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抓住钥匙的那个瞬间,展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莽莽的雪原里生起了一丛火。他捏紧了钥匙,说:“可我不是你弟弟。”
“一样的。”宁桐青还是笑,满不在意地挥挥手,“我走了,快回去。”
他开着车离开,快离开小区时,还能从后视镜里依稀看见展遥的身影。
仿佛有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没有仿佛。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第35章
查库的工作停止得很突然。
周一早上,宁桐青刚到办公室、外套都还没来得及脱,就接到一个电话,通知他不必去库房了。
电话那头说得干脆简洁,交待完立刻挂了,没有给宁桐青任何发问的机会。正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和他一起抽调下库的同事推门进来:“桐青,你接到电话没有?他们通知我今天不用去了。”
宁桐青这才知道原来不止通知了他一个人。他点点头:“我也接到了。不过说的是,以后都不要去了。”
“对,也是这么通知我的。”
正说着又来了两个同事,都是被同批次抽调的,大家一聊,发现都说的是一回事。
当初抽调是下了公函的,这次却只有个口头通知,还是电话,按理说不合规矩。不过大家看起来都不愿意再干这件事了,也就不在乎到底合不合规。当天稍晚一点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也发来了正式通知——市博物馆这边的研究人员的配合清查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非常时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难免引发议论,而偏偏此时又最忌讳任何议论。宁桐青回到办公室后没人问他查库的任何细节,甚至连孙老太太什么时候复职都无人提起,仿佛是一个莫大的忌讳了。
易阳消失后一直没有新馆长,由之前负责人事和行政的书记兼副馆长暂时统领一切工作。这位姓伏的副馆长一直都是做行政工作,上任后科研和交流工作几乎都停止了,加上又是年底,博物馆里一片人心浮动的氛围,人人都在四顾,人人心中茫然。
年底的最后一周的周三,开了这一年的年终总结会。至此,一些传闻总算是尘埃落定,正式向全馆的科研和行政人员公布:因为涉嫌严重违纪,易阳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目前已经了被停止了一切职务。
但更多的谜团并没有得到解答——比如文件里并没有提到至少在宁桐青看来已经很昭然的行贿和倒卖国家一级文物的任何消息,也没有告知孙和平和现任保管部主任的处理结果,仅仅简单地通知了易阳的受调查和新馆长即将在年后上任的消息,在此之后,伏馆长就按照以往的惯例,继续做起个人和研究室的总结去了。
这么大的一件事,却被以这样一个轻描淡写且几乎不提供信息的方式暂时揭过,宁桐青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莫名其妙——他的工作、他们研究室的工作已经被彻底打乱了,可没人告诉他们这之后应该怎么办。
他显然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困惑和无奈的。他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句:“那展还办不办了?”
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个同样小声的回应:“等新官来烧三把火。不然还能怎么办。等通知吧。”
“……全白忙了。”
宁桐青回头,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可刚一回头,交谈声就止住了。
总结会开到很晚,平时五点半下班,这天足足折腾到七点,才算是勉强收了尾。宁桐青很久没觉得这么累过,疲惫,而且乏味,整个脑子都是木的。
他因为太无聊,除了自己不得不说话的五分钟,一直在埋头看手机,看到最后1%的电都没了。散会后回到办公室一接上电源,发现错过了不少短信和电话。但大多数都不重要,惟有简衡发来的一条,上面写着:“下班后我们一起吃个饭?”
读完后他迅速地回短信:“一直在开会,手机没电了。”
不一会儿简衡也回了消息:“只是没电就好。吃过晚饭了?”
“还没。”
“那正好,我也在报社看版。等一下一起吧。”
“在哪里?”
“你挑。”
“还是你来。”
“不吃什么?”
“茄子。冬瓜。西葫芦。”
“这些东西没什么共同点啊。”
“表面光滑。”
“西瓜呢?”
“那是水果。”
过了几秒钟简衡发来个地址,然后又一条消息:“我挑好了,就这里吧,吃我的家乡菜。”
宁桐青顺手一搜地图,是一个临江的小区。
他截图向简衡确认:“这里?”
“没错。你开车了没有?这里停车很方便。”
“希望你选这个地方不是因为好停车。”宁桐青飞快地打字,随手打趣。
“不是。我半个小时后可以完事出发。你自己算时间,一会儿见。”
……
晚高峰已过,沿着江边的快速路,宁桐青非常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个高档小区,里面都是连排别墅。按照简衡给的具体地址敲开门后,他很快被引进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刚一坐定,立刻有热茶和水果奉上,当季的反季的都有,但没有西瓜。
这种不挂牌的私人会所宁桐青很少有机会涉足,之前曾经听说有所收敛,眼下一看似乎还是一样。他随手敲了敲茶杯,唔,瓷器选得不错。
他一边喝茶一边等简衡,喝到第二杯时,简衡到了。
“到了怎么不说一声?可以让他们先上菜。”
“本来就是约了一起吃饭,我也不饿。”
简衡挂好外套,在宁桐青对面坐下:“我是饿了。”
“先吃点水果?”
简衡也没推迟,点点头把盘子里所有的水果一扫而空,看来确实是饿得厉害。吃完后他又喝了一大杯水:“我今天去了一趟省里,当天来回,回来后盯版到刚才。午饭没吃。”
“你去T市了?”
“嗯。去做个采访。”简衡往椅背一靠,吐了一口气,“然后碰到文化厅的人,听说从厅里给你们馆调新馆长过去。”
在开完一整天的会后,宁桐青听到这个就头大。虽然他多少猜到简衡约他吃饭多半是要谈工作上的事,但真的开始说了,又实在觉得倒胃口。
“……今天开会也说了这个。”
“然后我听到另一个消息。也是和易阳有关的。你别这么盯着我……和文物没关系……”简衡不知不觉压低了声音,“是地。旧馆的那块地。”
宁桐青一怔,转念间明白过来。可明白是明白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旧馆在的那个位置,那么大一快地,牵扯的人太多了。所以少几件文物,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不算什么交关紧要的大事,至少眼下不是。宣布免职消息时提没提文物失窃的事?”
“没有。什么也没提,只说了什么接受调查。我搞不懂这个话语体系,听不明白。”
简衡轻轻一笑:“这种事也有?0 幸登锌凇T趺葱迹裁词焙蛐迹际裁矗加幸惶坠嬖颉R悄苡涝恫欢幢夭皇且患檬隆M么ο胫辽僬馄孔踊故怯邢侣涞模衷诓还迹挡欢囊惶烨那幕乩戳耍棺挪凰担薹鞘枪巳坏忝孀印!?br /> 宁桐青皱眉:“顾全谁的面子?”
“反正不是你我的。也不是易阳的。你还在清点藏品吗?”
“今天叫停了。”
简衡若有所思地看着宁桐青,末了轻声说:“也好。”
但至于到底是怎么个好法,他就一个字也没多说了。
有些消息从来只能点到为止,正好这时有人在外头敲门,拯救了眼下沉闷而复杂的气氛——菜好了。
于是两个人心知肚明地换了话题,开始认认真真吃饭。看着菜一道道地上桌,宁桐青问:“这是哪里的菜色?”
“算是T市吧。那一片的。”
“你是T市人?”
“嗯,生在那里。从爷爷奶奶起在那里生活。户口本上写的籍贯从来没去过。”
“都是这样。”宁桐青随口应了一句,给简衡盛了一碗汤。
菜做得很好,宁桐青本来说不饿的,不知不觉也吃了两碗饭。两个人吃一阵聊一阵,简衡问宁桐青跨年夜怎么过,宁桐青顿了一下,才答:“要请朋友一家吃个晚饭。”
“那个小朋友还在你家吗?”
这话问得突兀。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色,宁桐青答:“回去了。他妈妈这几天回国了。”
“他的手好了吗?”
宁桐青点头:“也拆线了。彻底好还要一段时间。”
“唔。”简衡也跟着点点头,“那就好。我挺喜欢你家那个小朋友的。”
“他是很讨人喜欢。”
简衡一笑。笑罢后又说:“刚才你说要请朋友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呢?”
“目前还没安排。”
“那现在我们定一下安排?”他放下碗筷,微笑着看过来,“你先和你的朋友吃饭,吃完了,有空了,让我请你喝一杯。地方你定。”
这当然没什么什么不好。宁桐青答应得很快:“好。我来请你。”
简衡挥挥手:“都再说吧。那你吃晚饭给我电话。新年还有别的打算没?”
“看和你喝到几点。目前是打算先睡到自然醒,然后我准备进趟山。”
这个回答让简衡一挑眉,正要再问,又有人敲门了。
结果进来了好几个人,全是冲着简衡来的。为首的一个看起来像是做生意的,端着一个装满了透明液体的玻璃杯,笑着说:“我听说你也在。赶快过来向你敬杯酒。”
简衡只一愣,很快就笑了,指指宁桐青说:“和朋友约着吃个饭。不知道宋总你也在。”
“可不是巧吗?我也是听张总说你在,就想一定要来敬一杯。”
简衡始终很客气,笑容甚至说得上亲切:“我今天开了车,没法喝。这样,我先以茶代酒,下次宋总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做客了,我们再喝过。”
说完就举起了茶杯,笑着等着。
对方并不异议,与他碰了杯,自己先干了个底朝天:“好说、好说。那就说定了。春节我一定上门来拜年。”
说完这句话,跟着他来的一群人也走上前,依次毕恭毕敬的和简衡碰了杯,简衡喝茶,他们喝酒。
这群人走后,简衡放下杯子,对着宁桐青笑笑:“我们赶快吃。吃完了撤。刚才你说要进山,去打猎?”
他不提这群人的身份,宁桐青更没兴趣知道。他接话:“我偶尔会去烧窑。”
“哦……所以上次我去你家探病,房间里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你烧的?”
“大多数吧。”
简衡又哦了一声,这次有点意味深长。
宁桐青知道他在哦什么,也不在意,笑笑说:“刚学。烧得不好。”
简衡似乎忍了一下,笑意还是从语调里流淌出来:“熟能生巧。多烧几个就好了。”
门又响了。
第36章
这次的来者宁桐青见过——在进门时正是他亲自领着宁桐青上的楼。经简衡介绍,宁桐青才知道他就是这间会所的主人。
这位简衡口中的“张总”也是带着酒来的,进门后拉过一张椅子在简衡边上坐下,笑着说:“我刚才在外头张罗餐后水果,被他们听见了,好么,非要过来打个招呼。我赶快来给你赔个罪。”
说完就要喝酒,简衡拦住他:“没事,我也没喝。今天临时说要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我不爱听。你来就是给我面子了。今天菜还可以吧?”
“什么时候不可以了?”简衡一笑,还是按住他要敬酒的手,“我今天不能喝,改天再说。”
“改天归改天,今天这杯我先喝了。”话音刚落,一杯酒就下去了。
张总放下酒杯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宁桐青:“幸会。以后要是想和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小聚,随时打个电话,我来安排。”
宁桐青没想到这种场合还要换名片,找了半天才从钱包最深处翻出一张:“谢谢张总。”
“什么张总不张总,简衡这么叫我,我是不乐意的。叫小张就行。你们慢吃,我等一下让人送餐后水果过来。”
送走这位后宁桐青颇有些忍俊不禁,简衡自己也摇头:“贪嘴就是要付出代价。”
“人家喝酒你喝水,不亏。”
简衡短促一笑:“也是。”
说是要赶快撤,但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早一步晚一步他们还是吃完了水果才走。走时张总不仅亲自送行,还准备了四个提袋,说:“就是几个你们觉得还行的菜,让厨房再做了一份,回去热一热就能吃了。”
“我在家里不开火。真想吃我人过来。”
“我知道你不开火。菜都做好了,带上吧。给宁研究员也准备了一份。以后常过来啊,你肯来,我们都高兴,是给我们面子嘛。”
简衡无意在门口拉扯,只好接过来:“张总再这么客气。我下次真不敢来了。”
“哪里的话。你一个人在外地,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第一。元旦你回不回去?”
“路上堵,不回去了。春节再说。”
“哦,你要是怕堵,我这里有人回去,让他们开车,睡一觉就是了。”
“已经说了不回去了。”
“当然当然。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向家里问好啊。”张总笑容可掬地把四个拎袋都塞在了宁桐青手里。
简衡没开车,宁桐青见时间还早,便说送他回去。上车之后他指指放在后座的袋子:“菜你都带回去吧,人家的心意。”
“你怎么把我想说的话给说了?”
“没几天就新年了。我估计都在外头吃。”
“我也是。”简衡望向车外,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话,“那还是一人一半。万一浪费,每个人平均浪费得少点……今晚的菜不难吃吧?”
“当然不难吃。就是好吃,才不好意思再沾你的光了。”
简衡无声一笑:“有沾干嘛不沾。”
他们就又不说话了。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时如果不是刻意找话说,常常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宁桐青隐约觉得这种“不说话”,也是某种“刻意”之后的结果。但至于到底是谁在主导这种“刻意”,反而是很难去分辨了。
在简衡家小区门口停下车后,简衡又问宁桐青要不要上去喝一杯。
宁桐青略一迟疑:“明天是新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我知道。所以才想喝一杯。就喝酒。”简衡微笑。说完后他解开安全带,却不着急下车,“宁老师,有的时候能找个人一起喝杯酒其实挺难的。”
“今天我喝一杯肯定打不住,所以一杯都不敢喝。年尾我们喝。”
简衡往后一仰,轻轻地靠在座椅上:“也好。”
他看着宁桐青,看得很仔细,看了两眼又移开视线:“是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什么时候我们能没事也约出来喝一杯,就好了。”
宁桐青却在一直看着他:“不是说好了年底吗?”
他又一笑,眼波一闪:“你说得对。”
直到简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外,宁桐青忽然想起他下车时没有拿后排的袋子。他给简衡去了个电话,简衡就说:“啊,我真的忘了。不折腾了,你都带走吧。不过到时候告诉我一声是什么菜,我下次见到张总,谢谢人家时别说漏嘴了。”
宁桐青没太上心,答应下来就挂了电话继续开车,眼看快到家了,猛地想起简衡这句交代,才意识到他的心思缜密真是到了每一个角落。
不过这些菜宁桐青还真的没机会吃上——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结束后,一群同事在研究室副主任的组织下一起去聚了个餐,到约好的餐厅才知道,孙老太太已经先到了,正在包间的沙发上一边看菜单一边等他们呢。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喝多了,宁桐青自己也不例外。他算是一群人里比较清楚的,坚持着把孙和平送回家,进了自己家门才开始吐。
吐完了他倒头就睡,中途因为渴起来好几次,折腾了一宿,等睡踏实已经到了下半夜,再一睁眼,大半个白天都过去了。
他倒是还记得约了瞿意和展遥吃饭的事,盯着宿醉后的头痛爬起来,从酒气不散的外套里找到手机,想看看有没有展遥发来的短信。
小师叔,今天一起晚饭的计划没有变化对吧?餐厅选在哪里?我们几点到合适?
宁桐青睡了一天,根本没顾上订餐厅。读完展遥的消息后打电话去相熟的馆子,未果;又给平时有公务宴请的餐厅,也没有三四人的桌子。正在为难,忽然想起前几天和简衡去的那个会所,他印象里瞿意就是T市人,于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按照名片上的张总的手机挂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