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子极坚韧,平日里,有心掩饰虚弱之态,常会借故把人支开,但只有一直守在跟前的宋妈,才最清楚,这个总对她淡然微笑的男子,在床上连略略欠身起来都艰难缓慢,每天进食极少,一连数日吃进去的清粥也尽数呕出,根本吞咽不下……
男子将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放在桌上,摆好一双筷子,又特意让宋妈取来压在箱底的那件浅灰色的雪兔绒披风。他现在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蓬松的兔毛可以让他看起来不那么不堪。
男子守在桌边静静等了一夜,从日落等到了晨昏。当窗外渐渐响起了虫鸣鸟叫,他轻轻合上了眼睛,遂又自嘲一笑,熹微的晨光映着他疲倦的脸庞,愈发的飘渺了。
宋妈推门进来的时候,天边一轮红日正好升起。男子似有所觉,抬眸对她淡淡一笑,扶桌沿就要起身。宋妈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上一秒还对她浅笑的男子,就如同一片灰白的羽毛,轻飘飘地倒下去……
宋妈惊叫着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男子失去了意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那样高挑的男人,居然很轻,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宋妈摸了摸他的手,只觉得他指尖奇冷,冰凉的温度隔着兔绒披风侵染过来,慌忙喊来自己的儿子,两人合力把人抬到了床上。
秋风寒露,凉得浸人脾骨。
门扉内不时传出压抑的闷咳声,空洞地回响在小小院落之内,打破了深秋的静谧。男子沉疴在身,中秋吹了一宿的夜风,风邪入了心肺,日夜咳得心慌气短,头昏目眩。
掀开门上的竹帘,宋妈端着小碗进屋,里面盛着治咳润肺的蜂蜜炖梨,用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香甜绵软,入口即化。
斜靠在榻上的男子形容憔悴,唇边干燥起了一层白皮,吃了两勺便放下了碗,连忙将脸转向床内,双肩不住耸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努力捂紧嘴巴,还是止不住咳出声来,衣下消瘦的脊背原本笔挺如竹,此时却塌了下去,瑟瑟不已。
他轻喘着,舒展开因疼痛而皱紧的眉,断断续续地打着手语,还有心与宋妈说笑,道自己如牛嚼牡丹,真是糟蹋了这一碗梨汤,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好像正被病魔折磨的另有其人。
收拾了残羹转身出去之前,宋妈忍不住回首,只见那人安安静静的倚在床头,烛火中的身形病不胜衣,明明脆弱得一碰即碎,然而清隽的眉目舒朗清远,自有一股回肠荡气的傲然风骨,凌寒不凋,风华无双……
那一刻,她觉得眼中酸楚热烫,几乎要淌下泪来,于是不忍再看,忙转身出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每日一更,下周应该能结束,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一顿年夜饭,吃得十分温馨和睦,桌上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饭后,妖王大人揉着微微鼓胀的小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剑眉如挑,叹道:“想当年,我什么都吃不进去,小霏霏说面条容易消化,买来面粉钻进灶房去做面条。那时候,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懂得揉面擀皮,一屋子的白面漫天飞,我刚进门就喷嚏连连,被他黑着一张脸抱了出来,从此就不许我靠近灶房一步。”
“他这人好面子得紧,凡事都不肯在人前示弱。那时,我不知道他已怀着夙儿,明明连油烟味儿都闻不得,为了让我多吃几口,一个人在灶房里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后来我越吃越胖,他却一日日清减……但凡他肯原谅我,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不让他委屈自己,每天为他洗手作羹汤。”
“好了,父王,一会儿他们要点炮仗了,我扶你到廊下坐着吧,不要离得太近了。”花念夙扶着君无泪在堂屋前的长凳下坐好,握着他的手试了□□温,嘱咐道:“父王,你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跑。夜里凉,孩儿回屋给你取一件披风。”
安置好君无泪,花念夙转身进了屋,泪水悄悄濡湿了眼角……
腊月三十夜,夜家家户户明灯高照,一家老小熬年守岁,一派喜气洋洋。街头巷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紫阳跟着袁成风跑到院门外点竹炮,他惊讶的发现,原来镇上的孩子们玩的竹炮,是把竹子锯成一段一段的竹筒,保留两头的竹节,把竹筒扔进火盆里,竹筒一受热,密封在竹筒里的空气就会膨胀,于是“啪”的一声,竹筒爆裂了,响若爆竹。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孩子们的童年总是单纯而快乐的,过得无忧无虑。
花念夙回到君无泪身边,把叠好的一件厚密的貂皮披风打开,披在他身上,为他系好缎带,与他并肩坐在屋檐下。
“父王,觉得暖和吗?”偏过头望着他,花念夙眼角还有些发红。
君无泪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思却早飞出去了,目光热烈地盯着院外。
“父王,爆竹你玩不得,无需多说了,我担心得紧,孩儿陪你看他们放便是。”花念夙还不待君无泪开口,已经将他一口堵住,一边还不忘嘱咐着门外那两只玩得高兴的小猴子,“阳儿,成风,不要玩得太疯,注意安全。”
君无泪不满地扁嘴,一脸的怨念,奈何小凤凰平素心肠软是个好说话的,但涉及到他的安全总是十分谨慎,丝毫不肯退让,心知耍赖不成,只得无聊得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第二十八次叹气。
见男人像极了讨不到糖的小孩,把‘我在跟你闹别扭’写在脸上,花念夙不觉莞尔,拿出一个木盒递到他跟前,笑着哄道:“父王,别生气了,这是给你的礼物。”
君无泪赌气不看他,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不大的木盒,做工普通,不见如何稀奇,不由挑了挑眉毛:“这是何物?你拿得如此小心翼翼?”
花念夙像是回忆起什么,望向他的眼神愈发温柔,然而神情似是悲伤:“打开看看,你定会喜欢的。”
君无泪疑惑地接过木盒,打开了盖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拿出来就着灯火看了看,只见香囊上针脚错乱,看得出绣的人经常扎错地方。
绸布上歪歪扭扭的绣着一只金羽凤凰,栖息在一片桃花丛中,金色的羽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尾翎处隐约有几滴深褐色的印子。翻过来,香囊的背面还被绣上了一个小小的‘泪’字。
男人拿起香囊左右摸了22 摸,轻轻‘咦’了一声,解开绑在香囊上的绸线,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了一绺用红绳捆好的白发,忽然静默了下来。
花念夙望向他掌心中的白发,想起晚饭前宋妈亲手把这个木盒交给自己时说的话,仿佛一瞬间又看到那个如水一般恬静淡然的男子……
受过伤后,男子腰上吃不住力,绑腰的夹板也没敢撤,坐的久了还是会疼的钻心。他轻轻挪动了下身子,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又继续绣手中的香囊,那双细瘦冒着青筋的手一次次摸索着,笨拙地走针。
针头尖细,总会扎伤手指,他却仿若不觉,血珠顺着针尖滴下,落在香囊上,在凤凰的尾翎处染上了几滴深红。
他目不能视,总是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只得手忙脚乱地找布擦拭,不小心碰翻了盛满绣线的簸箕,七彩的线团掉到地上滚作一团,又是笨手笨脚好一番摸索挑拣,累得脸色发青气喘吁吁,手抖得厉害,好几次下针扎错了位置。
宋妈站在窗外朝里看了一眼,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初就飘起了鹅毛大雪,男子极其畏寒,宋妈早早就在屋中烧起了几盆旺旺的炭火。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临窗的小火炉上正煨着一锅药,药香满室。
宋妈按男子的吩咐取来了东西,轻手轻脚地将他从榻上扶起来,忙又为他添了件棉衣。
男子病得恍惚,连坐都坐不稳,只得歪靠在软枕上,在一豆昏黄摇晃的烛光下依旧是眉目如画,却没有了生机血色,脸颊苍白瘦削,一双肩胛更是嶙峋,即使穿着臃肿的冬衣,也无法掩盖一身支离的病骨。他费力地抬了抬手,想要握住什么,却不辨方向,宋妈忙把剪刀和细绳递到他手上。
温和的冲她点了点头,男子颤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拈住自己垂在肩头的白发,随意剪下了一缕,用一根红色细绳扎紧后,装进了绣好的香囊里,反复用手轻轻触摸,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唇边慢慢扯出一个极浅却极柔的微笑。那一刻,他被折磨得灰败的脸庞,竟焕生出一抹明艳的光彩。
香囊上绣着一只金羽凤凰,栖息在一片桃花丛中,绣工很是蹩脚,男子绣得磨磨蹭蹭,耗尽了心神,花了足足两年半才完成……
这时,街头巷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午夜时分,人们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送走了旧年,迎来了崭新的一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家户户家室安泰,福寿延绵。
“父王,你怎么哭了?”花念夙轻轻拢眉,伸手抚过他的脸颊,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小凤凰,好奇怪,我觉得这里很难受。”君无泪无助地望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茫然地眨了眨眼,“感觉有水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花念夙目光有些复杂,带着一丝悲悯:“父王,没关系,这是眼泪。人伤心的时候都会流泪,不必害怕。”
男人拉着少年的手看了看,指腹上还沾着晶莹的泪水,一双凤眸充满了疑惑,想了想接受了他的说法,不再去理会眼睛里不断涌出奇怪液体。
“父王,我把香囊给你系上吧。”花念夙起身蹲在他面前,把装着那缕白发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他的腰间。他低下头,下巴枕在男人的膝盖上,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不忘嘱咐道:“平常就戴在身上不要解下来,免得弄丢了。”
时光早已把记忆里爱人的样子磨灭了,但那份深情埋藏在男人的心底,从未改变过。即使他如今不通世事,失去了记忆,甚至失去了自己,与世人隔着十丈红尘,身心如幻,不辨真实,他依然感受得到爱人的气息,那一份永远无法言说的思念,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师兄、大叔,快来看烟花,马上放烟花了!”门外传来袁成风的大嗓门。
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一串烟花带着红红的火星窜上了天空,在黑暗的夜空中炸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火花,带着满身光焰洒向大地,把大地映得光彩夺目,流光溢彩。
君无泪站起来,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站在庭院中央仰头凝视着天空,眼眸中映出一朵朵璀璨的烟花。
“小凤凰……”他下意识回头去找人,神色中带着一丝焦虑与不安。
花念夙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牵起他宽大的手,注视着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汪夜泉:“父王,我就在这儿。我答应过爹爹,会一直陪着你的。”
君无泪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只知道他说会陪自己,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兴奋地伸长了脖子盯着一朵朵升起的烟花,笑得灿烂,单纯的像个孩子。
风过尘香,触拨了谁的心弦;
流年惊梦,绚烂了谁的深情。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翌日,大年初一的清晨,早早就响起了一串串开门爆竹,大街小巷满街瑞气。
听说大师兄回来了,上午孩子们要来磕头拜年。
宋妈一大早就过来,开始张罗煮早饭。紫阳昨晚与袁成风守岁睡得迟,两个孩子玩累了就一同挤在西厢房的床上睡成了一团,刚醒一会儿,一起在后院洗漱。夜里,君无泪看到香囊后哭了一场,人也乏了,花念夙起床时就没惊动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想到不久孩子们要来了,花念夙站在东厢房外厅放物品的柜子前,翻找从前放在这里包压岁钱的红纸。
他抬头一看,高脚柜上摆着一个草编的小笼,个头不大,编的很轻巧,因为被人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尽管放的时间长了,草皮已经干裂了,没有什么光泽,却不见破损。
花念夙心中一动,轻轻拿起那个小笼,一种淡淡的感伤从心底涌出了,忽然一阵恍惚。
这时,紫阳稚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哥哥,小胖哥让我过来找一个笼子。他刚在草垛里逮了一只贪吃的小雪雀,没地方放,想起先生屋里有一直放着一只草笼子,就叫我过来取。”
花念夙转过身,指了指手中的小笼问说:“是不是这一只?”
紫阳跑过来,转着小脑袋看了看,露出两个小酒窝:“对对,应该就是这一只。”
“拿去玩吧。”花念夙双眸弯了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笼子旧了,小心点,别弄破了。”
紫阳答应了一声,兴高采烈地出去找袁成风装鸟儿去了,望着他欢快的背影,花念夙有些走神……
光阴荏苒,又是一年春节。
院子外面的长巷里,家家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在雪地上映出一个个朦胧的红影。前来拜早年的孩子们围了一屋,等着给先生磕头。
男子早已穿戴整齐,著好了鞋袜,奈何虚弱得下不了床,几番折腾后只得作罢,倚在床头挨个给磕头的娃娃们派发红包。今日,他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绛紫色暖袍,袖口,衣襟边缘用金线绣着几朵淡雅出尘的桃花,衬得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一个小孩子远远站着,前几日刚随改嫁的母亲搬到小镇,不曾前来习字,见床榻之人满面病容便有些害怕,不肯上前来。
男子仍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从枕边掏出一个草编的小笼,对他招了招手,使尽力气坐起身来塞进小孩手中。看到里面装了个威风神气的青头蛐蛐儿,那个孩子高兴地尖叫起来,其他孩子也都围了上来,男子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们去玩儿。
一个多时辰后,拜年红包总算派完,男子强撑了半天,精力已经明显不济,面色难看得紧。送走了最后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宋妈忙将一条毯子拉过来盖在他身上,扶着他躺下来,一边又忍不住埋怨他惯孩子的毛病,前些日子为了抓蛐蛐儿,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脚腕扭了肿得老高。
男子也不吱声,卧在榻上,埋首锦被之间,犹自倦怠地笑了笑,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枯槁细瘦的手,偷偷摸了摸藏在床侧内的另一个小草笼,里面的黑头金赤蛐蛐儿昂头挺胸,不停挥动着一对粗黑的触角。
他心里想着,夙儿小时候过得颠沛流离,不曾玩过蛐蛐儿,若他喜欢,以后再捉只更大的给他玩。男子想的出神,脸上的神色也愈发温柔,深黑的眸子轻轻闪烁,好似天边纯净星光,清远明润。
宋妈见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一副神思恍然的样子,知他心思,不由摇摇头,也不点破,就当全了他一个念想……
花念夙低下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不自觉地捏紧又张开。
他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舒服,有些难过,不由皱了皱眉头,努力忽略心中那一份失落,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接着翻开柜子找红纸。
一个上午来了三十多个孩子,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磕头,行礼,派红包。孩子们能说会道,一个个说了许多吉祥话,屋里屋外一时间热闹非凡,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午后,孩子们扎堆儿在院子里斗鸟儿,扔布包,跳格子,打雪仗,堆雪人,充满了欢声笑语。
直到日影西斜,才送走了最后一个孩子,一家人总算能坐下来吃一顿开年饭。
晚饭简单而丰盛,几盘热腾腾的饺子、年糕,和一盘如意豆芽,吃得每个人都心花怒放。
大年初二的清晨,宋妈把祭奠用的点心,果盘,香烛,纸钱等用布袋装好让儿子背着,嘱咐了几句就送他们出了门。
前一天紫阳被袁成风拉着在雪地里堆雪人,不小心着了凉,夜里就发起烧来,整个人蜷在厚厚的棉被里捂汗,不能与他们同去。
看见‘媳妇儿’的脸蛋烧得红扑扑的,窝在被子里,恹恹地垂着小脑袋,袁成风简直内疚死了,趴在他床头道了半天的歉,磨蹭了近半个时辰,后来还是他老娘看不下去了,拎着领子把人拽出来的。
天空云层厚密,压得低低的,阳光透不过来。
袁成风带着父子俩来到了朝天码头,找到老乡的船坞,交了一锭碎银,登上了一艘乌篷船。
淮水萦绕着白墙,红花洒落于青瓦,一座座石拱桥倾斜在清澈的水面,与白雪皑皑的屋顶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