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玉离开后,君无泪斜倚在树下,顺手揪下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出嘶嘶啦啦的声音,几个音节后气息愈发稳定,一串流畅的滑音从流泻而出,曲调简单却悠长绵延。
一曲终了,还不见鳴玉回来,天边响起隆隆的雷声,他抬头望去,整片天空都是阴沉沉的,似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少顷后,一滴雨落在了他脸上,带着一点微微凉意。他放下叶子,仰起头来。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细雨倾斜,目之所及,一片烟雨迷蒙。
薄薄的水雾中,眼前的淮水静静流淌,淡橙色的烛火在雨中若隐若现,淡淡的倒影随着水纹轻轻荡漾。
由于雨势渐大,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跑到树下来避雨,尽管这棵树不小,树下的空间也渐渐有些拥挤。
等待让时间变的漫长 ,雨越下越大,鳴玉始终没有出现。君无泪把玩着手中的荷花灯,心中隐隐有些绰绰不安,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吗,该不会走丢了吧?
一个念头忽然划过心头,他的灯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呢,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君无泪犹豫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低头去看他留下的那一盏灯,这时耳边却响起一把稚嫩的童音。
“哥哥,为什么那个人一直都在看你呀?”
他转过头,只见一个圆圆脸的小男孩伸手抓着自己的衣角,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十分有趣,正是同在树下避雨的一个小孩子。
“小弟弟,你说什么?”君无泪弯下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就是桥上的那个老爷爷,他盯着你看了好久了。”小男孩伸手朝远处指了指,认真说道。
滂沱的雨水中,一个人伫立在一座石桥上,黑色的衣袍下勾勒出身体清瘦的线条,看不清表情。
君无泪抬起头,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手中的两盏荷花灯一前一后跌入了水中!他冲进了大雨中,无视众人惊讶的目光,疯子一样狂奔到桥头,在那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眼前的男子,黑衣白发,容颜胜雪,黑夜一般深邃美丽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天山上静静绽放的雪莲,美得让人看了会无法自拔得失神。
雨一滴一滴,零碎坠落在水面上,溅出一朵朵水花,发出不规则的叮咚轻响。
隔着氤氲的水汽,鳴玉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而沉静,神色始终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只是那双幽深的黑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的流淌出来,浓烈得令人想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火折子湿了。”他扬了扬手中已经被雨淋湿了的一个火折子,淡淡笑着。
“你的头发,为什么……会这样?”君无泪痴痴地望着他,指尖从他的眼角轻轻滑过,缓缓地插入细软的发丝,如月华般的银色长发,带着冰凉的淡淡光泽从指缝间一泻而下,在河面绰绰灯影的映衬下,美得近乎妖异。
“怎么,很难看吗?”鳴玉还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眉间拢着浅浅的倦意。
红颜,白发,妖娆地宛若盛开在雪山之巅的一朵白莲。
“不……很美。”君无泪捧着他的脸,幽深的黑瞳中是自己浅浅的倒影,心脏在那一刻疼得一钝一钝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直刺心底。
鳴玉,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为什么你会一夜之间,黑发染尽白霜,为什么你明明就在我眼前,却如若一朵凋零的雪莲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溢出,冰凉地滑过侧脸。君无泪怔怔地望着他,隔着薄薄的雾气,不自觉已然泪流满面。
轻柔的触感从唇上传来,一下一下细致的舔吻,带着无限爱怜,在他唇齿间温柔辗转,无声的安慰着怀中惊慌失措,快要崩溃的年轻男子。
君无泪闭上眼,无法压抑地扑进鳴玉怀里,紧紧地,用尽了全力拥抱他,仿佛这样就可以驱除恐慌,就可以留住眼前这个苍白得有些虚幻的男子。
鳴玉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自己,低头凝视着他,眼神是那么温柔,带着淡淡的苍凉,让任何人看了,都会有流泪的冲动。
无声地拥抱了很久,雨水几乎要把两个人浸透了。
“雨大了,我们回去吧。”终于,鳴玉在君无泪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先退开了一步,牵起他的手,朝桥下走去。
两道纠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朦胧雨雾中。
河面上两盏黯淡的莲花灯,悠悠地飘浮于水面上……
——碧落黄泉,不诉离殇。(无泪)
——若有来生,为君倾世。(鳴玉)
韶华倾负,一生相思为一人。
今生恩爱心无悔,唯求来世白首约。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当两人回到万妖城,已是十二月寒冬。
白煦殿的后山,有一片绚丽到灿烂的桃花林。
君无泪身披白色貂裘,斜倚着树干,仰头望去,眼前的桃花挨挨挤挤,一簇一簇的开满枝头,散发着淡淡清香。
冬日的阳光如一条条金色的小溪,流淌在一片片的桃花中,一株株粉嫩的桃花天真灿烂地开着,每一瓣花瓣都那么柔软,好像轻轻一碰就会落下来。
轻轻的拂手,指尖抚摸枝头上雪白的花瓣,他心里想到的却是鳴玉一头白如银练的雪白发丝。
回到妖域后,鳴玉就将他的发染回了墨黑,除了最亲近的內侍,无人知道他身体的真实状况。
君无泪垂下眼,回到妖域半年多了,那个男子每天周旋于内政外务,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卯时就抹黑起床,直到三更天才歇下,恨不能一个人掰扯成两个人来用,10 勤勉到了不要命的地步,就像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
虽然他在白天气焰极盛,做事依旧雷厉风行,君无泪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好像整个人的神采都像是强撑出来的,里头就是个空壳,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这样的感觉总让君无泪觉到很不踏实,日日心神不宁,翻转难眠。
忽然,耳边响起一股剑风,他下意识地侧身抬手去挡,当看清楚来人的样貌,动作一滞,就见一把剑搭在了自己颈上,再上前一分,必定见血。
眼前映入一抹俏丽的孔雀蓝,少年眼神愤恨,发型凌乱,形容憔悴:“君无泪,我要杀了你!”
君无泪并没有移动脚步,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有几分漠然道:“小祖宗,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幼墨怒道:“君无泪!你还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君无泪沉默一瞬,不由蹙眉道:“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你不是为了报仇而来的吗?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难道还要装下去吗?君无泪,想不到你的心是这般歹毒!”幼墨瞪大了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充满了血丝,看上去比以前黯淡憔悴了许多。
“你说我为了报仇才接近鳴玉?”君无泪挑眉,目光锐利地望着他:“我要报仇?为谁报仇?”
“你不是一直怀疑是阿玉……杀死了花霏白吗?”幼墨用力咬住下唇,将后面的话从牙缝中挤出,小兽似的怒视着他,“你骗得了他,却骗不了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失忆!你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消除阿玉心中顾虑,能安心将你留在身边,所以才假装什么都不记得,让他心存愧疚之意对你更加怜惜,对你不再设防后再伺机取他性命,给他致命一击!”
“不,我没有!我只是……”君无泪心情复杂,本能的想要否认,辩解的话到嘴边却猛然住了口。
因为,他并没有说错,自己确实没有失忆。
“花霏白还活着,阿玉根本就没有害他!”
顿时如同晴天霹雳,君无泪脑中轰的一声,心跳好似停住了,十指冰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令他浑身冰凉。
“你说什么?!”君无泪吃惊地盯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无泪,你这个混账,居然会轻信那些毫无依据的流言蜚语。”
“你说阿霏还活着?那他现在到底在何处?”君无泪激动无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谣传说鳴玉杀死了阿霏……后来,阿霏为什么会无故失踪?”
“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幼墨突然住了嘴,显然愿意再多说下去。
君无泪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心绪极是激动,一时难以平复。如果鳴玉并没有……那自己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君无泪,你可知阿玉为你做了什么?如今,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君无泪脸色突变,不顾颈上长剑,上前一步捏住少年的前襟,皮肤上被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也不觉,目光迫切地追问道:“你说什么?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鳴玉他究竟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幼墨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移开手中的剑,抓着君无泪的左手手腕,一把撸起袖子褪到手肘处。君无泪疑惑地低头,只见手肘上有一块殷红的小小伤口,愣了一下。
“他把你体内的毒从这里逼了出来,后引到了自己身上。”
君无泪猛然抬头,眼中是全然的震惊:“你说什么?我的毒……”
“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幼墨一脸的愤恨,眼眸中却溢满了哀伤:“‘霎那芳华’是世间罕见的奇毒,这种毒不是一般的毒,而是一种古老的诅咒,相传与远疆古怪的邪神传说有关,是一种最歹毒的巫毒,除了杀死下咒之人,根本无解。”
“那天朱绶被押送出城之后,就一群蒙面人劫走了,消失在一场漫天风沙中。宫中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的人,都无功而返,那个人好像凭空从这片大地上消失了。所以,唯一能让你续命的办法,就是由一个灵力极为纯厚的人将毒转移到自己体内,再用灵力压制住毒性。”
“那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君无泪心中升起了一阵强烈恐惧,尽管已能大约猜到,仍不死心般讷讷问道。
幼墨沉默地看了他许久后,才再一次开口道:“虽不至死,但毒性会侵入他五脏六腑,尽管他暂时还能压制毒性,终究是……力不从心,会一日日变得衰老虚弱,最终五识尽失。”
“君无泪,你知不知道……”少年低垂着眉眼,风微微吹乱了他的长发,零乱的发丝拂过他略显苍白的脸,掩饰了眼中的哀伤,“他已经把命都给你了!”
风起,扬起了漫天花雨。
一片片细碎的花瓣凋零在空中,纷纷扬扬如霏雪般,婉转而下,如同伤逝一样,还伴随着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袭上心脏,君无泪用尽全身力气凝聚起一点点的思维,拼命想要清醒一些,却仍然徒劳。
他抬头凝视漫天飞舞的花瓣,有些迷茫,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梦境,太过不真实,无数光影交织的眼前流泻而过。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淹没脑海,在眼前闪现……
不知道从何时起,鳴玉的眼角有了浅浅的细纹,总是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仅仅在发呆。
有时候,早上放下的书,再拿起来便忘记他看过的那一页,重新又看一遍。下棋时,半天等不到他落下子来,抬头却见他垂着眼,困顿地打起了瞌睡。
有时候,他端起茶杯的手,忽然会莫名颤抖得拿不稳,被溢出的茶水烫红了手指。往往刚一开口,他就会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不禁愣住,皱眉回想许久。
后来,他总喜欢拉着自己坐在码头上,静静地看着来往的渔船,遥望夕阳下的潮汐;或陪自己上山去摘新鲜的野果,用溪水洗净了泥土,一口一口喂自己吃酸甜的果子。
白天,他常常牵着自己的手,缓步走过湿滑的青石板小径,凝听细雨叮咚的脆响;夜晚,他抱着自己坐在屋檐上看星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轻轻耳语。
每一次做完爱,鳴玉都喜欢温柔地搂住自己,一遍遍地浅浅亲吻,漫不经心中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几乎不带□□,只为了让自己记住他的温度。
那个遗世独立睥睨天下的男子,青丝尽白,芳华流逝,瞬间老去了。
自古美人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首,一夜黑发尽染霜,朝颜暮雪三千丝,无非情深人自痴。
恍惚中,仿佛看见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隔着一条淮河水静静地凝视着他,一双如同黑夜般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执拗的浓烈眼神看着他,爱得深沉而无言。
君无泪猛然惊醒,冰凉的水滴划过脸颊,重重地滚落。
一枝桃花凋谢了,枝头残留着几片花瓣,仍像点点跳动的火苗。
“那么……此毒究竟如何能解?”
“我说过,这毒其实是一种巫咒,即使能用外力将毒性转移到他人身上,诅咒也会依旧延续到那人身上,被续命之人会自然成为新的毒母,虽体内不带毒性,但只要毒母还活着,此毒无药可解。”
君无泪睡下眼眸,背过身,声音悠悠飘在半空中:“我明白了,是不是只要我死了,鳴玉身上的毒便解了?”
幼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了。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君无泪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悠远,越过了枝头落在天边。
然后他转过头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涌动着痛苦与哀伤:“我会离开,以后他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他。”
幼墨凝视着君无泪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进了铺天盖地的花海中,最终整个人都融进了这一片纷纷飘落的无尽雪白中。
漫天飞舞的花瓣,落絮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到此全部结束,祝大家看文开心~!
第30章 第三十章
深夜,屋外一片雾霭白芒,忽然下了一场雪,如花若絮,纷纷扬扬地洒向整片大地。
冷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周了 。
玉髓宮中,持续的低气压使下人们一时人人自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四下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玉髓宮里金光大现,四周的家具摆设开始晃动,光圈中央隐约可见两条黑影扭打在一处。
鳴玉松开了手,才要讲话,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野蛮,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嘶,好疼……”
君无泪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拳头,想不到自己如此轻易就得了手,显然有些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不躲?”
“……好了好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该消气了吧?”鳴玉脸色沉下来,忍住心中怒意,放软语气去拉他的袖子,好像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见鳴玉白皙的脸庞变得红肿,连嘴角都擦破了,君无泪不由一阵心虚,暗恨自己被猪油懵了脑子,居然会这么粗暴,害他破了相。但如今事已至此,也只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些了。
甩开鳴玉的手,君无泪退后两步:“你活该!谁让你不躲呢?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放我走,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听见没有?”
鳴玉的手背立刻泛出一片粉红,不动声色的把手缩进袖中,嘴角不自然地扯开一个弧度:“宝贝儿,别跟我闹脾气了。你从早上就没怎么吃东西,我让人送些茶点进来你先垫垫肚子。”
君无泪看着他脸色苍白,还小心翼翼赔笑的样子,顿觉心疼如绞,强忍住要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上前拽住他的领子,佯装不耐烦地冲他吼道:“你如今怎么会变得这么缠人?连一点尊严都不要了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真恶心!”
鳴玉面色一沉,薄唇抿成了细线,一双凤目锐利逼人,隐含丝丝怒意:“你混说些什么?你……唉,算了,你气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先抱你上床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罢,鳴玉伸手去搂他的腰,反被他一把推开,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撞在了身后的石柱上:“……回来,无泪!你敢不听我的话,你走了一定会后悔的!”
君无泪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回头,忽然笑了:“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现在求我不要走的人究竟是谁?你凭什么拦我,因为你是妖王吗?哈,那你干脆五花大绑把我捆结实了,否者我就不信你永远关得住我!”
天色灰蒙,鳴玉的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昏暗的烛光下,唇色淡得出奇:“不……别、别走,只要你留下来,你要如何我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