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强压,仿佛有一双巨手挤压着他的胸膛、脖子和头颅,坚硬的骨头变得柔软,甚至不能直立,它们纷纷屈服在这强压下,失去了支撑章晓的力量。他无法呼吸,无法转头,无法发声。身体深处的骨头也开始嘎嘎发抖,似乎有无数骨刺从骨头上冒出来,它们戳刺着章晓的肌肉、血管,尖锐如刺的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令他在片刻间失去了意识。——但巨手没有放过他。它狠狠揉搓着章晓的脑袋,耳朵嗡嗡作响,双眼视线模糊,强烈的痛感让他不过只昏厥了一秒又立刻回到人世。
章晓从椅子上栽倒了下去。
他没有碰到地面,有人托着他的背,把他扶住了。
“章晓?”
他听到有声音这样喊他。
因为疼痛,眼里全是条件反射的泪水。他看不清自己背上那双手是属于谁的,但随着鼻腔深处涌出来的温热液体流进嘴巴里,章晓立刻晓得了。
周沙直接跨过了桌子跳到地面上,紧张地喊原一苇:“他怎么了!要不要做心肺复苏?”
章晓没听到任何的回答,因为周沙没有收起她的蛇。在那个三角形的脑袋凑到自己面前时,章晓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梦里出现了很多巨兽,个个都硕大无朋,围着章晓。
它们低垂着头颅,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像是研究一个可口的食物。
但没有一头巨兽能靠近他。有什么东西温柔地包裹着他,章晓拥抱着那团柔软的、看不到的物体。它给他力量,它让他不恐惧。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吊瓶,原一苇拿着一次性针头,正要往他手背上扎。
“醒了?”见章晓醒了,原一苇把针头放到一旁,“正想给你输液。”
“什么液啊?”章晓虚弱地问。
“就盐水。”原一苇从架子上拆下吊瓶,“主任让我救你,但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不输盐水就葡萄糖了。”
原一苇拥有执业医师执照,这里是文管委的后勤股办公室,因为长期没人,所以被原一苇占了,当做自己的资料库。章晓躺在窄小的沙发床上,不想起身。恐惧带来的震撼仍旧残留在他的神经里,他现在有点儿使不上力气。
原一苇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坐在一旁跟章晓聊天。
“你师姐吓坏了。应主任跟我们说你对所有哨兵的精神体都有应激反应,她才知道是那条蛇的原因。”
“那是什么蛇?”
“树蝰,一种毒蛇。”原一苇耸耸肩,“你师姐特别喜欢它的鳞片。”
“你是蜘蛛……你不怕吗?”章晓问。
原一苇笑着摇摇头:“不会怕的。你以后会懂的。”
一边闲聊,原一苇一边给章晓做手脚的按摩,舒缓他僵硬的肢体。“你为什么害怕哨兵的精神体?”
章晓舒舒服服地躺着,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常常会被这样问:为什么怕,怕它们什么。他说不清楚,但这种恐惧似乎存在已久,他实在无法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
正说着,周沙推门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瓶药丸子。
看到章晓已经苏醒,周沙连忙几步奔了过来。她连问了章晓几个问题,确定章晓是真的清醒了,一把抱着他连声道歉。章晓不会怪周沙,周沙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注意力放在周沙拿来的瓶子上。
瓶身贴着一张标签:抑制剂。
“这我做的。”原一苇说,“也是文管委仅剩的库存。”
章晓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抑制剂吃多了会有什么副作用吗?”他问原一苇。
周沙在一旁插话:“有啊,你没看书么?过量使用抑制剂会引起性欲减退,性功能障碍,体毛减少,激素分泌量减少,第二性征发生易性变化,就是男的变女的,女的变男的……”
章晓脸都白了。
“行了行了,她骗你的。这瓶你都带着吧,见到高穹就吞一颗。刚刚最可怕的不是你晕倒,而是你一直在不停地流鼻血,高穹没办法了,不敢碰你,远远走开你才稍微好点儿。”原一苇指指桌边放着的一个纸袋子,“他今天又迟到了,给你买糖炒栗子去了。”
章晓看着那纸袋子,抽抽鼻子,果真隐约嗅闻到了甜甜的香气。
他真的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完全没有。得知高穹骗他的时候确实觉得不太舒服,但很快那不舒服的劲儿也不见了,他仍旧期待着和高穹的每一次见面。
这袋栗子几乎要让他高兴得坐不住了。
周沙拿起纸袋打量:“靠,这家店很贵很难买到的。他不是没钱了么,上个月的外勤也没出过几次,哪来的钱买这个?”
章晓心说他有钱呢,我给他的一百块,罚款。
“高穹呢?”他拍拍自己发热的脸,“我跟他说谢谢。”
“他在应主任办公室里。”周沙说,“主任似乎在骂人,我刚刚听到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很多遍了,高穹。”应长河声音都哑了,“笔记的分析和寻找,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只需要找到线索。先脚踏实地地把现在的工作做好,如果本馆那边的分析工作完成了,可能也会需要我们这边的帮助。到时候我优先考虑你,行不行?”
“东西是我们发现的,本来就应该我们去找。”高穹毫不让步,“我不是抢功劳,但我们做了最危险的事情,为什么最后解析和考古所得的荣誉,全都和我们无关?”
应长河疲倦地扶额:“使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并不危险……”
“那819事件怎么解释?”高穹打断了他的话,“除了章晓之外,我们每个人都知道819事件,但没有人说得清楚它是怎么发生的。我认为819事件应该作为一次严重的工作事故,每一个文管委的成员都必须清楚地了解前因后果。”
“我会跟章晓说,但不是现在。”应长河捶着桌子,“高穹你有没有搞明白,章晓太重要了,没有他我们根本无法启动陈氏仪。819事件什么时候说,怎么说,会不会引起章晓的恐慌让他放弃这份工作,我都需要斟酌。”
高穹把手里的一沓纸张扔在应长河面前:“没时间让你斟酌了。这是我的报告,你可以仔细看一看。章晓很奇怪,他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向导。4 他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
正在数报告字数和页数有没有达到自己标准的应长河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他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震愕:“不可能!”
“我和章晓都跟欧庆说过了话,你说可不可能?”高穹立刻反驳。
第13章 家(4)
在所有关于时间与空间穿越的命题之中,有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即先祖悖论(*)。
一个人穿越回过去之后,他如果不小心杀死了自己的祖先,那么未来的他就不可能存在。
如果他不存在,那么“穿越回去”和“杀死祖先”这两件事就不可能发生。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一个固定的环扣,也是陈氏仪在研制成功之后立刻受到科学界质疑的原因。这是因果律导致的蝴蝶效应:每一件事的发生,都会成为导致另一件事发生的原因。一个能进行空间迁跃的人,他改变了固定的时间流动规律,那么这个改变一定会导致某些事情的发生。
利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的人,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改变历史?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扰乱了正常的历史顺序又该怎么办?
在陈氏仪研制期间,这也是陈正和团队面临的重要问题。
陈氏仪研制成功之后曾进行过一次实验性的空间迁跃,迁跃的时间和地点是实验那天的前一周。
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震惊地发现,他们并不能触碰一周前的任何东西。通过迁跃回到过去的人,就像是一个时间线上的异类,他无法融入时间之中,因而无法接触时间线上的任何东西。
陈正和团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曾经被提出,但从未被论证成功的假说,它来自瑞典物理学家欧得利斯某次异想天开的讲话。
在那场发布会上,作为特邀嘉宾上台的欧得利斯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说了一通开场白之后,他对现场的参会者说了一大堆话:“如果我们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有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很遗憾,我们必定看不到他,他也必定无法接触我们。因为已经过去的时间是无法被篡改的。如果一件事情发生了,那么它就固定了,永远、永远不可能更改。我们可怜的、兴致勃勃的旅行者,从未来降临此地。欢迎您——您能听到我的话,您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们将永远不会面对面,永远不会交流。没有什么该死的先祖悖论,宇宙自爆炸之日起就不停走向死亡。它无法倒回过去,生活在宇宙空间里的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也是一样。”
这是“已经固定”的时间和“正在进行”的时间之间,无法跨越的壁垒。
结束会议之后的欧得利斯因为酒精中毒被紧急送进了医院,他的这段话被记者记录下来,发表在一个讽刺专栏上,并且配上了一幅可笑的插图。
欧得利斯是一名酗酒的物理学家,这个被称为“欧得利斯壁垒”的假说被许多人看到了,但没有人当真。直到陈氏仪进行第一次试验迁跃之前,陈正和甚至没有想起一丁点儿和欧得利斯壁垒相关的任何事情。
它无法验证,因而毫不可信。
但只有它能解释空间迁跃之后的一切事情。
每一个使用陈氏仪的人都必须了解欧得利斯壁垒。但由于最近培训教材重新进行了修订,新的还没到,旧的又全被周沙碎纸之后卖掉换文管委购买日用品的钱了,因而章晓对它还没有丝毫了解。
应长河听了高穹的报告,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有两百个那么大。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招回来的这个向导居然能推翻一个科学理论。
虽然这个理论是带着浓烈酒气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穹意识到这个消息对应长河来说无异于一个2000TNT当量的战术核武。他恰好也没了讲话的兴致,于是闭紧了嘴巴不出声。
“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应长河终于开口,“《吉祥胡同笔记》的相关线索我已经交到本馆,高穹,最后一次申明,你不能插手,如果你再去骚扰袁悦,我会正式考虑辞退你。”
“……我不是骚扰他,是因为修复小组里,我只认识他。”高穹说。
“随便。你说什么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再插手,明白了么?”
高穹咬咬牙,潦草地点了点头。
“把原一苇他们叫过来。”应长河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光头,“章晓也要,我要给你们上一上欧得利斯壁垒的课。”
对章晓和高穹来说,这一天都过得异常的漫长。
章晓第一次听说欧得利斯壁垒,也是头一次明白当时自己碰到柿子时,为什么高穹看他的眼神会那么奇怪。
那是一种掺杂了震惊、困惑、抵触,又带着一些不信任的目光。
在应长河的要求下,原一苇、周沙、高穹和章晓都承诺绝对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这是文管委内部的秘密。应长河之后会带章晓回母校去找他的导师,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原因,但在有结论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守口如瓶。
因为陈宜事件,文管委被危机办盯得很紧,应长河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章晓很特殊,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他会立刻成为危机办的目标。
高穹提出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又被应长河严厉警告,满脸不耐烦。当日章晓给他的一百块罚款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十块。散会之后原一苇和周沙出发到危机办开会,应长河继续给章晓开小灶讲解欧得利斯壁垒和先祖悖论,他无处可去,只好翻出新的任务派遣表,开始查资料。
他的下一次任务地点和时间都已经标出来了,这次要找的是一个明代的紫砂桃形杯(*)。这杯子造型十分精巧,是有名的饮器,高穹拿着那手绘的图像看个不停。
他很喜欢看这些文物,从照片上想象它们的触感,冒着被罚款的危险也要碰一碰它们。
这在他过去的生活里,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打算早退的时候,恰好章晓也上完课出来了。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有些憔悴,远远瞥见高穹坐在会议室里也没有反应,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高穹捏捏兜里的三十块钱,正好够两个人在九哥奶茶里吃两份套餐。晚餐的套餐还送免费奶茶,很划算。
他正要招呼章晓,章晓的手机响了。
他闭上嘴,默默跟着章晓出门。
章晓嗯嗯片刻,挂了电话,回头才发现高穹就在自己身后。他一蹦三丈远,连忙从包里掏出药瓶子吞个糖丸,才敢跟高穹面对面讲话:“顺路吗?一起走?”
“你住哪里?”高穹问他,“坐地铁还是公交?”
“清华小区。”章晓说,“你呢?”
“不顺路,反方向。”高穹说,“请你吃个饭怎么样?有些事情跟你说。”
章晓吃了一惊似的,在电梯前不动了。
“你要请我吃饭?”他半信半疑,“你还有钱吗?”
“有。”高穹皱起了眉。
章晓思忖片刻,摆摆手:“不用了,我跟朋友有约。我现在去他店里找他。”
高穹眨了眨眼。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哦。”他点点头。——不过太好了,他今晚可以一个人吃两份套餐。
两人站在电梯里,谁都没说话。高穹略低了头,他发现章晓的耳朵都红了。
“栗子很好吃。”章晓的声音有点儿抖,“你是特意去买给我的吗?”
“不是。”高穹回答道,“来的时候丧尸博物馆的管理员塞给我的。我不喜欢吃带壳的玩意儿,所以给你了。”
章晓回头看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难怪吃到最后发现纸袋里有块心形巧克力。他心想,原来如此。
杜奇伟已经在国博后门等他了。巷子里挺冷的,小风丝丝地吹着,他缩着脖子跺脚,看到章晓走出来立刻嗷呜一声扑过去,紧紧抱着他。
“冷死哥哥了。快回家,我有个好消息跟你讲。”他亮出一张超市购物卡,“我老板今天给我的,说上个月营业额不错,当做发奖金了。咱们去买点儿什么打火锅吧?”
章晓点点头,精神不太好。
高穹站在他身后几步,盯着与他勾肩搭背的杜奇伟。
他第一眼就知道,抱着章晓的这位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哨兵。
章晓回头冲他挥挥手:“明天见。”
高穹点头应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杜奇伟好奇极了:“靠,长得不错啊。就你喜欢的那个?”
章晓承认了。
“怎样怎样?现在有什么发展?”杜奇伟又兴奋又激动,猛摇章晓的肩膀。
“他刚刚说想请我吃饭,我没答应。”
“为什么?你傻啊你。”杜奇伟不解道。
章晓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说:“今天主任找我谈话,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我问他能不能把我和那个哨兵分在同一个小组,就跟单位里另外一对哨兵向导一样,组合起来。主任不答应,还跟我说让我少跟他来往,否则对我没好处。”
杜奇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揽着章晓的肩膀:“别沮丧,跟你分享个好消息。我最近不是在跟拍那个当红影星的私生女么,被我拍到了!”
他拍拍自己挎包里的相机,一脸自得:“拍了很多照片,收获颇丰。”
章晓打起精神祝贺他。杜奇伟四处看看,这是一条空寂无人的巷子。他压低了声音跟章晓说:“而且我还发现,那小姑娘是个哨兵。”
章晓吃了一惊:“女性哨兵?那很少见啊。”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年纪这么小的女哨兵。才六年级,不过手长脚长,跟她妈妈特别像。”杜奇伟叽叽喳喳地说,“她的精神体是一头狮子,还挺威风的。不过她父母好像都是普通人,这很少见啊,女性哨兵的父母至少有一个会是哨兵……”
这个好消息给杜奇伟和章晓带来的兴奋感,在两个人吃完火锅之后消失了。
杜奇伟的线人给他打来了电话。
那位年幼的女性哨兵在上完补习班回家的路上遭到了袭击。她未受过任何对战训练的精神体只抵挡了半分钟就被对方击溃。
杜奇伟挎着相机赶到医院时,小姑娘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