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封存之前再次启动。
1981年3月,陈正和在病床上启动陈氏仪。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获得了原型机,并且开始试验制造量产机。
信息从1981年9月开始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前面几次启动的时间间隔都很久。自从陈氏仪团队开始研制量产机,信息突然变得极为密集,平均每天都会启动陈氏仪十几次。
就是这些奔流一样的信息,让章晓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暴露在无数投手面前的瘦小捕手。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没有人呼唤他,章晓拼命地让自己适应那些飞快流淌而过的信息。它们像卡车里倾斜而下的货物,将章晓完全淹没在里头。
1982年4月,第一台量产机试验成功。
1983年11月,第一百台量产机试验成功。
量产机的研制没有花很长时间,团队拥有研制原型机的经验,很快就做出了成功的量产机,并且开始批量生产。
章晓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信息之中沉浸了多久,他浏览着这一百台量产机的具体信息,因为重复率太多而渐渐觉得疲乏了。
原型机只能记录量产机的生产信息,此外最多的但还是原型机本身的启动记录。所有的启动记录其实都是类似的,启动者无一例外都是两个固定的工作人员,似乎是这两位向导才有权限和能力启动陈氏仪并且让它运作起来。
量产机研制成功之后,原型机被启动的次数稍稍减少了一些。章晓从密密麻麻的字句里短暂地挣脱出来,松了一口气:1985年不远了。
很快,他敏锐地捕捉到一条怪异的信息:1984年12月初,陈氏仪启动了一次,并且留下了一个记录:量产机已销毁,完成进度90%。
这个信息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投手投出来的直球。
它突兀而明显,章晓差点没反应过来,但好在他捕捉到了。
没有前因后果,量产机开始被大量销毁。
之后陈氏仪便陷入沉寂,直到1985年的1月,它再次被启动了。
但启动它的人却不是那两位章晓已经熟记名字的工作人员。
这个人并没有在12小时之内完成高级认证。
陈氏仪完成初级认证之后的几个小时这位0005没有任何动作。
杂乱无章的信息极快地窜过章晓的视野,仍旧是从1976年开始的种种。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没有启动陈氏仪,而是在阅读和记忆陈氏仪里所有的信息。
章晓心里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
12个小时之后,0005删除了自己的登录记录。程序检测到这个违规动作,再次提示警告。
陈氏仪的启动信息就此停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更新。
高穹拍着他的脸把他叫醒的时候,章晓获得的最后一个信息来自相隔许久之后的1998年。
这个日期他在文件上阅读过。1998年,国博争取到了陈氏仪的使用权,并且将它保管在文管委内部。陈氏仪在那一天被文管委内部的管理员启动了。
章晓大汗淋漓,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清醒过来。
脑子里全是混乱的信息,那几个启动者的名字,周沙的母亲周影,还有那位没有留下姓名的0005号。
第一个启动陈氏仪的人是陈正和,他是0001号。
周影是0006号,那么陈宜就是0007,他自己是0008。
不是……这个号码没有意义……章晓紧紧抓着高穹的手让自己尽快清醒。
这是一个猜测,但章晓觉得它是对的。
在神秘的0005号启动陈氏仪之前,大量的量产机被销毁了。而这个人没有试图进行空间迁跃,他在收集陈氏仪里面的信息。
两件事联系起来,章晓心里的那个答案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让人害怕。
“有人……有人想要制作陈氏仪。”他结结巴巴地跟高穹说,“不知道是谁……他启动过陈氏仪,他跟我一样,在接收陈氏仪里面的信息……”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擦眼睛。额上全是汗,咸的水滴滚落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你在说什么?”高穹被他抓得手臂都青了,好不容易等章晓松手,立刻抓起一旁的抹布给章晓擦汗,“你看到了什么?”
他动作有些粗鲁,章晓躲着那块灰扑扑的抹布:“和陈氏仪团队的解散有关……”
高穹紧张地问:“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章晓却不说话了。
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佩戴陈氏仪那天的事情。
高穹也是这样急切地想从他嘴里获知陈氏仪和陈正和团队的事情,他甚至还暗示自己去问应长河要终端机密码,去窥看只有管理层才能接触的机密资料。
自己是他唯一的信息源。
方才的恐惧太过庞大,它一时还无法消失,章晓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去想了。
他摇了摇头,起身走出保护域,去找应长河。
应长河正在一张A4纸上写今晚的活动安排,见章晓脸色很糟糕地走进来,连忙让他坐下。
章晓直接跟他说了自己在陈氏仪里看到的事情。
“1985年的时候,陈氏仪的团队为什么会被强行解散?”他问应长河,“量产机已经制造了一百多台,为什么要销毁,为什么现在只剩这几台?”
应长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十指交叉放在腹上,背脊后靠,拉开了与章晓的距离。
这是一个防御与自我保护的姿势。
“你其实不必知道这么多。”应长河沉声道,“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东西。你刚刚说的,大部分都是不可公开的保密内容。”
“原一苇和周沙都知道陈氏仪团队被强行解散的事情。”章晓经过梳理和讲述,已经清醒和冷静下来了,“这也是保密内容?”
“恰好只有这部分不是。”应长河慢吞吞道。
他从桌下拉出一个小键盘,手指飞快移动。片刻后,章晓听到应长河桌上那台终端机发出了开机的提示声。
应长河输入密码之后打开终端机,很快找到了当时的资料。
“你已经看到了0005号入侵陈氏仪的经过,所以这部分我无需跟你保密,但我也只能告诉你这部分的内容。”应长河转头看着章晓,“陈氏仪团队被强行解散的原因是,团队里面出了内鬼。”
量产机研制成功,等于是陈氏仪团队完成了他们当初的目标。那一百台量产机被存放在国家高等研究院0625号实验基地的保密仓库里,这是陈正和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保存陈氏仪最好的场所。
但一个月之后的例行抽检,安保部门发现保密仓库的密码锁开启的次数比有明确记录的多了一次,这说明有人在无报备、无批准的情况下打开过保密仓库。
仓库里当时存放着许多东西,等他们检查到陈氏仪的量产机那里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随后安保部门的人发现,有一台量产机丢失了。
这个失窃事件异常严重,报告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报到了危机办,危机办一边继续向上通报,一边立刻下令封闭了实验基地。
“事故调查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有人偷窃了量产机。陈氏仪研制出来的时候,和赞美声一样多的是反对声。因为这次失窃事件,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强,最终通过投票得出了解决办法:量产机不能留,所有的量产机都必须被销毁,只留一个原型机就行了。”应长河缓声道,“所以危机办立刻开始了销毁活动。不过还剩十台的时候,销毁活动又被紧急叫停了。”
团队的抗议终于起了效果。最后的十台量产机和原型机一起以更严密的方式被封存了起来,作为日后研究的对象。而团队因为保管不力,被勒令强行解散了。
在解散之前,他们把与陈氏仪相关的关键资料都交给了上一级的保密机构,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0005号启动者入侵陈氏仪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量产机是根据原型机来制造的,它虽然有部分原型机的功能,但实际上却是原型机的赝品。得到量产机的人没办法通过分析量产机来得知陈氏仪制造的秘密,他们必须得到一手资料。而因为资料已将上交封存,觊觎陈氏仪的他们无法再通过任何可行的方式获得与陈氏仪相关的研究内容,只能从陈氏仪上去找。
“所以还是有人想要重新制造陈氏仪的。”章晓快要急死了,“这太危险了……”
“章晓,我说过你是非常特别的。”应长河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不是所有启动陈氏仪的向导都可以通过回溯的方式去浏览它里面存储的信息的。在你之前的周影和陈宜,他们就做不到。陈氏仪抽取他们的血液完成认证之后,他们能做的就是调整数据,启动仪器工作。你是特别的,你太特别了。”
章晓愣了片刻才继续问下去。
“就算能启动,那也不得了。如果不怀好意的人回到过去,强行改变了时间线……”
他说着说着速度就慢了,最后停了下来。
应长河温和地看着他:“做不到,对吧?因为有欧得利斯壁垒,这是保护过去和现在最牢固的东西,时间造成的鸿沟。除了你之外,我们从不知道有任何人可以跨过。”
“0005号呢?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章晓想起了那个沉默且目的明确的启动者,“既然他跟我一样都能回溯陈氏仪的信息,万一他通过某种方式进入了文管委并且进入保护域,拿到陈氏仪……”
“永远不可能了。”应长河说,“他已经死了。”
章晓愣愣地听着。他进入应长河办公室之前满腔的忧虑,此时发现全都没有落脚之处,心头忽然有种空空的感觉。
“自从0005号入侵事件发生,危机办一直没有放弃过查这个人。你知道警铃协会吗?”应长河说,“0005号是实验基地的一个研究人员,但他同时也是最大的反哨兵向导组织警铃协会的会长。十年前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随着警铃协会的消失,他已经死了。危机办在白浪街围剿警铃协会的骨干,死伤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0005号。他永远没有进入文管委和保护域的机会了。”
看到章晓的神情,应长河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白浪街事件,你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问秦夜时。他的家里人是白浪街事件的筹划者。有些意外并不在预料中,是谁都没想过的。”
“……我会自己去查。”章晓说,“可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白浪街事件和什么警铃协会有关。我一直以为,我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一起普通的哨兵间的冲突……”
应长河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章晓再次冷静了下来。
“谢谢主任。”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父母的事是意外,预料不到的意外。”
章晓离开应长河的办公室,看到高穹正站在走廊上,看似是在等候自己。原一苇和周沙早就跑了,据说是手牵手去买菜准备今晚的年夜饭。看到章晓出来,高穹抬起头冲他打了个招呼,继续盯着手机。
他有些羞愧。
刚刚在保护域里,虽然只是一瞬间,只是一些模糊的念头,但他确确实实在怀疑高穹。
他被高穹吸引,但又在潜意识里对他存在怀疑,这也许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章晓慢慢走向高穹。
高穹正看着手机,头都没抬:“原一苇问你喜不喜欢吃香菜。”
“喜欢。”章晓说。
高穹:“我不喜欢。”
他啪啪啪打了“不喜欢”三个字发过去。
章晓:“好吧。现在去吗?应主任还没走,等他吗?”
“不要等。”高穹收好手机,拍了拍章晓的背把他往前推,“快收拾东西走。”
临走之前章晓又吞了一个抑制剂糖丸。他那瓶子已经空了三分之一,高穹看着他把药瓶塞进包里,又仔仔细细地拉好。
他敏锐地察觉到章晓离开应长河办公室之后情绪就不太高,跟自己讲话时也没了以往那种压不住的兴奋劲儿。虽然很想问,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高穹最后只在进电梯的时候跟章晓亲切说了句“请进”,章晓还莫名其妙地盯了他几秒。
今天是年二十九,街面上的过节气氛前所未有的浓厚,喜庆、热烈、饱胀的欢喜从每个人的声音和表情里透出来。这是一个好年,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还未来,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这节日氛围似乎是从未变过。
高穹和章晓离开了红楼,走过结着红绸子的树,走过贴上了春联、挂着红灯笼的大铁门,走出小巷,走向熙攘的街道。
他突然间很想跟章晓说一说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
那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冰冷的白墙,不间断的试验,永远零度以下的气温。他穿着御寒保暖的生化抗菌服和同伴在巨大的雪坑里挖掘。
应长河警告过他,这是绝对不能对外人说的事情。
但章晓已经不是外人了。高穹心里想,他对我有印刻效应,他不会背叛,也永远不会欺骗。
“章晓……”他喊了一声。
章晓没听到,因为手机响了。
电话是杜奇伟打过来的,那头也是喜气洋洋的口吻:“过来我这儿,就我打工的咖啡馆这儿。我请你吃大餐。”
“我今晚也有大餐。”听到他的声音,章晓高兴了一些,“跟……跟我同事一起在我们主任家里吃饭呢。”
“啥同事?就你暗恋的那个同事?”杜奇伟立刻嘿嘿嘿笑着问。
“好几个同事。”章晓小声说,“不止他。”
杜奇伟笑了一会儿,认真道:“还是到我这儿来吧。我介绍女朋友给你认识。”
“……女朋友!”章晓高兴得愣了一下,“什么时候认识的!”
杜奇伟压低了声音:“就,就我们店老板。你过来呀,我老跟她说你的事情。”
章晓回忆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老板……是普通人吧?”
杜奇伟顿了顿:“啊,对。我还没跟她说过我是哨兵。暂时先不要说,等我俩感情再好一些了,我一定会告诉她的。”
哨兵或者向导如果要和普通人结婚生子,所要提交的申请和各类说明十分繁杂,因此能成功结合的例子不太多。章晓有点儿忧虑,又觉得开心:“太好了。”
“来吧来吧?”杜奇伟催促他,“她可好看了,我跟你保证,她一定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看一眼赚一眼。”
章晓拿着手机,转头看了看高穹。
高穹脸色阴沉,见他看向自己,立刻小声问:“谁的电话?”
我同住的朋友。章晓无声地回答。
“我不去啦。”他冲着手机说,“你们吃吧。过两天我请你们吃饭。”
他和杜奇伟都是不回家的人,听杜奇伟的意思,他的老板似乎也是在这儿生活。
杜奇伟失落地骂了他几句“见色忘友”之类的话,最后大吼一声“新年快乐”才挂电话。
章晓把手机揣回兜里,高穹凑了上来。
“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上次来单位接你那个?”他比划了一下两人勾肩搭背的姿态。
章晓已经忘记了:“他确实来接过我,来过好几次了,你见过吗?”
高穹不吭声,把手插进外套的兜里:“没见过。”
“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章晓问。
“什么都没有,快走。”高穹催促他,“饿了。”
应长河的家其实距离杜奇伟打工的咖啡馆不远。
高穹和章晓出了地铁站之后带他一路往前走,章晓想起以前自己在咖啡馆里偷窥高穹时,确实常常看到他拎着青菜豆腐之类的玩意儿。
小区里同样张灯结彩,随处都是热烈的新年气氛。有个穿着大红小裙子的小孩见到了高穹,还大声喊他“高叔叔”。
高穹接过那小孩给的两只蜜枣,顺手给了章晓一只。
章晓吃了:“小孩的东西你也要。”
高穹也吃了:“都给我了,为什么不要。”
他吃完了,又问那小孩:“还有吗?叔叔饿。”
小孩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家里有!我拿给你!”
章晓觉得丢脸:“走走走,别骗小孩零食。”
两人小声为这个问题争执,到了应长河家门口章晓才认输:“你有道理,你说得对。”
高穹掏出钥匙,开门前想了想:“算了,我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