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没办法才联系简衡,可简衡看起来并没有比蒋芸好到哪里去,甚至还有另一种与蒋芸的感情截然不同、但不相伯仲的痛苦和绝望。宁桐青蹲下来,刚想问他“没事吧”,话没出口,简衡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是全是水,酒气经过发酵后很难闻,但宁桐青也顾不上了,此刻的简衡吐得简直是撕心裂肺,一边吐一边哭,宁桐青替他顺气时发现,整个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发现到这一点后宁桐青也慌了:“你喝了多少?”
简衡不答他,直到吐无可吐,才抬起脸,面如死灰,嘴角却带着一点诡异的笑意:“……你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宁桐青依言驾着他站起来。简衡用额头抵着宁桐青的肩膀,静默了半分钟,开口问:“她儿子还活着吗?”
“嗯。还在手术。”
“……撞人的司机呢?”
“我不知道。顾不上。我正好经过,听见她的声音,稀里糊涂跟来了。”
简衡晃了晃,缓缓地抬头,看着宁桐青:“你一点都不稀里糊涂,你太好了。宁桐青,我告诉你,这是报应。”
“你别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大人的事不怪他。”宁桐青扶住简衡的背,“我想她应该是在联系孩子的爸爸,一个晚上了……我没办法,只能找你。不该把你扯进来。”
简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报应报到小孩子身上了。不然怎么叫报应呢……不,你是对的,你应该找我,你只能找到我了。”
说完他重重地抹了一把脸,抹开脸上残留的泪痕,再开口时所有的软弱和痛苦都消失了:“你知道最近的洗手间在哪里吗?”
宁桐青陪着简衡去洗了脸,接着带他去找蒋芸。到了离手术室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宁桐青停住了:“她在那里。那我不过去了。”
简衡的眼睛里藏着光,声音和神色都极平静,再无一丝醉态:“好。你要回去也行,早点回去休息吧。晚点我们联系。今晚多亏了你。”
简衡没等到宁桐青回答,就加快脚步走向蒋芸。宁桐青看着他们碰了面,又看着蒋芸没有一丝犹豫地跪在简衡脚下磕头,他再不忍看下去,当即背过身去,疾步走到了另一条走廊上。
第79章
深夜的急诊室无论哪个角落都让人心情压抑,宁桐青原以为自己现在这副尊荣已经够糟糕了,但缓过神之后,发现根本不算个事。
孩子在做手术,母亲在,异母的兄长也赶到了,他这个陌生人应该退场了。宁桐青又一次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不早了,展遥也暂时还没回讯息。
他先到室外抽了根烟,稍加缓解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然后找到医院里的小卖部买了牛奶和其他一些吃的,又赶回了急诊室。
结果他在急诊室的大门口差点撞上简衡——后者正在打电话,见到宁桐青后一愣,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这个电话他打了差不多五分钟,听得多说得少,放下电话后,简衡轻声对宁桐青说:“刚才在给公安厅的朋友打电话。”
“肇事司机找到了?”
“嗯,跑不掉。”简衡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难看,“也托人找了院长和急诊这边的主任,应该没事了。今天谢谢你……你怎么还没回去?”
宁桐青举起拎着的塑料袋:“给你买了点东西。本来打算送到你手上就走。”
简衡接过来后看了看,一笑说:“宁老师你真细心。正好我确实是饿了,你也吃一点吧,吃完再走。”
他四处看了看,正好不远处有一张空着的长椅,于是简衡指指椅子:“坐一下?”
说完他率先走过去,坐下后先把牛奶打开喝了,然后点了烟,还问宁桐青要不要。
点火时宁桐青留意到两个人的手都在发抖,不由对简衡苦笑:“早些时候蒋芸?6 卟涣寺罚冶芰思覆健枚土读恕!?br /> 简衡也笑:“那吃点东西。你买了至少四个人能吃的零食。”
他拆开薯片,宁桐青又打了个打喷嚏。简衡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今天不冷啊?”
宁桐青抽抽鼻子:“过敏。之前好了一阵子了,现在又开始了。”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过了这个季节就好了。T市绿化太好。”宁桐青耸肩,就着烟吃了好几片薯条,“抽完烟我去找个深夜药房,再买点抗过敏药。”
“哦。”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只有薯片的声音。
“你找到你爸了?”
“找他做什么?”
“呃……蒋芸的儿子……”
“他不缺儿子。”
宁桐青沉默良久:“那小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
简衡无所谓地笑笑:“他现在在海外谈生意,不知道又带了几个女朋友,找不到是正常的。我不是来了吗?他来也就是能解决成这样。”
想不到怎么接话才合适,宁桐青又收住了话。
简衡似乎也很享受此时的宁静。抽完手上的烟后,他又点了一根新的:“第三次了。”
“……什么?”此刻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很疲惫了,宁桐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简衡先是抬头看了看此时的天空,接着冲着宁桐青无所谓地一笑:“好久之前了吧,我们是不是约好了,第三次了,我就让你提问。”
“我不记得了。”宁桐青正视着简衡的眼睛,“而且我没什么想问你的。”
他对这个回答也不意外,笑容愈发深了:“但是我想告诉你。这样你永远有我们家的一个把柄,我们永远欠你的人情。”
宁桐青笑起来:“可我要这个把柄和人情做什么?”
这个答案让简衡沉默了许久,久到烟头烫到了手指,他才一个激灵地甩开烟。再次看向宁桐青时,他的目光恍惚了:“我希望你有。”
“我不要这个。”宁桐青摇头,“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
“要是知道,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简衡再次微笑,“不,不会的。只要我们能在N市遇上,我都会找上你。”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一次看向宁桐青,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说得太对了,小孩子是无辜的。被撞的人应该是我爸,他应该死……他酒驾撞死过人,可他受到的唯一的‘惩罚’,就是悄无声息地转了个业。”
简衡身上的酒气还是很重。一时间,宁桐青只觉得传到耳朵里的并非话语,而是有一条细长的蛇,正缓缓地爬进了耳朵最深处。
他毫无来由打了个寒战,浑身僵硬地听简衡说下去:“他找了别人顶罪。没有过一天难受日子。蒋芸的儿子就算今天死了,他不会难过。我死了,也不会。”
简衡没有再说下去。他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对着宁桐青微笑:“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对他可能算是过去了,我爷爷也老了,但我还有姑父和舅舅们。”
宁桐青严肃地看着简衡:“你不该……”
“可我太想说了。太想对你说。”简衡轻轻按住他的嘴唇,“宁老师,这不是把柄,也不是人情,这是一把钥匙。你和我本来只是萍水相逢,我不该告诉你……可我太想说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神色也越来越迷惘,又在下一个瞬间,所有迷惘和伤心都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变成了与宁桐青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简衡,从容、干练和冷静有过之无不及。
许久许久,宁桐青都找不到话,好几次话到嘴边,最后还是都深深地咽了回去。看见他这个样子,简衡反而笑了:“没事的。替他坐牢的人都死了好多年了。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对我们家都是安全的。除了你。”
宁桐青依然严肃而沉默,他垂眼,然后起了个和之前完全搭不上的话题:“过年后我给你发过短信,想把钥匙还给你。你没回。”
“可能错过了。苏麻离怎么了吗?”
“我把他带回家了,我爸妈在养着。”
“哦,没关系,你不嫌弃可以继续住。”
“我一直没添东西,就搬进去了一张椅子,现在椅子已经搬走了。”一边说,宁桐青一边从钥匙串里找出简衡给他的那把钥匙,想还给他。
简衡不接,也不说话,两个人无言地僵持着,直到简衡的手机铃声微妙地打破这场寂静。
这个电话很短,放下电话后,简衡脸上是真切的喜极而泣:“手术做完了。目前没事了。”
“那就好……”宁桐青也放下悬了一个晚上的心。
简衡站起来,想赶去手术室那边,可宁桐青拉住了他。
“拿着钥匙吧。”
简衡回头,挣扎了一下,看起来还是不肯要。宁桐青也起了身,没有松开他的手,几不可见地一笑:“我像他吗?”
简衡僵住了。他没有笑容,低声反问:“如果我说了真话,你还会和我做爱吗?”
“不会。”
他又问:“假话呢?”
宁桐青看着他,还是笑:“也不会。再不会了。”
简衡忽然笑了——这一刻,他脸上的惨白仿佛都消失了,笑容里陡然浮现出宁桐青从未见过的孩子气:“不像。”
宁桐青将钥匙塞进他的手心里:“去吧。孩子目前平安了,你也不要着急了,慢慢走。”
可简衡没有听他的,而是大步跑进了急诊科的大楼。
在搬离那套公寓之前,宁桐青请了个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屋子很小又没家具,原没到规定的时间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
宁桐青就让阿姨再给墙掸掸灰、擦擦窗台,可是这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做完后,阿姨提早离开了,留下宁桐青一个人,再最后检查一遍这套小公寓。
在那间曾经有过这房子里唯一一间家具的小房间里,宁桐青因为看错了墙面的颜色,走过去检查时,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以前摆着床的那一面墙上,有几个很浅的刻印,是两个没写完的“正”字。
宁桐青不可能得知其中的含义,亦无意深究,它也许属于屋子的前主人,也许属于简衡,但也许现在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关上每一扇窗子,锁好门,一直等到今天这个手忙脚乱的夜晚,终于将钥匙还给了简衡。
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宁桐青明白了,简衡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又或者只有一个,他将它敲碎了,藏在不同的地方,以确保没有人能找到它。
他还给了宁桐青一把钥匙。宁桐青还给了他。
他们没有道别,谁也没有回头。
离开医院时已经过了午夜。宁桐青找到深夜药房买了药,又去还开着夜宵店买了热的食物。一直有人对他投以惊讶甚至恐惧的目光,宁桐青都是笑笑:“有个孩子遇到了车祸,他的血。”
有陌生人问他:“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没事了。”他回答。
但他还是没有拦到出租车,好在市中心就这么大,走回去也就是半个钟头,他拎着药店和夜宵店的袋子,一路打着喷嚏走回酒店。
在大门口他脱下外套,没有引起任何人侧目地回到房间。展遥还在睡,房间里很安静,浅浅的呼吸声平稳而缓慢。
宁桐青站在门边听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脱了脏衣服,洗干净澡,摸黑将食物和药都放在靠展遥的那一边,便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他自己的被子早就冷了,春天潮湿,睡进去太不舒服了。于是宁桐青掀开展遥的被子,钻到他身边。年轻人的身体结实暖和,沉甸甸的,宁桐青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展遥,沉沉地睡去。
第80章
“五一”小长假到来之前,宁桐青接到了一个来自向岚的电话。
这个电话带给他这段时间最好的一个消息——好吧第二好——近期省里和市里的领导班子大调整,新调来的一把手又有了新规划,其中之一是大力推广N市的历史文化名城地位,尤其是突出其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重要性,一系列相关规划从上而下推进到文博系统,落实到N市博物馆的,居然是重新启动了之前易阳在任时批准的几个特展。
宁桐青对于政治的风向从来是一窍不通,即便在省厅工作了好一段时间,还是会犯一些让省厅其他同事们啼笑皆非的错误:比如说开会前给领导排座次、摆桌签从来一次排不对,对红头文件的标准格式也时不时有个小纰漏,负责他的处长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他“你一个大博士,怎么这种死记硬背的小事反而做不好了,看来只能做大学问”,旁人听到这话都神色一肃,反而他这个当事人听了只是笑笑,这次改正了,不保证下次不再犯。
所以当向岚告诉他各项展览筹备又可以重启时,宁桐青只顾高兴,对于隐身其后的政治气象毫无觉察,就问她那到底是哪一个特展先上,自己能做些什么准备。
向岚告诉他:“都还没定,院务办公会是过会了,也通报了,但今年的财务预算里都没有做计划,最早也是明年了。我就是猜测啊,士大夫展不会是第一个,我在想把青瓷展报上去……东郊的那批瓷器已经出土有几年了,还没有系统性地展览过,太可惜了。而且这是孙老师的一桩心事,你又做了比较成熟的策划,还是要试一试的。五一你有没有出游的计划?要不要回来一趟?我们去看看孙老师。”
“……行。”只迟疑了一秒,宁桐青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按最初的计划,宁桐青准备和展遥去外地旅行,而且是今晚就动身。但向岚的这个电话一来,他实在也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挂了电话后他给展遥去了电话,结果电话一直没人接,宁桐青便知道,多半是在篮球场了。
节假日前的考勤没那么严格,到了下午,办公室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以各种事由请假提早下班了,还没走的几个则在吹着空调晒着太阳闲聊,蒋芸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
自从孩子出车祸,她就请了长假,宁桐青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在办公楼里见到她,如今乍一听见名字,觉得已经很陌生了。
从同事们的闲聊中,宁桐青得知孩子活了下来,但无人知晓具体伤势如何,聊到后来,最后又难免遮遮掩掩地提到她和简衡父亲的那些花边情事,以此作为打发时间的一点谈资罢了。
男女间见色心喜、权色交换的这点事,从来不新鲜,结局也大同小异,因为牵扯到前情人的家事,对宁桐青来说听来听去都是尴尬。
听同事们将此事描述得越发绘声绘色,仿佛忘记了此地还有他这么一位男同胞,接完电话后在角落里努力做了很久大型植物的宁桐青只好自动自觉化身某大型动物,再尽力无声无息地躲到办公室外头去了。
他本意是出来抽根烟,然后再给展遥打电话,商量一下假期计划,但没想到的是,刚下楼,正好和几分钟前他人故事里的女主角撞了个照面。
她憔悴得很,瘦得简直成了个人干,宁桐青差点没认出来。他侧身,想让她先上楼,可她也停下了脚步,等他先走。
略一犹豫,宁桐青还是问了她一句“孩子怎么样了”,可蒋芸却像是失聪了,既不看宁桐青,也不回答他,等了一等见宁桐青无意先走,便一言不发地自己上楼了。
他抽了一根烟,展遥也没接电话,这时又有同事离开办公室回家,还问他怎么还不走。宁桐青心想反正办公室的电脑里没什么做到一半的活,也没人管签到签退,干脆取了车,去T大看展遥打球去。
四月底的T市已然有了夏意,阳光明媚,放眼所见行人不少都换上了夏装——到了大学校园里更是如此,年轻姑娘们早早穿上了短裙,走在花木扶疏的林荫道上,真是赏心悦目。
为了避嫌,两个人几乎不在学校里碰面。不过一旦身处其中,宁桐青也绝不至于显得扎眼。他随便拉个在校生问了路,才知道T大一共有三个篮球场,两个室外和一个室内,而等他在稍小的那个室外篮球场找到展遥时,篮球赛已经临近尾声了。
场上热火朝天,场外亦不逊色,每当展遥投进一个球,喝彩声里年轻女孩子的欢呼都特别响亮。宁桐青身处其中,过了一会儿也觉得吃不消,只能稍稍走远点,找了个高处的台阶坐下来,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展遥打球。
看着看着他就笑起来,以至于比赛后展遥根据宁桐青的短信找到他时,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好消息,这么开心?”
宁桐青抬头,隔着墨镜抬头看他:“我很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