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隙不理它,皇帝见他高傲冷肃,却会回答自己的话,一时莫名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不重要,但闲来无事,可否容我猜上一猜?”
“嗯~~”
皇帝啃着为云隙削好的果肉,“云公子不是人,可否正确?”
“嗯~~”
“云公子是妖,而非鬼族?”
“嗯~~”
云隙吃完了皮,眼巴巴的看着皇帝,能大快朵颐的吃皮,就再也不想一点点啃了。
皇帝贴心的取过马车中配送的小碗,放在云隙手中,让削好的皮全都落进去,边落边道,“鬼魄称云公子为上仙,并非只是恭维敬词?民间传闻仙界本并不存在,而是由人、妖、鬼三界修炼得道升而为天,才逐渐出现了清净高洁,维护人界妖界鬼界秩序的神仙,是这样吗?”
云隙点头,仙娥神子皆是得了世间万物灵修大道才成为了仙,凡人对于仙界的解释虽未完全领悟,但也不算偏差。
皇帝脸上露出果然的神情,对云隙的身份已经三三两两猜透了,这小妖,看来是个正努力修成仙子的妖,下凡来的话,也大抵是应了话本中所说历经天劫或行善求徳积累修为而来。
想通了这一层,皇帝便也不再怀疑,墨色的右眸染着深潭的不可见底,他温声道,“云公子作为兔子精,能修炼到这种地步不可谓不勤勉努力,堪比我国十年寒窗的学子。”
云隙嚼着果皮无语的望着皇帝。
皇帝很是贴心的帮他搅拌蜂蜜,“这些年过的很辛苦吧。”
这么慢的兔子能活到现在真真不容易,怪不得不挑食,花花草草都吃,不像那只琉璃蛊中的透白的小蜗牛,着实难养啊。
☆、兔子精闹心
老黄牛车走了两日, 压着满山开始转秋的落叶向那天高海阔的地方走去。
云隙靠在车壁闭目养神,一呼一吸之间慢吞安静, 若不是胸口久久轻微起伏一两次,皇帝都要忍不住上手去摸一摸这妖到底还活着没。
他盘腿捧着暗卫连夜加急送来的奏折批阅,从朱红漆墨中抬眼, 刚和与云隙的眸子对上, 从里面看出些若有所思的打量, 便想张口询问, 却又见着云隙重新闭目休息只好作罢。
被装进灵幡袋中受了打击的翠芬水鬼安静了许多, 云隙暗中坐定入神,在神识妄海中游走探寻, 片刻后, 从数万万神思中寻到了阿团模糊的神识,他毫不犹豫的探出神思, 在小刺猬的神识中慢悠悠溜达一圈, 发觉小刺猬最近的修为大有长进, 便还算满意的戳了戳小刺猬的神识,让它找个洞,吃好睡好喝好,不用担心他。
默默团成一团修炼了一晚上的小刺猬做了个梦,梦见他家公子变成了一株参天大树,枝干交错的盘根下不是泥土,而是一朝硕大幽森的黑洞,乌漆墨黑的,渗着寒风,他家公子晃悠着满头枝条声音慢吞吞从黑洞下的寒风中飘来,朝他招呼,阿~团,快~进~来~我~的~壳~里~~~
小刺猬咬着小短手被吓怕了,在梦里哼哼唧唧起来。
余卓晨上起来就听见屋内屏风内里藏着的小篮子中传来断续的轻哼声,听起来颇有几分小委屈,他打开漆红小竹篮,掀开两段绸子布,见到小刺猬将自己团成刺球,小爪合抱着一截小小的东西,拨开小爪才发现原来是它的小到看不见的尾巴。
小刺猬闭着眼睛轻轻哼唧,彻夜修炼又加上黎明前的噩梦让它看起来有些疲惫,黑色的鼻头泛着潮湿,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余卓的手指被没了尾巴抱的小刺猬拉住,讨好的将小脸贴过去蹭了蹭,乖顺可爱。
余卓望着它,眼中无意间浮现几缕平静。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缩回了手指,捏起丁点大的尾巴重新塞进小刺猬手中,推门出去。
书房内,七王来回走动显得很是烦躁,余卓走到桌边看了眼摊开的奏折,上面胡乱批注了几句不着调的话。
余卓说,“鬼刹帝十三岁能带兵杀敌,十五岁平定外敌内乱,稳固祁沅国的百年大业,我从未听过民间有传闻此帝天赋过人云云,却知晓鬼刹帝兵书阵册,国史律戒等书日夜不曾离手,即便在用膳时也习于不倦。”
七王气的跺脚,“本王让你来是听你夸我皇兄的吗!他是很好,可要不是我爹,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余卓,你可要看清楚你的身份!”
余卓淡然一笑,“殿下聪慧,鬼刹帝远不及殿下,若他都能坐稳江山,殿下又怕些什么。”
七王颓然坐到桌前,抓起朱毫,望着那碟晕开血色的朱砂墨,“你倒是说的好听,让本王安心回宫,安心当皇帝,可你主子允诺的呢?为何皇兄平安无事,还下旨隐了踪迹,只说是微服私访?”
七王身边的奴才常菁低头沏茶,余卓转着茶杯,“时辰未到,便是容他过两三日又有何不可?”
七王甩掉笔墨,闷坐不语,余卓想起殿前跪着的左丞相,便问起了缘由。
边境军中传来消息,西境接壤临土白漓国近日有所骚动,十四年前该国曾在祁沅内乱时盘踞占领西境十三座边陲城镇,后经鬼刹帝领兵攻战,夺回十座,今还有三处老祖宗留下的疆土在他人手中,白漓国不知餍足,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要闹出些事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到口又丢的肥肉。
对于记吃不记打的小国,鬼刹帝从未手软,躁动一次打一次,一直到如今,七年来,白漓国再也没敢再瞧一眼祁沅的疆土,但最近却又有了异常。
而对于异常这种事,七王批阅的奏折上只有胡乱几句话,根本没把异常放在眼里,于是左丞相一瞧奏折,便恼了,打算拼了老命来劝一劝谏。
吏部尚书刘文等人苦心蹲在左丞相身边劝他,何必呢,别让这黄口小儿给气着了。
殿内,七王满不在乎的说,“爱跪就跪着吧,真当本王看的上这群老头子。”
左丞相跪了一个时辰就受不住了,最后被刘文给搀扶了回去,走在素冷的王宫内,“丞相大人没收到陛下的回复?您就是跪死了,王爷也不会动容,还害得陛下心疼,错失良臣。”
左丞相双腿直发颤,怀里揣着鬼刹帝的亲笔书涵,勒令西境统帅雷晏暗中从自卫军中调取兵力加大边防的防护,同时启动探子监视白漓国的动静。
左丞相从怀里摸索,掏出一只油亮大饼颤巍巍吃起来,边吃边说,“王爷回复的奏折早就被老夫烧了,你当我跪的是他?!我跪的是十七爷,求他在天有灵保佑陛下。”他说着不知怎的喉咙一酸,握紧手中的油饼,“十七爷不是最疼陛下了吗,怎么能忍心看着王爷糟蹋陛下的心意呢。”
吏部尚书叹口气,揪了一口左丞相的油饼咽下去,左丞相瞪眼,收起自己的油饼嘟囔道,“这可是陛下专门为老夫请的做油饼的伙夫,这次看刘大人扶老夫的份上才给的,下次吃就要掏钱了!”
撒了大芝麻粒的油饼又薄又香,在口中香味不散,丞相大人爱饼成痴,日日都要啃上几口的,刘文搀着左丞相,嘴里嘀咕,也不知道是谁向陛下抱怨的,说吃不上好饼,寿命都要少活几年的,害得陛下派出去数人,才终于带回来了祁沅国最会做饼的厨子。
老黄牛在路上慢腾腾折腾了五天,路程走了一小半。这黄昏还没落下,老黄牛就纷纷低头啃起荒山野岭的干草堆来,暗卫软硬兼施,却一点效果都没用,牛蹄子就是一步不动。
云隙踏出车外,见暗卫正苦心劝慰老牛多走几步,等找到落脚地儿再吃。
他走了过去,暗卫眼里一喜,云公子肯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云隙拍着老黄牛的硬角由衷赞叹,“这~牛~甚~合~我~意。”
虽然他是蜗牛,但似乎很合得来的样子,都慢吞不好动。
暗卫,“……”
皇帝出面让暗卫猎些吃的来,今夜就暂且在这里露宿一夜。
天色将黑未黑,像洇了水的浓墨渲染了整个天幕,四周僻静,草影憧憧,皇帝臂上搭着绸子袍,“云公子冷吗?”
云隙蹲在老黄牛面前悠闲的喂它吃草,老黄牛吃的慢,细嚼慢咽,幸而云隙公子也不快,配合起来有种莫名的默契。
没等云隙说话,皇帝的袍子重重落在肩膀上,与他同蹲在老黄牛面前,“你不吃?”
云隙挠挠下巴,看着老黄牛悠然肆意的咀嚼,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吞咽声,“有~点~想~吃~”
皇帝,“……”
他就说嘛,兔子怎么会不喜欢吃草。
但云隙还是没吃,虽然都是牛,但他不是随便的蜗牛,不能随手地上拔一捧野草就吃。
暗卫悄然出现,手中掂着猎物,皇帝眼风一扫,顿时心里直道不妙,一只满是彩羽的野鸡和两只肥硕的胖兔子被放在了跟前。
暗卫还未说话,就被皇帝打发去寻溪水清洗野鸡,然后他拎过两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朝云隙面前挪了挪,“云公子,抱歉,孤忘了嘱托侍卫了。”
怎么就猎来两只兔子呢,这不是让面前的兔子精闹心吗。
云隙抬眼,皇帝动了动嘴唇,“要不然孤就吃一只吧,这一灰一白你觉得吃哪一只比较好?”他想了想,既然已经抓来了,眼看着都活不成了,那他就吃一点,然后让另一只入土为安,想必他就吃了些许,这兔子精也不会太难受。
再者,云隙若选了灰兔子,就说明他本体便是白兔子,才会不忍看白兔子被吃。这样一来,皇帝还能从中推出这只兔子是什么毛色。
云隙有些无语,凡人都这么挑吗,他也就是尝味道,可从来没嫌弃过那一只花木长得不旺颜色不好就不吃的。
但这人看起来甚是认真,云隙琢磨了会儿,慢悠悠指了下雪白雪白的大白兔,“这~只~。”
“好。”皇帝眼中复杂,他总觉得这人白白嫩嫩,也应当有身有如雪的皮毛,却不料这人毫不犹豫的选择让他吃白的,看来,这妖修炼成人也不一定会受原形的影响。
这么想着,皇帝将灰兔子搁置一边,打算处理大白兔时,云隙却好奇的蹲了过来,伸手掰开兔子尖尖的门牙。
皇帝笑道,“怎么?云公子舍不得这对牙?”
云隙从兔子口中扣出几粒黑豆大的灰黑色草粒摊在叶子上,沉默了会儿,说,“这~是~油~睨~果~的~果~核~”
油睨果并不能吃,厚实的皮囊里含着一口滋滋油水,这汁水富有油脂,遇火能燃,并且耐烧,所以当地的百姓常会用此物替代昂贵的油脂蜡烛在夜里照明用。
皇帝握紧了拳头,眼中发暗,云隙抬头望了望头顶浩瀚的星海,“我~们~绕~路~走~”
三鬼煞魂阵的最后一次与火有关,他们能避则避,如今他手中只有一只厉鬼,抵不过皇帝身上的阵法,阵法一旦发动,连他也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能救出来皇帝。
并非是抗不过火势,而是若这人注定要湮没在祝融火中,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而他也便不用劳心劳神剔除皇帝身上的冤魂釜了。
这般想来,云隙寻摸着是不是要找一找掌管三界渊源的青瀛来查上一查,看看此人的命格到底是怎么的悲惨。
皇帝见云隙若有所思的捏着已经死了的兔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倒也没看出来几分痛心扼腕,才悄悄将心揣回了肚子里。
云隙捏了个决,送兔子的魂魄进入修罗道转生,然后思虑百转,无所事事边想边捏兔子,撩开小东西的眼睛,微微一怔。
兔子的眼是血红色的,如今没了鲜活气更显得幽深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像一只上好的红玛瑙绯石,他慢慢抬眸,瞧着面前覆着半张面具的男人,说,“血~眸~。”
皇帝身体一僵,错开了头,将身子藏入墨色深夜漆黑之中。
云隙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和~兔~子~一~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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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完了,昨天晚上有个作者大大给我发了她和另一个作者的聊天截图,另一个作者说,“给你说个文,你去瞅瞅,就是那个评论区有剧毒的蜗牛。”
我:......
厉害了我的小~,被评论撑起半边天的一篇文,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好看就是好看
都说鬼刹帝左眼血眸杀神, 右眼黑眸杀人,若黑眼像深潭幽黑, 云隙寻摸着那只左眼怎么来说都应当和这只兔子差不了两样。
他身子倾过去,执着的问,“一~样~吗~?”
和兔子一样的红吗?
皇帝没等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朝月光落不进的黑林子中又走了两步, 将自己完全罩在乌漆墨黑之中, 他声音哑了七分, 带着三分苦笑, “云公子莫问了,时辰不早了, 早些休息。”说罢转身走进刮着冷冷秋风的林子丛深处, 与黑暗融为一体。
云隙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低头戳着冰凉的大白兔, 半晌后才自言自语道, “生~气~了~呐~”
他随手一卷, 一股浸了潮湿土9 腥味的风卷落在他手心,待风卷消没,云隙掌心上趴着一只晕头转向的小白兔。
这兔子在土窝里睡的正香,被卷过来时还迷迷糊糊,半阖着一双红润的眼,懵懂的耷拉着粉嫩的长耳朵,云隙随手揉搓两把,望着小兔子红呼呼的圆眼睛,慢慢说,“挺~好~看~的~啊~”
翌日清晨,一夜过了,林子丛里的扇形叶片落了层细密的露水,天气有些凉了,朝远处望去,秋风起兮白云飞,漫漫轻风出山林。
老黄牛吃饱喝足,哼哧哼哧哞哞低叫两声,牛蹄子倒是比这先前又快了些许。
云隙坐在牛车中随车子左右摇晃,车中闭目养神的人换成了鬼刹帝。
行了半路,无人说话,唯有车轱辘碾压枯草的窸窣声和远空偶尔落下的一两句南雁鸣。
皇帝感觉到身旁有人凑近了些,他闭着眼没说话。
云隙调整了下坐姿,跪坐在皇帝身前,捧着什么东西往他鼻尖上凑,一点一点挨了上去。
皇帝感觉到鼻尖的温热和麻痒,正想出声,车轱辘压住了一粒石子朝里面猛地一歪,云隙跟着下意识朝皇帝怀里扑去。
暗卫在外面直呼赎罪,惊扰了陛下。
“你——”唇上被贴上了什么软热的东西,皇帝连忙睁开眼,就见一双又圆又亮的红眼睛正震惊的看着他,两只细长的兔子耳朵扫着皇帝额前,三瓣小嘴发出刺耳的啾——的一声,然后张嘴朝皇帝咬去。
眼前全是这只兔子的模样时,皇帝在万分紧张时刻心中稍稍分神觉得他可能是占了什么便宜,这一丝便宜还没占完,就被尖叫声捏碎了,之后皇帝才看清楚掐着兔子腰的一双修长好看的手。
云隙的脑袋从兔子绒毛后露出来,认真问,“好~看~否?”
皇帝咽了咽口水,“好看。”
云隙这才满意的从皇帝身上坐了起来,挪到软和的坐垫上,将小兔子搁在皇帝平常批阅奏折的红木小茶几上,好似有趣的摆弄起小白兔来。
皇帝脸色很复杂,抿着唇凑了过来,好一会儿也寻不到什么说词。
云隙望着兔子的红眼睛,恍然大悟转过头,问,“你~刚~亲~了~它~?”
皇帝大骇,连忙解释,“撞了,只是撞了!”他摆正神色,“云公子从哪里弄来的兔子?”他问完就觉得自己傻了,本身就是兔子精,估摸着也能和话本中写的孙猴子般,随手揪一把毛毛就能化成千千万万的兔子兔孙。
幸而云隙没说什么,只道了句,“我~的~”便捏了皇帝的干茶叶去逗兔子玩。
皇帝往他跟前挪了挪,看云隙这般喜欢兔子,心说还不是兔子精吗,哪哪都觉得很像啊。
云隙逗弄了一会儿,目光注视着指间雪白的绒毛,用又轻又慢的调子说,“兔~子~的~红~眼~睛~好~看~”
皇帝一愣,心脏忽然漏了一拍,跳动的音律被打散,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在他心头不清不楚的踩踏,让一颗心不上不下不酸不楚起来,喉咙也不知缘由收紧了三分。
“为何?”
云隙想了想,眸子挪上皇帝覆了黑金面具的左半边脸上,“就~是~好~看~”需得原因?
皇帝苦笑,抬手覆上脸上的面具,摇头笑道,“云公子这般宽慰孤倒是独有几分特色,但奈何这只眼若长在兔子脸上,便是好看,若长在人身上,则是大凶之兆。”他不等云隙接话,便说,“云公子莫急否辩,且想一想,若是人生狗头蛇身猫尾鱼鳞还可曾好看?反而来说,若是猫儿长了一双人耳,恐怕也会在生下时便被打死处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