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埋首细细聆听,色泽瑰丽的嘴唇始终以一个绝美的弧度微微翘着。
“这个男人把这些宣泄负面情绪的垃圾标榜为艺术,实在太不知所谓,也太寡廉鲜耻。”青蛙帽男人释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不过,似乎你对他的‘遗世孤立’印象很好?”
“就我所知,这个家伙冷血残酷得还不如蜥蜴和蛇,但这不妨碍我喜好他的声线。就像娼妓并非因为缺钱而宽衣解带,更多是因为饥渴的本能。所谓的‘遗世孤立’也并非因为与生俱来的特立独行,而是这人从来不过是个自溺于痛苦的胆小鬼。”
“没错。胆小鬼。”琢磨了一下,旋即大笑,“他就是个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的胆小鬼。”
“说起这个,”迟傥看了看大半张脸匿藏于阴影之中的男人,蓦地伸手去揭他的帽子,“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呢?”
年轻人赶忙害羞似的往后躲了躲,“我的眼睛可不太好看。”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没准能让你的眼睛好看起来——”正当俩人耳酣畅谈之际,手机铃声猝然响起,但是很快又掐断了。瞥上一眼手机屏上显示的电话号码,低低骂了一句,“该死的谢罗彬!”
“你是说整形手术?”听见那个名字,青蛙帽男人掉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声音听上去倒有些莫名的寂寞,“我不太喜欢医生,整形医生也一样。他们除了会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之外别无用处。他们甚至不能让时间短暂逗留,连拥吻告别的机会都不为你驻守就让你永失所爱。”
迟傥默然。听上去像是有段极为悲伤的往事,揭人伤疤从来不是他的爱好。
“当然,你这个兽医例外。”对方倒是挺轻松也挺大方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喜欢目光温暖的男人。”
“你在附近上学吗?”被一声“喜欢”给逗乐了。迟傥觉得这人至多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学生,幻觉自己涉世过深就装起了少年老成。
“我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青蛙帽男人听见这话,仰面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既然已经是第二次相逢,我总应该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
“汤姆?克鲁斯。”
“鬼扯!怎么可——”
“我说了,而你选择不信,”年轻人复又将目光移向架上的一排排CD,平静地打断了对方。“何必再问呢。”
“即便你不肯以真名相告,我仍决定告诉你我的名字,迟傥。迟到的迟,倜傥的傥。”他稍稍一停,接着认真地补上一句,“虽然我的真实职业不是兽医,但我发誓这个名字绝对不假。”
“人如其名。”稍稍倾下脸,笑了。
即使看不见他的眼睛,似也能看见他眼里闪耀的光芒。
草长莺飞人世间,如何会与这么美的笑容相遇。
随即他凑过头去贴近迟傥的耳廓,轻声说,“你知道吗,其实那个殷之纯远没你想的那么‘痛苦’,他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这点迟傥同意。能够提出要一个人把鼻子隆成阳具的模样,确实很会玩了。
“为了感谢你对我的坦诚相待,我也决定告诉你我的名字。”青蛙帽男人从音像店里倒退着走出去,用极是明朗快乐的声音对眼前这个英俊男人说,“以一个让你终身难忘的方式。”
面向着睁大眼眸满脸愕然的男人,他一边拉开了那件卡通服上的拉链,一边倒退着穿过了车水马龙。一些不得不踩下急刹车的司机冲其破口大骂,目睹这一幕的迟傥惊出了浑身冷汗,朝其大嚷,“嘿,当心点!你离我再远些我就该听不见你的名字了……”
抵达街对面的车道时,年轻男人突然纵身一跃,以一个极为潇洒矫健的姿势跳上了一辆因为红灯不得不停下的雪弗兰。
“Everybody,watch me!”立于车顶,俯身冲周遭的车辆与人群大声叫喊,随后摘下了他的帽子,脱下那件宽松的卡通连帽衫,甩手扔在地上。
白衬衣领口微开,黑色修身长裤。没有斑斓华丽的眼妆,仍有破茧而出之感。
原不过是一个翩翩少年,挺拔削瘦,柔软黑发垂在白皙脸庞。
“那……那是……”不顾车流危险的男孩女孩们一拥而上,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挤向车顶上的那个美丽男人,四溢兴奋而幸福的尖叫声,“殷之纯,那是殷之纯啊!”
竟把车顶当作舞台,把这个人来人往的喧闹街区当作演唱会现场。
轻而易举将音域拔上巅峰,他开始嘶声而唱,似尖叫,似恸哭。
——我们同样担心伤害,同样一往无前;我们同样乞求怜悯,同样背弃信仰……
那个英俊男人怔在了音像店的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幕,一眼不眨,无法动弹。
雪佛兰之后的汽车连环追尾,一整条街都陷入了瘫痪之中,比车祸现场更为混乱不堪。一些司机下车来凑热闹,另一些被堵得寸步难移则疯狂按响喇叭以泄不满。足以洞穿人心的声线居然盖过了可怕的噪音,和与自己说话时那种清晰柔和的声音截然不同。
——烈焰焚身,尸骨无存……
闭起眼眸,仰头对向天空。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喧阗风声和泛滥天光里,少年摊开双臂,如同张开沉眠已久的翅膀。
一个主宰世界的姿势。一个行走悬崖的姿势。
张狂恣意,刹那芳华。
——谁值得我浴火重生……谁值得我浴火重生……
场面即将完全失控,有人报了警。在警车出动前,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驰来,摩托车上的女人身穿黑色皮衣,头盔掩脸,光是看见她的卷发红唇,也知该是何等艳丽不可方物。她将一只摩托车头盔抛给了车顶上的殷之纯,而他纵身一跳,则恰好落在后座上。
默契十足,两个人大笑着扬尘而去。
※ ※ ※
适才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若非警车前来开道以清理满街混乱、女孩们因巨大的喜悦而失声痛哭,迟傥根本无法区分自己是梦是醒。而这个时候谢罗彬又打来了电话,他说,不用手术了。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纳了闷,“为什么?”更让他难过的是,付清拖欠已久的房租后,从谢罗彬处提前支走的五万元已经花去了一大半。
“为什么?”谢罗彬的声音听来冷漠而倦怠,收线前给了他答案,“那个男人,两天前切割掉了自己的阴茎。”
如是我闻。迟傥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了。
第12章 胸无罪(1)
自打迟傥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太看除了动物纪录片外的其它电视节目。尤其没看过那种娱乐节目——狼嚎狗吠般聒噪,没完没了地窥人隐私,揭人伤疤。
也许多少年后迟傥会明白,那又是一种冥冥之中。
他打开了电视。
依然套着件连帽衫并戴起帽子,不过和音像店里蔼然可亲的邻家男孩俨然两人。黑色开襟夹克,紧身皮裤。还有金色的连帽衫,在劈头盖脸的阳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仿佛太阳。
将世界灼烧成一片洪荒。
电视屏幕里的殷之纯,全无所谓的表情,仿佛是他正准备赴宴而非因涉嫌扰乱公共秩序而被逮捕。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孔宛若那种摆置橱窗的塑胶模特,极致俊美而毫无生气。这个男人两手插袋地向前走。目不旁视,目空一切。
难以想象这个年轻人居然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坏力。当时他在雪弗兰车顶一边演唱一边纵情尖叫,嗓音如同金属摩擦,发出最尖锐高亢的乐音。不过两分钟的“登台”表演,车辆连环追尾,一整条街陷于数个小时的瘫痪。
那些早已被殷之纯的狂妄无礼开罪的媒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不遗余力地鼓吹造势,将这个事件上升到一个不可饶恕、不可姑息的法制高度。言之凿凿,显得忧心忡忡而又大义凛然,似是深为担忧这个倾倒世人的偶像摧毁了一代青少年的道德观念。
正如他们常常以纸笔挞伐那所谓的“艺术”:这男人的音乐远没有他的脸那么出色,除了切割金属一般的噪音,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可偏偏那么多涉世未深的女孩吃这一套,她们知道什么叫“重金属”?
大约,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每个人都想亲眼目睹这个红得都快烂了的大众偶像锒铛入狱的模样。居然有不少电视台选择对殷之纯被捕的场面进行现场直播。
平日里如果狗仔锲而不舍地贴身跟随,殷之纯往往是抬脚便踹,迅疾的动作就像蛇张头攻击的那一瞬间。警察局与摇滚偶像的老板关系非比寻常,做秀一般跟随其后,不像逮人倒像保镖。媒体蜂拥而至,虽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倒还显得秩序井然。
“殷之纯,对于被捕你有什么话要说?”一个记者扛着摄影机紧紧跟随于其身侧,不依不饶地连声追问。
镜头靠着他的脸非常近,整个屏幕似乎只有他的一张侧颜。没有扑粉,皮肤洁白如瓷胎。不足十公分的近距离,甚至可以看见干净清透的毛孔。专业的摄影镜头是如何挑剔至极可想而知,任何靠脂粉堆砌美丽的人都会原形毕露。想来只有他可以美得那么无瑕。
迟傥这才发现这个男人如果出现在公众面前,永远是夸张的烟熏眼妆和由隐形眼镜妆饰的淡金色瞳仁。像某种会随着环境改变身体颜色的爬行类,自我保护的需要。
“殷之纯,对于被捕你有什么话——”
他突然转过脸面向镜头。
“Hi,stranger.”一个令人无比惊艳的笑容无限放大于眼前,白生生一口齐整牙齿。手指轻轻触上嘴唇,随后又带出一个轻吻,抛向镜头,“Will you remember my name?”
那句话像闪电掠过天空。
迟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纳闷:他竟知道我在电视前看着他。
※ ※ ※
程子华,这个原本就糟糕的男人自我阉割以后彻底像一滩泥一样再站不起来。“手术半途而废,预支给你的五万元暂不用你还,”谢罗彬笑了笑说,“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我们才能两不亏欠。”
谢罗彬将所有的整形手术抛给了迟傥。因为他打算和郝透离开一阵子,回家去看望男孩的父母。郝透的父亲年逾七旬,面容古板,不苟言笑,一身临近棺材的腐朽味道。可他的母亲有趣极了。对着宝贝儿子亲昵叫出他的名字“小透”时,总让做贼心虚的男孩油然而生一种被人拿赃之感。容貌鲜妍得仿若少女,一张嘴却灌满了辣子油——只要她想出口伤人,定然会有斩获。可结果郝透的母亲见到谢罗彬的第一眼,便对他出人意料地满意。
谢罗彬不太喜欢女人,理由很显然,他也从不掩饰。对于自己的“岳母”尚能笑脸相迎,对医院里的护士则几乎视若无睹。即便是一致公认最为美丽的护士戚露露,也从未得到过这个男人超过“你好”范畴的问候。
小护士们聚在一块儿,私下里嘀咕:谢医生很英俊,可惜却冷若冰霜。
原本就隆鼻深目线条硬朗,“人靠衣装”之下,更是魅力不凡。
戚露露不断朝穿上白大褂的迟傥抛来媚眼,眼波柔情似水,搔首弄姿的模样风情万种3 。因为处境落魄,早已没有了固定性伴侣的男人,多想立马就找这么个女人泄火。
“别打她们的主意。”淡淡朝周遭的三五白衣女孩瞟去一眼,谢罗彬以一个平静口吻给予对方建议,“别忘了你正在非法行医。”
※ ※ ※
论五官不过比“中人之姿”稍胜一筹,可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始终葆有一种淡淡颦眉的姿态,齐刘海下的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我见犹怜,反将她衬得楚楚动人。
重新穿上白大褂的迟傥僵僵坐在谢罗彬的院长室里,早习惯了日上三竿才起的男人难受得不时抓耳挠腮。不过她似乎更加紧张,双手不住地来回摩挲着衣角。
迟傥仔细打量了眼前那张清秀窄长的脸孔不少时间,心头满是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倒是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声地、仿似歉疚地说,“我想我们见过。”
“我们见过?”迟傥倾下脸又看了看病历上的名字,尹云。手指擦过俊朗下颌,努力在回忆里搜寻上一番,仍然一无所获。
尹云站起身,脱下了自己的高跟鞋——又尖又长的鞋跟可以使作匕首。接着拿起高跟鞋做了一个狠命砸下的动作。“那天,在江边,”她说,“谢谢你救我一命。”
“原来……是你。”迟傥不自然地抬手捂上了自己眉骨处的伤疤,他完全想起来了,这个女人的高跟鞋确实和匕首一样可怕。
“你想要咨询哪一方面的手术?”
“我想……”尹云吞吞吐吐好一番,脸色赧红地说,“隆胸。”
“确实很有必要。”扫了一眼女人无谷无峰的胸部,颇为庄重地点了点头,“那么,你想要隆成什么样子?”问出话的时候,心里同时决定:只要听见对方说什么“想要屁股一样大的乳房”就二话不说立马撵她出门。
“我想趁着我爱的那个男人……趁着他暂时离家的日子,做完这个手术。只要……比我现在大一些就好。”稍事一想,忽又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照片,毕恭毕敬递给了眼前的整形医生,“和这个女人一样大就好。”
照片上的黑衣女人对着前方比竖中指,浓黑卷发烈焰红唇,艳丽已极。她不仅驾驶摩托接走过殷之纯,也是他某张专辑的封面女郎,和眼前的女人上演过一幕撩人心肠的同性热吻。
第13章 胸无罪(2)
这个女人是否另有所图?
尹云至少问了自己一百回这个问题。
与自己喜欢被爱人压于身下不同,殷之纯与宓娜更喜欢采取女上男下的体位。宓娜屈膝坐于殷之纯身上,女人一头如瀑的黑色卷发垂落胸前,两条白亮手臂摊展于身侧,蜿蜒似蛇,连同肩胛妖娆地上下波动,柔软丰满的身体也一同随之款摆。时而如麦田猛烈起伏麦浪,时而如月桂树轻柔飘曳枝条,女人的姿势像是一种妖冶而鬼魅的舞蹈,赏心悦目,令人神魂颠倒。尹云看见自己深深迷恋着的那个男人挺起腰身,手捧另一个女人的双乳,将脸埋于其间,或狂乱地撕咬揉搓,或柔情蜜意地轻蹭轻吻。
太美的男人与太美的女人,呻吟着安魂曲,疯狂嬉戏于他们的伊甸园。
这样的造爱场面总让立于门外的第三个人挪不开视线,尹云无法掉头而去。除了捂着嘴无声地哭泣,她还想到了用自残的方式来舒慰自己的痛苦。
卓有成效,真好。
“My angel,你为什么哭泣?”女人与男人暂时分开了交合的状态,光裸着的曼妙身体披上一件男士西装,走到她的身前,嫣然一笑,“一起来吧。”
三个人同床而眠的场面往往非常淫乱,殷之纯除了同时享有两个女人的身体,更多时候会鼓励她们当面交欢给自己看。
宓娜大笑着将手按向尹云瘦削的肩膀,将她按倒在床。她的舌头灵巧地钻入她的口腔,亲吻十分热烈,唾液仿佛甘甜的花汁。缠绵悱恻的长吻过后,她又一路向下,索取她的每寸肌肤。
窗外是黄昏的色调,红与黄相辅相成,脓血交融的光线铺天盖地。一个女人将脸埋向了另一个女人的两腿之间,舌尖拨开两片肉蒂,探了进去。
因为至高无上的快感,下体早已诚实地湿润一片,可尹云只感到心头有万千虫豸在爬。不止丢人现眼那么简单,凋谢了的自尊落入污泥,为人践踏出淋漓鲜血。她不得不强咬着齿冠,浑身颤抖地努力忍受,却始终忍不了不断滑落面颊的眼泪——像正遭受奸污的少女,像任人宰割的羔羊那般无助地流泪。
由始至终饶有兴味坐于一旁的殷之纯,目睹她瑟瑟颤栗泪流满面的样子会放声大笑。
他是人形玩偶,他是行尸走肉,不会为谁轻易动容。
尽管深知这个真相,她仍从没想过要离他而去。
从没想过仿效一只南迁的候鸟,因受不了酷寒而逃离。
可对于这个猝然闯入自己生活的第三者,尹云再不甘心也得承认:纵是牴牾也有依恋的成分。
“我的女人必须真实,而且无暇。”殷之纯告诉她,他不喜欢有疤痕的女人,也不喜欢她们接受人工改造。
正当尹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对额头的疤痕一筹莫展之时,甚至也是宓娜,为她纹上了那个丑陋而怪异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