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展遥这么说,宁桐青又看了他一眼:“想清楚了?”
展遥站起来:“你陪我去好吗?”
他正好背对着自己的班主任,只有宁桐青看见了他的笑容。
宁桐青自认是展遥的舅舅在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拒绝就说不过去了。他静了一静,也笑了,客客气气地问班主任:“那您给我们推荐一间理发室吧?”
眼看着警报解除,班主任一块巨石落了地,爽快地说:“东门外有好几家,男生的平头随便哪家都可以。”
一边说,他一边送宁桐青和展遥到办公室门口,临别时又强调了一遍纪律,然后说:“我们都是学生过来的,能理解年轻人追求自由和个性的心情,等军训结束,再留,这个是可以的。”
宁桐青没多说,还是笑笑,把展遥领走了。
在走廊上正好碰到另一个留长发的女生也被家长带着出来,小姑娘有一根很漂亮的大辫子,可她现在满脸都是泪。
行政楼里凉而暗,再回到阳光下,真觉得是两重天地。宁桐青侧过脸看着站在台阶上若有所思的展遥,说:“真的想好了?”
展遥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他抬起手遮了一下眉间:“谢谢你告诉我你那个朋友的故事。”
“有什么好谢的。她是一个非典型,你想做这样的人吗?”
展遥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理发我无所谓。头发剪了可以再长。”
“那你为什么反抗?”
“他们来硬的,而且先对女生下手。我觉得没意思。”
宁桐青很轻地一笑:“无结局的正义感也好过什么也不做。不要放在心上,有些大学就喜欢给新生来这个下马威。是特别没意思。下次不要让自己受伤。被撞到的这一块疼吗?”
“没事。你会陪我去理发吗?”展遥先是摇头,忽然又发问,说完飞快地补上一句,“你答应了的。”
宁桐青避开他的视线:“这不是为了哄你班主任吗?我下午还得上班。”
展遥也没流露出特别失望的表情,淡淡地说:“你答应了。”
他声音很轻,说完放下遮阳的手,又看向了宁桐青。他本来话就不多,这样沉默而专注地望过来,更是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宁桐青很清楚对于现状的最好解决方案是尽可能地少见面,最好不见面,把这段时间拖过去。可另一方面,他更不愿意让展遥长久地陷在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僵局里。
“那行,说话算话,我陪你去。”宁桐青微笑,“谁要我是你‘舅舅’呢。”
展遥的表情有了一瞬的扭曲:“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去。”
宁桐青笑起来:“好。”
他刚一迈步,衬衣的后背又被紧紧地扯住了。
远处还是没完没了的操练口号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近处的秋蝉声分外震耳欲聋。宁桐青没回头,慢慢地说:“你不怕人家看见你就这么扯着。”
“我不怕。”
“那不行,我怕。”
话音刚落,展遥的手松开了。
他下了几级台阶,和宁桐青并肩而立,并没有看宁桐青,而是轻声说:“之前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哪一句?”
“如果我愿意,还和以前一样。”
“你愿意吗?”
展遥侧过脸,绽开一个笑容:“我愿意了。小师叔。”
宁桐青第一次觉得展遥的笑脸刺眼,尤其让他觉得莫名的心惊肉跳。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跟着一笑:“行。”
“那现在你会陪我去理发吗?”他收回目光,抬起手腕看表,“不会超过半个小时的。”
宁桐青想了想,这次点了头:“行。”
在步行去理发室的路上他们买了可乐,走到东门时正好喝完。既然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小师叔”的模式,即便宁桐青内心始终有着微妙的不安和隐约的怀疑,他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陪着展遥理发 ,听他告诉自己在离开美国前,他开车带着展晨和瞿意走1号公路,无穷无尽的蓝天和触手可及的海岸线,他们在夕阳西下一家三口手拉着手,一起走进温暖的海水里。
“那个时候我其实有点动摇。也许应该去一个有海的城市念大学。”
展遥这么说时,宁桐青正坐在边上回邮件。他抬起头,才发现展遥的头发已经简短了,标准的寸头,很像去年年底瞿意回来那一阵时的样子。
然后又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样子了。对于站在十几岁尾巴上的年轻人来说,别说一年一月,就是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今日绝不会同于昨日。他看着肤色更深、目光也更深的展遥,笑着随口应答:“说不定T念完了,就去一个有海的城市继续深造,或是工作呢……在美国打球了吗?”
“打了几场。还去看球了。没碰上赛季,就是看学生打着玩。”
“怎么样?”
展遥想了想,轻声答:“特别棒。”
他的表情里有一点梦幻的恍惚感,眼睛又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想必是非常好的回忆。听他这么说宁桐青也轻松起来,再聊了没两句,理发师收起剪子,对展遥说:“好了,你看看满意不?”
宁桐青也顺势看向镜子里的展遥。后者似乎不大习惯镜中的这个自己,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哪里挺好看了……”他听见展遥小小声地嘀咕。
虽然宁桐青打心眼地觉得是挺好看,但这一次,他决定装没听见,同时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随口发表对展遥的任何评论了。
第59章
不管展遥怎么看自己不顺眼,当理发完毕的年轻人再度走在学校的主干道上时,连一旁的宁桐青都感觉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展遥对此却是置若罔闻。他陪着宁桐青一路走到停车场,看见宁桐青的车后,他说:“军训期间不准离校,等结束之后,我能来找你吗?”
宁桐青开车门的手一顿:“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刚开学,不应该多参加校园活动、认识新朋友吗?”
“可是我想见你。”
“展遥……”
展遥看着宁桐青:“学校的伙食特别难吃。我吃不饱。”
“T大有好几个食堂,你再试试。”眼看着展遥的目光暗淡不少,宁桐青又说,“之前说了,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军训完了告诉我,我带你去吃饭。”
“一言为定?”
宁桐青被他又亮起来的眼睛逗得短暂一笑:“不信拉倒。”
上车之后,他见展遥站在原地没动,又摇下车窗,示意他回去之后,想想还是提醒了一句:“有些事情不要太较真了。有的时候人家要个不伤筋动骨的形式,配合一下算了。”
展遥笑一笑,对他挥挥手:“你开车小心。”
处理完展遥的事后,还没到下班的钟点,但一个下午都没收到催他回办公室的电话,宁桐青毫无内疚地给自己放了个假,趁着省博还没闭馆,跑去消磨了一个小时。
结果等他出来时,正遇上马路对面的小学放学,两边马路都堵成了粥,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开出五十米去。
他只好一边听广播一边等,说来也是巧,就在他等左转灯时,正好看见蒋芸在过马路,手上还牵着个小孩子。
那是个看起来至少七八岁的男孩,看五官与蒋芸如出一辙。宁桐青一直以为她比自己年轻至少三五岁,没想到居然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看得入了神,直到身后的喇叭声响起一片才意识到已经变灯了,忙一打方向盘,开远了。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里展遥再没联系过宁桐青,而宁桐青也继续在各种文山会海里苦苦度日。待的时间越久,宁桐青就越能感觉到厅里其他人对蒋芸的排斥,那是一种夹杂着鄙夷与调侃的情绪,甚至不会在当事人面前掩饰。
宁桐青算是一个外人,无人告知他这种情绪的来源,而蒋芸看起来心态也不错,似乎是对于现在这种坐冷板凳的状态很满意,每天按时上下班,工作时间雷打不动做几件事:补妆、冲咖啡、上网购物、挂着耳机看电视剧,在宁桐青面前也一点都不避讳。
他正式借调来省厅的第二周的周五,简衡忽然给他打了电话——他来省里做个采访,周末不准备回去了。
于是两个人约在下班后就在文化厅外碰头。宁桐青一走出办公大楼,就在路对面看见了简衡的车。他人在正站在车边,和旁人说话。
宁桐青便等对方走开,才与简衡碰头。一打照面,简衡摘下墨镜就笑:“哎呀呀,看看坐办公室把你折磨的,都瘦了。心疼死我了。”
“去你的。这种朝九晚五、三顿饭都管的生活,还能瘦?”宁桐青笑起来。
简衡又朝着宁桐青走近两步,仔仔细细看了他,还是摇头:“真的瘦了。肯定是大院的食堂吃得不好。上车,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话音未落,又有人在喊他。这次的来人宁桐青也见过——正是文化厅的办公室主任,他名义上的大上司。
宁桐青办手续时是办公室的其他工作人员负责的,没见过主任,只知道他姓白。虽然有点意外两个人相识,但还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白主任热络地对简衡一笑:“小简,难得在院子里见到你啊。来采访?”
“对。”简衡也笑着同他握手,然后指指宁桐青,“我在N市认识的朋友,正好来省里挂职,我难得回来,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那是那是。在哪个部门挂职?”
简衡微微瞪大眼睛,好似很吃惊:“您这是和我开玩笑了。他就在文化厅的办公室,来了都快一个月了。”
“哦!就是市博来的……小宁,是吧?”白主任恍然大悟,终于认真打量了一番宁桐青,“唉,怪我怪我,最近厅里事情太多,来挂职的同志也多,都没顾得上认一认脸。”
简衡就笑:“现在认得了,那您多关照。”
“你这么说就是见外了啊。”白主任跟着笑,拍拍简衡的肩膀,“难得你回来,我也不耽搁你们朋友聚会。下次再回来,提早说一声啊。”
“怎么?白主任要请我吃饭啊?”
白主任哈哈一笑,摸了一把后脑勺:“你现在难得回来一趟,想请你吃饭的人怕是多了去了。我可不敢说要请你吃饭,哪天要是有空,来指导一下我们的工作,然后吃个食堂。”
他说得客气,简衡一律答应下来,寒暄了好几分钟,这才道别。白主任一走远,简衡立刻钻进车里。等宁桐青也上了车,他说:“大院里认识的人太多,我们还是赶快溜。”
“早点说我们可以直接约在别的地方碰头。”
简衡系好安全带,随口答:“想早点见到你。”
宁桐青一愣,微笑着摇头:“我真是受宠若惊。”
“那倒不必。我放债都是要收回来的。”
他扭头对宁桐青一笑:“他们是不是把你安排在省政府大院的招待所里住?”
“对。”
“几号?”
“三号。”
简衡皱眉:“糟糕得很。今晚我可不住这里。”
“你不回家?”宁桐青一愣,“我是说晚一点。”
“你很想我回家?”
宁桐青想想:“你睡觉磨牙。”
“晚了。这个周末我赖上你了。”简衡吹了个口哨,愉快地启动了车子,开始尽他的地主之谊。
他先带宁桐青去吃晚饭,然后去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的老洋房改成的花园式宾馆办了入住,闹腾到下半夜再跑出去喝酒,接着一口气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懒懒散散地吃过饭,哪里也不想去,就坐在宾馆房间的阳台上看书晒太阳,磨蹭到下午四点,还是由简衡开车,漫无目的地满城闲逛。
简衡绝对不是个好导游,经过T市的几大著名景点时他都一言不发,反而是有些看似平平无常的街道能让他说上两句,但也和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无关,都是些诸如“我在这个街口被狗咬过”之类的闲话。
然后,他们经过T大。
到校门口时正好遇上红灯。他指了指校名:“我的大学。”
一瞬间宁桐青的眼前划过展遥的脸。他便说:“我告诉过你没有?展遥也在T大。”
“没有。”简衡摇头,“念什么?”
“学医。”
“哦……”简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这个借调恐怕不妙。”
宁桐青下意识地反驳:“别瞎说。巧合而已。”
“当然是巧合。但即便是巧合,也分好坏。他知道你也在吗?”
“我送他来报到的。”
简衡笑着摇头:“藕断丝连。”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说成语?”
“承蒙夸奖。我高考语文全市第一。”简衡流畅地接话。
“………………”宁桐青被噎得一怔,“行。”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宁桐青苦笑:“我能怎么办?又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能一言不合一刀两断?”
“怕麻烦?”
“不是这个问题。”
简衡不问了:“需要我做挡箭牌随时开口。”
宁桐青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还没来得及表态,简衡已经先扯开了话题:“你知道我学的著名怪谈吗?”
“有什么鬼故事?说来听听,看看是不是全天下的大学都流传着同一套鬼故事。”
简衡低低一笑,掉了个头,在南门口的路边停了车:“最有名的是东门的大门不能开,一开就会死人。”
宁桐青一回想,那天他陪展遥去理发,的确是大门紧锁,只留了一个小门供行人和自行车出入。
他又想起开学那天的那桩惨事,便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简衡。简衡听完后,又说:“第二个怪谈,T大所有的师生恋都没好结果。我在校时也亲历过一次,不知道是哪方引爆了整个实验室,两个人都死了,好在也没其他学生受到波及。所以从这点上来说,不算坏人。”
看着目瞪口呆的宁桐青,简衡笑了笑:“你刚才说他是跳楼的,接下来我要说第三件了——虽然我校建筑学院名气不小,但凡是他们学院的老师给学校设计的楼,好像都出过命案,而且不止一件。改天可以去问问,是不是他们学院的手笔。”
宁桐青感慨:“现在我确信有些学校确实是有独一无二的恐怖故事了。”
闻言,简衡停住车,趴在方向盘上笑了好一阵子,才直起腰:“剩下的让你家小朋友告诉你……你等我一下,我去买包烟。另一个秘密——我校南门口的烟店是这一带最便宜的。”
买了烟他又带着宁桐青去全市最高的餐厅吃晚饭,正儿八经地逛了一回入夜后的公园,还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地方——宁桐青对T市也不算陌生了,但跟着简衡,反而觉得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总之周末这两天,两个人差不多睡了一天,玩了一天,简衡一直待到周一的早上,才和宁桐青道别,启程返回N市。
临别前两个人坐在一间其貌不扬的小馆子里吃小笼包。经过这个周末,宁桐青已经多少习惯了简衡这种在城市里打猎一样的生活状态,吃完最后一个包子后,简衡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从这里走到文化厅,步行时间十分钟,离上班时间差不多有五分钟的富余。”
“我对我老家的熟悉,比你差远了。”宁桐青真心诚意地说。
“这不算什么。”简衡一挑眉,“周末我还过来。你有别的安排吗?”
宁桐青一顿:“没有。”
“那好。”
“有工作?”
“不,为了你。”
第60章
打开办公室门时,宁桐青特意看了一眼手表,八点二十五分。
三分钟后,蒋芸走进了办公室。
又过了五分钟,电话响了,通知宁桐青搬办公室。
放下电话后,宁桐青下意识地往蒋芸所在的方向看去:“他们通知我搬办公室。”
蒋芸正在慢悠悠地泡花草茶,听到这句话后微微一笑:“啊,那好啊。”
说完,就一心一意地看着茶杯里的花草在热水中缓缓地绽放。
当天宁桐青就去了新办公室,工作内容也随之有了变动:负责对接N市文化系统的报告和公文。
这自然不会凭空而来,不过当宁桐青再次见到简衡时,两个人谁也没提这件事。但那个周末简衡只陪了宁桐青一天,周日一大早,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又睡了三个小时,然后对宁桐青说:“家里要我回去。我先走。”
当时两个人还在床上,宁桐青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他这么说后随口问:“电话都打了多久了,怎么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