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头西斜,演武场的比试才渐进尾声,然而人却是越聚越多,皆等着看刘煜和冯琰的最后一战。
冯琰死时三十岁,苦练了二十余年与刘煜一战,胜之不武,是以一开始他没有使出全力。彼时刘煜堪堪十八岁,比重生的冯琰还要小上一岁,身体虽然看起来孱弱,然而这拳脚的悍劲相当霸道。两人才过五十来招,冯琰额间便有微微的汗意,不得不使出全力。二人越战越酣,刘煜眼中是棋逢敌手的兴奋,端的是意气风发。冯琰以守为攻,十足的稳重做派,你来我往中,拳头越来越不长眼,腿脚也是灵活来回拉扯,二人正战到精彩处,冯琰一个回旋即将踢到刘煜左腿,场下突然打来一颗石子,正中冯琰受伤的左腿膝腕处,一阵锐痛袭来,那时冯琰正是回旋的姿势,突然收势一下子翻趴在了地上,幸好手肘承受了大半的力道,否则便连胳膊也是要折了的。
刘煜倏然脸色暗沉,连忙上来扶起冯琰,脸色黑的能滴出水来,猛然起身却被冯琰一把拉住,冯琰向场中拱了拱手,淡笑一声有些抱歉道:“在下略输一筹,甘拜下风。”
便是这突如其来的一跌,一下子将冯琰跌出了众皇子的候选名单。冯琰拍了拍略有些血痕的衣袖准备回去,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刘煜一把拉住,急急往外面走去。
“你不是去见三皇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是要去哪?”冯琰有些踉跄,盖因刘煜走得又快又急,而冯琰那条伤腿被刚刚的石子一打,打出些妨碍来。
刘熅带着刘煜去见三皇子的时候,这个从小疼爱的弟弟头一次十分不给面子,在三皇子面前全程保持黑脸不说,更是匆匆一晤借口身体不适竟然遁了。刚当上三皇子的武侍就摆这样的谱,以后还怎么混。不过料想那三皇子也不敢说什么,能攀上刘家他心里不知怎生欢喜呢。与三皇子叙了一回,告别出来正看到他家二弟拽着冯琰不知要往哪里去,立刻出口问道:“煜煜,你去哪里?”
刘煜睬也不睬刘熅,刘熅还没像现在这样被自家弟弟无视过,一把挡住了二人的去路,他神色郁郁地盯着刘煜看了一瞬,又看向他身后的冯琰,“可是他跟你说了些什么?煜……二弟,冯琰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单是他今天在文选作弊就够他喝上一壶,你不要被他骗了。”
刘煜抬头,有些失望道:“文选时我便坐他身后,他有没有猫腻我最清楚。大哥一心为我之前至少该明辨是非,武举时我胜之不武,于心有愧,这就是大哥你想看到的?”
刘熅看着刘煜少有表情的脸布满了失望,心里一阵烦乱,看着冯琰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冯琰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也就是我二弟识人不清,才觉得你冤枉。”
冯琰此时处于明哲保身的处境,他的确很冤枉,但是这是他们两兄弟的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正犹豫着是火上添油还是釜底抽薪时,刘煜失了所有的耐心,推开刘熅要往前走。刘熅难得与刘煜杠上,分毫不让。
“殿下,这边有人,我们要从这边走吗?”一声尖细的声音自冯琰背后传来,冯琰一怔,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便从这处走吧。”小小软糯地声音传来,冯琰浑身一震,待脚步声近了,他转身笔挺跪下,“见过殿下!”
冯琰这一跪,刘熅和刘煜都愣住了,跪礼在军中是最大的礼仪,来人不过小小幼童,即便是个皇子,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这样不受宠的皇子却接受军中继承人的跪拜,委实有些不衬。
来人正是九岁的慕容祈,他穿着红褐色地常服,脖间扣着个八宝锁,头顶紫金冠,分明一个奶娃的模样,却沉沉静静,一点儿没有幼童的稚气与天真。短短小小的胳膊垂在身侧,走路一本正经,没有生涩,没有惊慌,眼眸里端的波澜不惊。刘煜只是稍一愣,便单膝跪下,刘熅有些不情不愿也跟着跪下。
那脚步声稳稳向前,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三人的参拜,走到冯琰身侧时却缓缓停住,那软糯地声音道:“抬起头来。”声音虽幼稚些,然而话里的冷漠与刚硬却一早就显露出来。
冯琰抬头,目不斜视,那幼童侧了侧身子,正入冯琰的眼睛。那双日后充满威严与霸气的眼睛如今冷漠一片,然而亮得吓人,“冯琰,你来做我的武侍。”
冯琰头皮一麻,有些不甘心却又觉得始终逃不过,因此很是平静,低头应道:“是!”便是这一声“是”拉开了他们注定要彼此纠缠的一生。
第3章 少年将军
寒风萧瑟中,冯琰冻得抖抖的站在宫内的演习场内,三九寒天,寅时起身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上,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慕容祈,见他睁着一双迷蒙地眼睛,冯琰难得没沉住气道:“冬练数九,夏练三伏,殿下这般惫懒,怕是不妥!”。
慕容祈还未开口,立在旁边的内侍福儿却先厉声喝止,“大胆,你敢这么跟殿下说话,你……哎哟!”慕容祈一脚狠狠踢在福儿腿上,小小的人儿发了狠力道也不弱,直把福儿踢了一个趔趄,福儿有些委屈地矮声喊了声“殿下……”,慕容祈冷冷道:“出去!”
“殿下,您……”福儿还要说什么,对上慕容祈倏然冷冽的目光,愣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一瘸一拐地走出演武场。
“师父教训的是,我记住了,”慕容祈行了个师礼,甚为恭谨地应了。
冯琰点了点头,开始教他扎马步,一柄教条握在手里,时而规范一下慕容祈的动作。寒风凛冽中,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肃穆拿出为师的威严,一个抿嘴做出学生的样子。
“啪!”冯琰猛地一抽慕容祈的胳膊,将他稍稍要放低的胳膊立刻提了上去,“殿下,不可偷懒!”。
慕容祈两个小脸蛋通红通红,睁着略微迷蒙的眼睛,抬了抬胳膊,扎足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冯琰终于道:“今日就先到这里,望殿下明日早些来。”说完颇镇定地拱了拱手,转身出了演武场。
到了演武场门口,冯琰立刻垮了一本正经地脸色,颇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要知道那如今不过九岁的小娃娃日后可是执掌大燕的建熙帝,这得有多强悍的心理素质才能忍着倾倒跪拜一本正经地为难啊。
昨日他回去思来想去琢磨了一夜,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想他前世教授慕容祈怕是太过仁慈祥和,才让慕容祈在那六年间对他好感倍增,以致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他偏偏严厉些,让慕容祈知道他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人,从根源上断绝慕容祈对他的绮念,应该能逃过一劫。
他正自得意着自己的小聪明,肩膀突然被人一拍一揽,刘煜高兴道:“就知道在这里能看见你,怎么样,第一天感觉如何?”
冯琰正要跟他热络寒暄,眼角瞥见慕容祈正出门来,想他一贯以来不喜被人打听私隐,立刻噤声,朝他的方向拜了一拜。慕容祈顿了一顿,没有开口,目不斜视,自离开了。
“我还从未注意过这十八皇子,似乎比一般的小孩要来得沉稳些,怕也不太好教授吧。”刘煜看着慕容祈离去的背影,不知怎么,他被慕容祈那一顿弄得心里有些慌,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威压。
冯琰内心无限赞同,然而嘴上却轻飘飘道:“还好,我又不与他整日相处,不过白天一两个时辰而已。”
别过这个话题不谈,刘煜拦着他,两个人亲亲热热出了演武场,演武场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正是冯琰那日不小心肘击到的。那少年想是在这里专门等着刘煜,一见刘煜出来立刻迎过来,却再见到冯琰的下一刻立刻变了脸色。“少爷,你怎可跟他来往?大少爷说了……”
“住口,”刘煜有些动气,立刻喝止了他,演武场来来往往的人都往这边看了看,刘煜不想在这里跟他起争执,问道:“找我什么事情?”
那少年立刻道:“没有,大少爷让我从今天起就跟着您,所以我便来等您回去。”
刘煜浓黑的眉头皱在了一起,有些不高兴,道:“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去吧。以后没事别来找我,大少爷让你跟着我,你就去找大少爷去。”
那少年立刻面红耳赤起来,冯琰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他其实也不太想见这一幕,然而刘煜此时正拉着他的胳膊,倒叫他不好突兀放开。果然那少年委屈一下就把矛头指向了他,“少爷,这可是冯家的人,咱们家跟冯家势不两立,你怎可?”
“你给我住口!”刘煜立时怒了,厉声道:“你算什么咱们家,你们温家也改姓刘了,给我滚!”
那少年瞬间红了眼睛,一串泪珠儿簌簌而下,因觉得太过丢脸,用手捂住红彤彤地眼睛,抽抽瘪瘪起来,刘煜还要说什么,冯琰拉住了他温声道:“他也不过耿直了些,心性却不坏。温家是刘家的家臣,你这样说会伤了人心。”
刘煜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冯琰,见他并不生气,气也消了大半,冷声道:“跟着我也不是不行,只要是被我发现将我的行踪透露了旁人,你也别在我跟前晃,免得讨打。”
那少年立刻止了哭,破涕为笑,狠狠地点了点头,胡乱抹了抹脸,利索地将刘煜的马牵过来。刘煜接过缰绳,颇有些得意地对冯琰道:“要不要试试我的马,纯种的胡马。”
冯琰饶有兴致地拍了拍马背,又摸了摸鬃毛,只见那马嚼口整齐,马毛油光水亮,四肢健硕,一看就不是凡品,喜欢的摸了又摸,忍不住赞叹道:“果然是好马,走,咱们去马场溜一圈来。”
刘煜点了点头,正要吩咐那少年先自回去,那少年忍了忍,终究忍不住道:“少爷,今天大夫人侄子来府探望,夫人特地关照让您早点回府。”
刘煜一拍脑门,“倒是将这事给忘了,”转身朝冯琰拱了拱手歉意道:“今日真不巧,娘家表哥过来探望,这人你可能也听过,便是薛晟。”
冯琰乍一听这名字,略有些熟悉,问道:“难不成是吕城之战的那位薛将军?”
“正是,今日我就不多留了,改日再邀你去跑马。”说完刘煜便跳上马,打马离去。
冯琰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勉强装出的笑意倏然消失,吕城之战薛晟凭借头功拜了将军,却不知其人心性阴毒,天性卑劣,吕城中他谎报战功,屠戮平民,以此邀功。又因为是刘翰的子侄,在军中横行霸道,打压下属。如今他还是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前途一片光明。不过数年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慕容祈自小便住在贵妃殿的偏殿,自他母后逝去,这样不尴不尬的住处让他饱受攻击,他只冷眼看着,并不理会流言蜚语,如今小小的褐色身影依在榻边,面目严肃,手边搭着?div align="center"> 环胶旒悖孕「潘恼频钐喔6⒃谝槐撸嗄挛奚肷危呛稚纳碛岸硕袷腔毓独矗溃骸盎厝チ耍俊?br /> 福儿立刻躬身道:“是,在门口同刘煜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去了。薛晟今日入京,是不是要安排……”
“不必,”慕容祈淡淡道,一双斜长艳丽的眸子稍稍抬了起来,目光落在了窗外。
福儿抿嘴不言,躬身立在一边,他家主子习惯沉默,即使出言也是万般难以揣摩,从不与人亲近,却不知为何对冯家那个二小子这么感兴趣,甚至将暗卫调派过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回报。
回到冯府,宴厅内刚摆了饭,冯琰刚捧了碗,他娘老子挟着一股镇国大将军的虎虎之风金刀大马的往桌前一坐,拾了筷子戳了戳饭道:“听说薛家那小子入了京……”
冯琰刚从刘煜那听说,见他老子提起了,连忙要点头,余光瞥见他大哥岿然不动,捧着碗慢条斯理地吃饭,立时缩了回去,决定不当这个出头鸟。
冯妈挑了两粒饭放进嘴里,细细嚼着。对于老头子的心理,冯妈摸得也是甚为清楚。无非是刘家出了薛晟这么个出息的子侄,而冯家这一辈中目前还无甚功绩,心理不平衡罢了。
冯勇看了看两个只顾吃饭的儿子,决定大肚些不跟这两个饭桶计较,又道:“那小子在吕城干得不错,年纪轻轻就封了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说完十分期待的看着两个儿子,希望能有些反应。
两儿子无甚反应,倒是冯妈先出了声:“吃饭就吃饭,说什么长话短话,食不言。”
两人本约法三章,绝对不在儿子面前落自己的面子,如今被冯妈这么一呛,冯勇眼睛一瞪,不管不顾地就要找回场子。冯璋放下吃的干干净净的碗筷,拾起旁边拧好的巾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放下道:“薛晟,儿子倒是见过,名不副实。吕城那点事情,父亲若是太闲,不妨查上一查。”尔后颇温柔地对冯妈和冯琰说了句“慢用”,起身怡怡然走了。
冯勇憋了憋,“这小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我太闲,娘老子的话都……”
冯妈抬眼瞪了他一下,“吃饭就吃饭,叨叨什么叨叨,”放下碗筷,理了理衣摆,起身也走了。
冯琰看着空了一半的饭桌,又看了看他老子,冯勇赤红了脸一巴掌拍向桌子,中气十足道:“吃饭就吃饭,看什么看!”说完起身,又走了。
冯琰看着这满桌子还没怎么动过的菜,有些愣怔。薛晟这才刚来京,家里就闹腾成这样,这是要闹哪样。
第二日冯琰抖着腿在演武场站了半个多时辰,福儿气喘吁吁来报说众皇子都被皇帝拉去接见了薛晟,今日怕是不能来了,这才刚说完,慕容祈便拐过了第二道门走了进来,福儿忙退下。
冯琰看了看慕容祈那张毫无表情地面孔,犹豫了下道:“薛将军少年英雄,想必风采卓然。”
慕容祈淡淡道:“并没生出两张嘴来,无甚好看。开始吧。”
冯琰忽而涌起淡淡欢喜,仿佛有些儿不嫌娘丑的骄傲感。于是手里的教条既轻且慢,口里的话也少了很多刻薄之意。慕容祈认认真真地扎满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又颇好学的拉着冯琰东拉西扯了一番,冯琰皆耐心回答。刘煜进来演武场找冯琰时,便是见了这一幕师慈徒顺的场景。
刘煜在旁边略站了站,慕容祈那边就结束了。刘煜朝慕容祈行了行礼,待慕容祈走远了,才拍了拍冯琰的肩膀兴奋道:“走,带你去见个人。”
冯琰一见他的神情便觉得不妙,立刻搜肠刮肚准备找理由不去,眼看被刘煜连拖带拽地就要入坑,便道:“今日怕是不行,我母亲娘家来人,我还要回去会客。”
“你忙人家还忙呢,不耽误你多少工夫,我们只在后面稍稍看上一眼便罢。”刘煜说着便将他拽上了马车,马车快速往一处园子进发。
待下了马车,面前是一处花开正好的园子,刘煜道:“这是薛家留在京里的园子,今日我表哥在这园子里会友,我们也不照面,只略看一看,走。”
冯琰跟着刘煜来的,即使沿途有些军中子弟认出了他,还要给他身边的刘煜几分薄面。刘煜在刘家排行老三,是刘翰的幺子,又因天赋过人,颇受宠爱,因而刘翰帐下的人必要礼让刘煜三分。
宴席设在了中庭,刘煜拉着冯琰一路往这边来,到了廊下,刘煜往那坡上一挨,兴奋道:“你看,这便是我表哥薛晟,可是英武不凡?”
冯琰被刘煜那声“英武不凡”给激了一下,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抬头略看了看,也未曾看清,低声道:“若说英武不凡,我倒觉得你比他更强些。”
刘煜转头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你……你真的这么认为?”
冯琰颇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必须这么认为,现在这个如水葱般的青涩的少年不就是未来的征北大将军,而那薛晟彼时早已不知埋在了哪片黄土堆里。冯琰生怕他不信,失了信心,又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年,努力吧,你一定可以的。”
刘煜高兴地点了点头,两人正低头说着什么,廊下一道人声,打断了他们,“来者是客,何必在廊下窃窃私语?”
刘煜和冯琰转头看过去,一个白衣青年立在廊下,白面粉唇,显得有些油滑,并不像军中之人。刘煜不认识廊下的人,颇有些奇怪道:“我二人叙话,何来窃窃。”说着纵身往下一跳,走到那人面前,“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油滑,在刘煜和冯琰之间来回看了数遍,掩袖轻轻一笑,“窃窃不窃窃,我并不知,只这光天化日,作这等狎昵状,污人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