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遥点头:“展遥。”
事实证明,鸡汤比刚才的对话有点油盐。
汤是高压锅压出来的,不过对于三个年轻男人来说,下着雨的冬夜最是让人胃口大开。闷声不响地各喝了两碗汤后,宁桐青把整个电饭煲都提上了餐桌,他习惯性地给展遥添了一大碗,然后是自己的,轮到简衡时后者站起来:“我自己来吧。”
然后他又对展遥说:“左撇子?”
“算是。”
“左撇子都聪明。”
“他们都这么说,我反正没发现。”
简衡今天似乎特别健谈,亦或许他的职业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开始任何一场交谈。听到展遥的回答后他又说:“你刚才说你打篮球,前锋?”
“嗯。”
“我听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这几年成绩很好。”
“还可以吧。”
简衡转头对宁桐青一挑眉:“太谦虚了吧。我虽然不看篮球,也知道你们连续几年都是大学生篮球联赛的前八强,怎么,一定要夺冠才算好?”
展遥足足愣了两秒:“我在雁洲读书。”
“…………”这下发愣的人成了简衡。愣过后他笑出声来,“抱歉抱歉,我以为你是N大的学生……。”
“不是的。”
“现在知道了。”也不知道这件事促触动了简衡哪根神经,他足足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他笑个没完,展遥则是彻底沉默下来,到后来连筷子都搁下了。宁桐青看在眼里,悄悄地踢了一下简衡,简衡这才不笑了,又说:“对不起,现在的孩子个子窜得太快,我想当然了。我去过你们学校,校园非常漂亮。不过我总是好奇,你们学校在汛期会涨水吗?”
“会。”
“那怎么办?”
“水不大的话一楼的学生转去实验楼上课,要是水太大了听说会放假,不过我没遇见过。”
简衡冲他眨眨眼:“谢谢解惑。”
“不用谢。”
接下来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骨折的事,要不是简衡主动开口,宁桐青都不知道简衡的四肢都有过骨折史——而这一点对于展遥的冲击显然更大,听到后来,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简衡,听他说下去——
“……所以复健非常重要。我现在有一只腿在这样的天气里就容易不对劲,就是当初淘气没听医生的话,提早抛开拐杖的后果。而且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复健比摔断的那一瞬间,还要痛。”
展遥转过脸,望着宁桐青,眼神非常复杂。
宁桐青只能摇头:“我没骨折过。但应该是真的。”
“不要掉以轻心,特别是不要着急。”简衡微笑,话题告一段落。
宁桐青说:“你别吓唬孩子。”
“那现在你的腿在痛吗?”
简衡静静地看着突然发问的展遥,片刻后摇头:“一点也不痛。我都不知道今天下雨了。”
“那就好。”展遥重新拿起了筷子。
章阿姨做的菜最后全部被简衡打扫干净,宁桐青和展遥都没下桌,看着他吃,期间两个人交换了几次目光,一开始是惊讶,后来则是有些担心。宁桐青看他吃个不停,终于忍不住了:“吃不完没关系的。”
简衡吃得已经很慢了,但餐桌礼仪始终维持得很好,也不显得特别为难。他咽下最后一口米饭,回答:“不行,我只要一在家里吃饭,就是一条巴普洛夫的狗——小时候只要剩饭要挨训,结果现在不吃完难受。”
宁桐青看他吃得脸都发红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好笑笑:“明天章阿姨来我告诉她,她肯定高兴坏了。”
“章阿姨人很好,菜也做得很好吃,替我谢谢她。”
“你是第二个觉得她做饭好吃的人。”
“第一个是谁?”
宁桐青指指展遥。
“是挺好吃的,我认识的那个阿姨做饭好像也是味道。看来她们那个地方的人做饭都是这个风格。”
“酱油当盐放?”
“菜咸一点下饭。”说完简衡离开座位,“谢谢招待,我来洗个碗表达一下谢意?”
宁桐青赶快拦住他:“做客人的自觉点啊……别动。我们都是把碗留着,等第二天章阿姨来了一起洗。”
“……那还是我洗了吧。”
宁桐青无论如何不肯——他一直在观察简衡的脸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总觉得简衡是撑到了,下一秒就要吐了。
好在直到简衡离开,他都没吐,并且说话始终保持着条理,还告诉宁桐青如果需要帮忙联系理疗师,他就认识一个非常好的,这才告辞了。
宁桐青送他到电梯间,等电梯时他又问了一次简衡:“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
“怕你胃不舒服。”
“很久没吃到家里做的饭了,贪嘴了。”
“等一下找药店买点助消化的药,以防万一。”
电梯到了。
简衡冲他挥挥手:“好。哦,谢谢你的伞,改天还你。”
宁桐青也不觉得他真的会照做,想想又说:“你要是真的觉得好吃,要不要让章阿姨去你家帮你烧一餐?我和她说。”
“我不开火。”
“有人做自然就开火了。”
简衡看着他,嘴角轻轻一牵,非常温柔地说:“你总是替别人想。再见了。”
送完简衡回到家,展遥还在等他。宁桐青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索性先做了发问的一方:“想问什么?”
展遥很是犹豫了一番,到底还是问了:“是你的同事?”
“不是。不过确实是因为工作认识的。”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他看着你的时候有点伤心。”
“我知道。”
展遥略一思索,又说:“那你应该去问问他,看看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闻言,宁桐青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这种事永远不该去问,只能等别人主动说。”
“要是不说呢?”
“不说就是没有。”他松开手,“去忙你的吧,明早我们七点半出门。”
第25章
打发完展遥回房间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宁桐青跑去厨房把所有的碗都给洗了,可惜洗到一半时手机响了,他一手都是泡泡,手一滑,手机屏幕直接摔成了一幅抽象画。
电话是简衡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他就开门见山:“我想了想,还是请你替我问问章阿姨,愿不愿意抽空一周来我家做一到两顿饭?”
宁桐青把手在裤子上擦干,拧上笼头,一边答:“行,要不我把她电话给你,你自己联系她吧。”
“也可以。谢了。”
“等下挂了电话我就给你号码。”
“不着急。还有,今天有点对不住。”
“怎么,是因为你把我明天的早饭都吃掉了吗?”
简衡在电话那头短暂一笑:“我一开始以为……算了不说了,总之谢谢你家这顿饭,改天我请回来,连上次你送我回家一道。”
宁桐青还是没想明白,也懒得多想:“这话都不提了。说真的,你还是去买点胃药,我家这个小朋友已经够能吃了,你今天这个吃法,把他都吓到了。”
“行,我一定记得。也谢谢你家小朋友……叫展遥,是吗?”
“是。”
“哪里捡来的?”
这下宁桐青终于想明白了。他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一边摇头一边骂:“去你的。别瞎说。”
但这实在太荒谬,骂到一半连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简衡陪他笑了一会儿:“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亏你想得出来。要真是你想的那样,那你还真好意思在我家留饭。”
“我说过了,是天留人。”简衡清了清嗓子,收起语气里的玩笑之意,“还有一句话今天在餐桌上没机会说,想想还是得给你说一声。”
“嗯?”
“我不知道你怎么捡来的小朋友,但他看你的眼神不对。你要是想丢了他,最好尽早。”
“不可能。”宁桐青想也不想,断然否决。
“不可能最好。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说呢?”
“哦……”宁桐青继续表示否定,“不知道。”
简衡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又说:“不知道最好。行了,就多这一句嘴,现在说完了。这周末要是你有空,给我电话。”
挂断电话后,宁桐青望着满是泡沫的洗碗池,默默点起了一根烟。
……
如果不是展遥敲门,宁桐青差点起晚了。
但这敲门声绝对是他的救星。醒来后他反手一摸脖子,涔涔的全是冷汗。
梦里的情景过于清晰,尤其是此时展遥的声音就在门外:“小师叔?宁桐青?”
宁桐青赶快应一声,免得展遥说个不停:“我起来了。这就来。”
答应完他捞起手机,没有闹钟的记号,想来和昨天晚上那一摔脱不了干系。但眼下时间急迫,没余裕去追究这个,宁桐青跳下床,拉开房门,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守在门边的展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他又很快再上前一步:“昨天你说七点半出门的,现在七点了……你是不舒服吗?又发烧了?”
宁桐青侧开身子,展遥探过来的手就这么落了空:“没有。就是闹钟出了问题,没响。你先吃早饭,我去冲个澡,然后我们就出门。”
说这番话时他没有看展遥,说完便匆匆地进了浴室,一口气把花洒拧到最大,然后在水声中,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气。
惊魂甫定。
去他妈的。
宁桐青无声地、然而恶狠狠地咒骂。
等再他从浴室出来,情绪和身体都稳定下来。这时展遥也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就是看起来情绪不高。
宁桐青装没看见:“早饭吃过了?”
“嗯。”
“那好,我换好衣服就能出发。五分钟。”
“你早饭吃什么?”
“我昨晚吃多了。”
展遥看着他,轻声说:“我也给你煮了两个鸡蛋。不能空腹吃药。”
对方的语气里有小心翼翼的意味,甚至说得上是在讨好了。意识到这一点后宁桐青顿时哑然,他看着展遥的脸,同时尽量不去想那个荒谬的、莫名其妙的、又过于真实的梦,终于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谢谢,那你再多等我五分钟。”
展遥抬起眼:“你可以不用去的,我一个人能行。”
宁桐青飞快地喝掉冷牛奶,在吞咽的间隙回答:“我知道你能行,但陪你去医院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
展遥飞快地抿了一下嘴,不说话了。
他们还是准点出了门,又很顺利地到了医院,挂上当天上午门诊的第一个号。在电梯里时宁桐青见展遥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以为他紧张,就开导他说:“我有个预感。”
“什么?”果然,宁桐青一出声,展遥立刻转过了目光。
“我预感今天会很顺利。等一下拆掉石膏后你准备干嘛?”
“去上课。”
这个答案让宁桐青一乐,故意问他:“不趁机给自己放个假?”
展遥皱皱眉:“我妈要回来了。”
宁桐青更乐了,本来想搂他一下让他宽宽心,可手刚一伸出来,最终还是悄悄地放回了大衣口袋。
很快的,宁桐青的预感就成了真——石膏顺利拆除(除了拆石膏时的声音有点让人牙酸),X片的结果也很好,重见天日的右手手臂虽然不可避免地比另一只手细了一圈也白了一圈,但至少没有任何瘀血和浮肿,血液循环情况良好。
大夫对这个情况也挺满意,指着片子对宁桐青和展遥说:“年轻人恢复起来快,没什么大问题了。等一下去康复科再挂一个号,慢慢恢复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在拆掉石膏的瞬间展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整张脸都在发光。可他的笑容没持续太久——在他发现自己无法握拳之后。
“大夫……我合不起拳头来。”
大夫忙着写病历,头也不抬地说:“合不起来是正常情况,会随着锻炼好转的。”
“需要多久?”
“看个人身体情况。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更长的时间也有。身体是一具很精密的仪器,你这一只手几个月不去用它,肌肉自然萎缩和退化了。”
“一定会好对吗?”展遥又问,语调焦急起来。
“不要瞎闹就会好。你喜欢打篮球是吧?彻底恢复之前不要着急打球,恢复是个很缓慢的过程,就算你年轻,你的身体恢复的过程也比你想象中慢。”
“有多慢?”
展遥的语气忽然有些不依不饶起来。宁桐青拍了一下他的左边肩膀,本来是想提醒他别着急,可展遥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牢牢地盯着大夫,非要等到一个回复。
大夫写完病历,开了缴费单,这才又一次看向展遥:“比你的耐心要慢。”
“…………”
“小伙子,你抬起手。”
展遥有些疑惑地看着大夫,大夫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右手,尽可能抬高。”
他照做了,又很快僵住了。
大夫看着他的神情,问:“手肘是不是不灵光了?”
展遥默默点头。
大夫也点头,一只手托住展遥的手肘,另一只手握在他的小臂上,然后毫无预兆地两只手一托一扭,快得连一旁目不转睛的宁桐青都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就看见展遥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随着一声重重的闷哼,整个人都随着这个动作抽搐了一下。
宁桐青一惊,也不知道是要按住他还是该做些什么别的,脱口而出就是一声“小十”,展遥连连嘶声,重重地弯下了腰。
大夫放开手:“你再试试。”
展遥一开始没动,足足过了三五秒,终于遵医嘱抬起了胳膊。
“能动了吗?”
他点头。
“痛吗?”
这次过了很久,到底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要是你不好好复健,着急上场打球,后半辈子都可能这么痛。”
大夫这时又转向了宁桐青:“家属也要配合,不要以为拆了石膏就万事大吉。水肿和痛感都是正常情况,平时多注意观察病人,也要督促他练习,注意不要过量。”
宁桐青见展遥煞白着脸,除了眼眶是红的,几可说面无人色,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痛的。一时间他都替展遥痛,忍不住问:“如果恢复中实在太痛怎么办?”
“可以适当吃点止痛片。”
宁桐青正要再问,展遥已经站了起来——他还是习惯性地吊着胳膊,又在意识到这点后努力把手垂下来:“谢谢您。”
走出医生办公室后,展遥一开始走得很慢,宁桐青本来想问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没想到他毫无预兆地加快了步伐,脚步声又重又急,像是折断了角的小牛犊,满肚子的脾气。
宁桐青紧紧跟着他,眼看着走过了电梯间,才不得不说:“小十,电梯过了。”
展遥猛地收住脚步,直到这时,宁桐青才发现他一直死死咬着牙,颈子上布满了青筋。
他死死盯着宁桐青,眼眶依然是红的,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失望,也分不出这些情绪到底是冲着谁。
“……我走下去。”
终于,他从牙缝里低低吐出几个字。
宁桐青叹一口气,冲他伸出手,勾住他的肩膀,感觉到对方身体瞬间僵硬起来的同时,用力地抱住他,然后,更用力地拍了拍年轻人结实的后背:“会好的。别怕。”
第26章
展遥挣扎了一下,也许是两下,便停下了所有的反抗。宁桐青摸了一把他的后颈,年轻人的冷汗都是烫的。
“去康复科?”宁桐青等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又问。
“唔。好。”瓮声瓮气的回答声闷在外套里。
答完这一句,展遥从宁桐青的胳膊里挣出来,避开与他目光接触,然后飞快地整理了一番乱了的头发,这才强作老成和镇定地再次开口:“不搭电梯了,我想走下去……”
他的话被突兀地打断了,一是陡然响起的铃声,二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一声“展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了头,是三个和展遥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个个人高马大,并排在医院的走廊里一站,立刻成为路人目光焦点所在。
看见来人,展遥有些惊讶,但他下一个反应却是皱起眉:“你们怎么来了?不上课?”
“你拆石膏,我们得来看看啊。”三中的一个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大大咧咧地揽住展遥的肩膀,“?嚯,怎么右手胳膊这么细了?是不是骨头没接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