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兵困垓下,四面环敌,一心盼望江东救兵。虞姬心中郁郁,月下独自散步,却听得四面楚歌,刘邦竟已攻下楚地,大势已去矣。
“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家中撇得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回。倘若战死沙场上,父母妻儿依靠谁。”
楚歌悲壮哀婉,众声如一。虞姬眉目低垂,忧郁徘徊,在这磅礴的歌声中,更显得单薄柔弱。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宜,今日里一旦间就要分离。”
他一人血肉之躯,如何能对抗这历史的洪流倾泻?
胡琴嘶哑,是那乌骓宝马知道大势已定,放声悲鸣。
花脸的楚霸王无奈嗟叹:“想我项羽——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哭倒在大王怀中,指尖因悲伤而不住颤抖。
晋容眼中也噙着泪。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泪是为了台上的戏,还是为了台上的人。
片刻,虞姬却又抬起头来,强忍着悲伤擦去脸上泪水,要剑舞一曲,替大王排解忧闷。
项羽在帐中端坐饮酒,虞姬便手持双剑起舞,身段轻盈,亦刚亦柔。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歌声且凄且美。
他腰肢纤弱,动作却如风飒爽。剑在舞动中忽隐忽现,似一道明月光,写满幽愤与愁思。
一曲终了,他挽了十几朵绚丽的剑花,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正要回到大王身畔,却听得侍卫慌张来报:“敌军四面来攻,八千子弟兵具已散尽!”
项羽欲带虞姬杀出重围,可在这万般危机的时刻,他不愿成为大王的拖累。携手走过多少锦绣山河,狼烟烽火,终于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免你挂念。”
虞姬俯首再唤“大王啊”,声如泣血,听得人心口一阵绞痛。半生深情难舍,傲骨柔情,都融在这一声荡气回肠的戏韵里。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项羽再三闪躲,不愿他寻此短见。他却指向帐门,骗大王说汉兵杀入,趁其不备,抽走大王腰间的宝剑,架在颈上。他最后一眼看向大王,没有半分畏怯,只有决绝和勇往。
意气风发的一代霸王,到底没能守住挚爱之人,只留下千古的悲叹: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幕缓缓合上,台下掌声雷动。在幕布合拢前的最后一刻,寂川的视线朝下一跌,不偏不倚,落在了晋容脸上,又旋即被殷红的幕布遮挡。
那片刻的相视却足以令晋容心头震颤。他知道自己来了。他知道,他知道。
晋容愣了半晌,才被方敬亭响亮的叫好声骤然唤醒。他不动声色,转过头却见海秋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原定的计划,演出结束,他们要到后台去同玉春打招呼。
晋容已彻底乱了阵脚,心里满是寂川最后的那一瞥,只能茫然地跟在海秋身后,形如走尸。
玉春已经卸了妆,换上常服,在休息室等着他们。
“肖老板,我可是您的大戏迷。这回还是占了秋妹妹的便宜,往后您可也得给我开开后门才好。”方敬雯笑道。
“是我疏忽了,” 玉春自责,“往后刘太太您想看戏,只管打电话来,我一定给您留上好的座儿。”
玉春拿了张自己的相片,写上“刘夫人敬雯惠存,肖玉春敬赠”,送给方敬雯。方敬雯平日里为人略显冷淡,今天见着了玉春,竟活泼了不少,连连道谢。名角儿的魅力果然不小。
可方敬亭却似乎没什么兴趣,只在休息室内徘徊着,打量着四处散落的戏服道具,并不参加他们的谈话。
“敬亭,”方敬雯唤他,“你今天听了回京剧,比起洋人那些莎翁的话剧,哪个更好?”
方敬亭从屋角的一顶凤冠上收回视线,转向他们,侃侃而谈:“莎翁的剧中的女性角色最早也是由男演员饰演,这一点东方和西方倒是相通的。肖先生这一出《天女散花》,舞蹈技术极为精湛,无可挑剔。可是从戏剧的方面讲,我还是觉得许先生演的《霸王别姬》更胜一筹。”
几人听了,心里都是一凉,各有心事。
方敬雯怪他:“怎么这样不会说话。我就喜欢肖老板的戏。”
玉春宽容地一笑。“还请方先生仔细说说,胜在何处?”
“这《天女散花》,虽然做功精湛,视觉上美到极致,寓意也吉祥喜庆,可是所言无物,内在极为空洞。而《霸王别姬》一出,将霸王末路、生死相离的种种情感、转折都浓缩在月夜的营帐这一方小天地中,塑造出项羽和虞姬这两个栩栩如生又讨人喜欢的角色,实在精彩。”
“那是戏挑得好。肖老板要是去唱《霸王别姬》,也是一样的好。”方敬雯替弟弟打圆场。
方敬亭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向玉春道歉:“我一时嘴快,并没有说肖先生不如人的意思。”
玉春笑着摇摇头。“方先生没有说错。寂川本来就是我的师哥,戏比我好也是有目共睹的。”
方敬亭一脸惊讶:“那虞姬是你师哥?肖先生能否介绍我们认识?”
玉春意识到说错了话,无助地看向海秋和晋容。这场局非但没有如期让方敬亭对玉春产生兴趣,反倒把他推到寂川身边,那可真就成了毫无意义的闹剧。
“方先生若有兴趣——”
海秋正要接话,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玉春,我看到他在台下了……”寂川一边说着,一边有些焦急地迈步进来,看到满屋子的人,倏然愣住。他刚换下戏服,一身纯白的细麻布衫,还是旧时的款式。妆还未来得及卸,面如桃花,眉如宝剑,朱红的唇鲜艳而饱满。
晋容一抬头,便怔怔望进他的眼睛。许寂川的眼睛。
寂川的嘴唇无声地张开又合拢,不发一言。
他也沉默了。时光如逝水,轻易便攒下了千言万语,到此刻却只剩无声。
坐在身边的海秋忽然像炫耀一般,娴熟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晋容下意识地想将她甩开,又随即被理性制止。寂川的目光猛地一颤。
“肖老板,快替我们介绍介绍。”海秋笑容柔媚,冲着玉春道。
玉春还未开口,回过神来的寂川已歉疚一笑,抢先说:“我还有事,下次再同各位细聊。”
说罢便合上门,匆匆走了。
第15章 灼心
离开戏院的路上,海秋拉着脸,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晋容渐渐从那意外的相逢中冷却下来,终于觉? 斓胶G锏牟宦?br /> 一回到花园饭店的套房,他立刻向海秋道歉:“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海秋将提包往沙发座子上一扔,翘起二郎腿,细长的鞋跟在空中晃荡。“你这会儿回过神来,不再鬼迷心窍了?”
“见到他……我实在没有办法。”他坐到海秋对面,垂着头,自知做错了事。
“许老板这人,在上海也是出了名的性情冷淡。这么些年,趋之若鹜的人多了去,谁也没能称心如意。这方敬亭又没多长出一副鼻子眼睛,总没道理许老板偏偏就应了他?”海秋叹口气,反倒安慰起他来。“何况,你不是来了么。”
他听完一愣,点点头。尽管他并不知道隔了这么些年,自己在许寂川心里还剩下多少分量。
“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是赶紧把东西拿到手。事成之后立刻离婚,你那时候再去追许老板也不迟。”
是啊,十年都过了,还怕再多这几日么。
晋容将脸埋进手掌,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重新抬起头时,目光终于坚定起来。“好。”
话总是轻巧的,可到夜深人静时,白天的一幕幕还是像幻灯片似的,在脑海中不断回放重演。
单薄白衫,朱红双唇,虞姬的剑。
晋容裹着被子躺在沙发上,辗转难眠,干脆坐起身子拧亮了灯,去敲海秋的房门。
“你睡了吗?”他问。“我来借本书。”
“进来吧。”里头应道。
他推门进去,卧室里的灯光也是一样昏暗,海秋坐在梳妆台前,拧开一堆瓶瓶罐罐,一样样往脸上抹。
他走到书架前,挑来挑去,拿了本《石头记》。回过头看,海秋仍在悉悉索索地忙碌着,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裙,衬得两只胳膊纤细雪白。
“怎么,”海秋从镜中觉察到他的目光,“见了旧情人,耐不住寂寞了?”语气只是调笑。
他笑一笑,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晋容,”海秋叫住他,“这么多年……你就对我一点兴致也没有?”
他闻言停下脚步,一转头,恰好对上海秋被灯光染成琥珀色的眼睛。“你很美。除了我额娘,你是我认识的最美的女人。”他诚实回答。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海秋也笑。“罢了,都是前朝旧事了。咱们也不过是些苟延残喘的亡魂罢了。”说完,低头继续捣弄她的魔法药水。只盼那些药水,能让她残喘得更久一些。
晋容轻轻合上门,坐回沙发上,在灯下翻开了书。
过了几天,太太们正打着牌,饭店的小厮忽然来敲门,说方局长打电话来,邀金先生去喝下午茶,肖老板也去。
“到底是你家敬亭面子大,”周太太对方敬雯道,“咱们贝勒爷总算不怕被人瞧了。”
晋容听了也不生气,反倒顺着往下说:“可不是么,跟着警察局长一块儿出门,看见的都恨不得躲到石头缝儿里去,怕局长也邀他们去喝茶。谁还顾得上瞧我?”
一桌子人笑得东倒西歪,晋容拿了件大衣就要出门,海秋从牌桌子上抬起头来:“先生,零花钱还够吗?跟着方先生出去吃茶,可别连茶钱都掏不起。”
晋容一摸口袋,吸了口凉气。“还请夫人接济。”
海秋朝桌上几位歉疚一笑:“几位姐姐稍等片刻。”
太太们纷纷点头。“去吧,”方敬雯还笑她几句,“你这小管家婆,连点私房钱也不给人家金先生留。”
海秋拎着包离了桌,拉着晋容走出套房,停在走廊的一处死角。
“给你五块大洋,若不够了,打电话叫我去赎你,”海秋笑嘻嘻地从包里掏出银币,塞到他口袋里,顺势倚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你只消把话题全押在京剧上,玉春自应付得来。少谈些工作,急了容易出事。”
晋容还没来得及答应,身后陡然有声音响起:“金先生,金太太,要出门吗?”
回头一看,那开电梯的小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去吧,”海秋丝毫没有慌乱,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一吻,“晚上若要回来吃饭,打个电话说一声。没你的信儿,我就跟太太们一块儿吃了。”
说完才挎着包走回房里,黑色绸面的高跟鞋配上紫色暗花刺绣的旗袍,袅袅婷婷,婀娜生姿。
晋容跨进电梯里,那小工一面开电梯,一面却捂着嘴笑个不停。
电梯停在大厅,他正要走出去,小工才拉住他的袖子,笑着指向自己的脸。“金先生,这儿。”
他愣了片刻,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抹,指尖赫然印上几丝口红,殷红如血。
茶馆在江畔一座洋楼的顶层,视野十分开阔。琉璃窗外,宽阔的江面波光粼粼,折射着午后通透的日光。
茶馆亦不是从前的茶馆了。侍者端来金色纹路的骨瓷茶具,泡一杯香味馥郁的伯爵红茶,佐以鲜奶方糖,入口甜香醇厚。
喝茶也想到许寂川。他见了这么些形形□□的人,无不是西装革履,装点着皮鞋手杖。一切都变了,只有寂川还穿一身素白的对襟细麻衫,宣告自己来自一个业已消亡的时代,身负前尘旧梦,遥遥江湖。
“金先生在想什么?”方敬亭的声音将他拉回幽静雅寂的西式茶馆。
他答:“在想什么时候还能再听肖老板唱一回戏。”人长大了,说谎便不会眨眼睛。
“别说金先生耳朵痒,打从上次听了戏,我也一直都盼着下一场。”方敬亭笑道。
“这可真是没有办法,”坐在小圆桌对面的玉春摇摇头,“戏院这些天要装修,顶多开个票友会,在家里唱唱。”
“在家里唱更好啊,”晋容顺着往下说,“人少又能尽兴。我倒是日日赋闲,就看肖老板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玉春白他一眼。“金先生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方先生也来吗?”
方敬亭坐直身子,似乎颇感兴趣。“好啊。我也想看看,没有布景的剧能演成什么样子。肖老板能把你师哥也邀来吗?”
玉春捧着茶杯的手一抖,几滴茶汁撒到西装裤上,忙用袖子遮住。“师哥,”玉春放下茶杯,匆匆一笑,“方先生是说许老板许寂川么。”
方敬亭点点头。“上次看了许老板的《霸王别姬》,过目不忘,做梦都梦到好几回。可是几番打探都见不到他的面,只能来求助肖老板了。”
闹了半天,方敬亭约这场局,竟是想利用他们去见寂川的面。
“这……”玉春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怎么了?”方敬亭忙问。
“许老板这个人,从前在北平就清高得很。”晋容一边说一边放好茶杯,只怕自己也手一抖,洒个满怀。“人人都想见他,可人人都没见着,在梨园行里倒也是个奇人。”
方敬亭听完不但没有退却,兴趣反而更高了。“怎么会这样?我听人说,京剧的演员多善交际,捧的人越多,戏才越红,他怎么偏偏跟别人不一样?”
晋容和玉春对上眼神,一个忿忿不悦,一个茫然无措。
“他性格如此,我们怎么会知道。”晋容压制着口吻,尽可能地温和一些。
“就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么?”方敬亭追问。
玉春受不了他步步紧逼,说了实话。“师哥出生在官宦人家,后来外祖父给老佛爷杀了头,家破人亡,才进了梨园行。我们唱戏的,大都出身穷苦,穷怕了,格外看重金钱名利。他却总说,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早晚是要消散的。”
方敬亭听完,沉思半晌才冲晋容说:“金先生没有说错,许老板果真是个奇人。”
晋容浑身力气都使在了握着杯柄的手指上,好在英国人的杯子做工结实,否则真要给他捏得粉身碎骨。“许老板再好,到底是够不着的,咱们还是跟肖老板约个时间去听戏才是正经。”
“是啊,”玉春赶紧附和,“方先生光惦记着我师哥,就没有半点兴趣听我的戏了?”
“听肖老板唱戏当然是首要,只是……真不能将许老板也请来么?”
“方先生对许老板,未免也太执着了吧。”晋容到底忍不住,犯起冲来。
“我执着归执着,”方敬亭直起身子,转向晋容这侧,“倒是金先生,为何再三闪躲,就这么不愿谈起许老板?”
晋容心跳都停了一拍,又听方敬亭接着说下去:“想必金先生,跟我是一样的心思,所以才如此作梗,怕我先下手为强。”
方敬亭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若再掩饰,只会欲盖弥彰。
晋容抬起视线,挑衅地看进方敬亭的眼睛。“是又如何?”
自以为看穿他心思的方敬亭不免有些得意,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们就来公平竞争。金先生不可干涉我,我也不干涉金先生,看看我们谁能获胜。”
他有一千个拒绝的理由。有妻室,有家规,有人言可畏……可他看着方敬亭那张志在必的的脸,实在无法再归于理智。
他一咬牙。“好。”
第16章 夺珠
走出咖啡馆是下午四点一刻。
“方先生,要一起吃顿便饭吗?”玉春问。
方敬亭低头看表,摇了摇头。“实在抱歉,今天已经有约。大姐总说起肖老板家的那位厨师,下次有机会一定要登门叨扰。”
“好,下回约上刘太太一起来作客。”玉春道。
方敬亭和二人握手道别,转身上了早就在街边等他的汽车。
“方局长回家吗?”司机问。
等车开出一段,方敬亭才回答:“去局里。”
到警察局正好四点半,约的四个眼线都已到齐,龙凤楼的收银员,南京路的邮递员,百乐舞厅的舞女,还有花园饭店开电梯的小工,分别等在不同的房间中,各不相见。
方敬亭挨个听他们汇报了工作,都没什么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