容祈待人一向冷冰冰的,他从未将他想歪到别处,然而这冷冰冰的躯壳之下却有着不为人知不被世人接受的情感,这可能是他作为慕容祈的全部,却是他作为建熙帝的不能够,于是他道:“我也可在你身边。”
慕容祈浑身一震,眸光流转,抿着嘴始终没有开口。冯琰道:“我是殿下的武侍,应当侍奉殿下到成年。”
慕容祈微微垂首,眼中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意味,车厢中突然沉寂下来。冯琰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口无遮拦,什么我也可在你身边,心中正自龃龉,慕容祈突然开口道:“孝期结束你便走吧。”
冯琰有些不相信地抬头看向慕容祈,见他表情认真,并不似试探,心中闪过一丝苦涩的失落。上一世他使尽了手段留下他,如今却为何。
冯琰看着面前碧翠的茶盏,有些艰涩地开口:“年前刚领了殿下的差事,如此走怕是不妥。”他咽下余下的话,慕容祈已经开口,他并不是容易改变心意的人。
“冯家奉翊贵妃为主,你始终不能……”慕容祈顿住,没有再说下去,似乎有些不耐。
冯琰道:“可是选我做武侍的可不是六殿下。想必六殿下也不会青眼于一个侍奉过其他皇子的人。”说完他垂下目光,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说这句话,他爹是翊贵妃的父亲一手提拔,无论走到哪里,他们家都被牢牢打上了六皇子派的印记,现在的慕容祈不信任他也正常,他毕竟不是那个慕容祈,他也不该再是那个慕容祈,想到这里,他苦涩道:“冯琰谢殿下恩典,冯琰还有一事求殿下成全,年后殿下选伴读,可否考虑下霖儿?”
慕容祈沉下目光,半晌道:“我可以选他,但于他无益。他唯今并不需庇护,应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与其求我,不如去求崔佑。”
崔佑?冯琰立刻明白了慕容祈的意思,崔佑如今是两任帝师,又是崔家的中流砥柱,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但是,他抬眼看向慕容祈,有些担心。虽然崔佑现在未表现出一丝一毫地倾向,但是他属意的未来帝王并不是慕容祈,而是慕容疍。
冯琰几乎就要开口告诉他,却在最后抿嘴不言,慕容祈太聪明了,他不确定自己无意间漏出的口风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慕容祈的安全现在还能保证,谁也不会将心思用在这个病弱地皇子身上。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行驶,车厢内又恢复了寂静。冯琰轻轻打起帘子,透过珠帘往外看去,官道上也是静寂一片,偶尔有昏黄的灯笼闪过,在这黑夜里平添了些寂寥,又走了一刻,马车停下,冯琰起身给慕容祈行了礼,掀开帘子下车,二人再无一言半语。
冯琰站在府门前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离去,仿佛一下子带走了那些抓不住的记忆。只有他做着一场不肯醒的梦,什么恋慕,什么纠缠,那早就成了过去。
走到宫门口,福儿掀开马车帘幕,瞬间变了脸色,手脚并用爬上马车,矮声惊叫:“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殿下?”
慕容祈惨白着一张脸歪在几案后面,勉力撑持,额上密密麻麻地汗珠沿着下颚滴在几上,泊出一小滩水迹,他气若游丝道:“我让他走了,我差点,差5 点……”
福儿立刻红了眼睛,带着哭腔道:“殿下这般自苦又是为何,明明……”
“他待在……我身边……太危险,”慕容祈肃着面容,眼中流露坚硬地神情,咬着牙站起身来,“如果……是错,便由我……一力承担!”他缓步走出马车,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痛楚,又变成了那个独居紫光殿的冷漠少年。
正月结束,冯琰告别刘煜回归北境,一待就是三年,第二年头上,刘煜没来成,却让他碰上被刘翰赶来北境的刘熅,两个人还好巧不巧地分在了一个营,还住同一个帐篷,就刘熅看冯琰不顺眼地程度,他俩基本天天都得干一场架。磨合了几个月,双方对对方的套路都很熟悉,打来打去也是累,于是在一个风平浪静地下午,两人终于决定无限期休战。到了后来,两个人奇迹般地相处和谐,偶尔还能勾肩搭背一起喝两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