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征哀叹一声:“妈,你别说了……”
进门时陶郁注意到,在外面看到的八扇窗子竟然属于同一个房间,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客厅,容纳上百人开个酒会不成问题。客厅的整体装饰简洁现代,而立柱式的结构和角落里的细节,隐约带着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风格。
“我祖父买下这个公寓后,打通了几个房间,装修成舞厅。”常征见陶郁打量这间屋子,介绍道,“据说我祖母年轻时热衷于开舞会,舞厅是按照他们在大陆时家里的样子设计的。后来我父母搬过来,把这里重新装修过。”
陶郁想起常征说过,他家里是四几年离开大陆后来又迁到美国的,在陶郁脑海里常爷爷一直是个乱世里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流民形象。可初来乍到能置办下这样的房子,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爷爷恐怕不是一般的流民。
常妈妈把他们领到一个家庭聚会用的小客厅,和蔼地问陶郁:“你想喝橘子水还是苹果水?”
“妈,陶郁又不是小孩,你能不能别用那种哄小病人的语气?”常征拿了两罐零卡可乐递给陶郁一个,问母亲,“爸去哪了?”
“在他的书房,和其他医院的专家在远程会诊,你上次去西雅图接收心脏时见过的Doctor Craven也在线,你是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
常征放下可乐,对陶郁说:“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起身走出去了。
客厅里留下陶郁自己面对常妈妈,让他多少有些拘谨。对方倒是没留出任何冷场的时间,她坐到陶郁侧面的沙发上,微笑着对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和常征一起来。三个月前他给我打电话,说找到想一起生活的人了,我很激动,那时就想飞去芝加哥见见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让我先等一等,要确定你和他的想法一致。现在你们能一起来,我想应该是确定了。”
陶郁想三个月前正是他们从唐老师家搬出来,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原来那时常征还不确定他的想法,却不吝于给他一个一起生活的承诺。
“常征很好……他很照顾我。”
陶郁不大习惯和别人谈他们之间的事,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不是正常的恋人关系。然而面前这个人是常征的妈妈,对方鼓励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常妈妈笑道:“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哪会照顾人,我倒是听他说你很会做饭。”
“我不是指生活上的照顾……”陶郁犹豫着该怎么表达,“他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我是说对我们的关系,有了矛盾他会积极地解决,这让我相信那些矛盾都不会影响我们一起生活。”
和对方母亲说这番话让陶郁有些脸红,却并没有觉得不合宜,也许是对方倾听的姿态和专注的眼神激励了他。陶郁想,常征的妈妈不愧是儿科医生,大概多难搞的小病人见到她都会乖乖听话。
“两个人里总该有一方起到引导的作用,这样的关系会更牢固长久。”常妈妈说,“常征能做到这一点,我很欣慰。他的性格对人对事都很坦白,我想对感情应该也是一样,两个人有什么情绪直白地告诉对方,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安全感的体现。”
陶郁若有所思地点头,想到前一阵两人冷战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对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吧。
在陶郁和常妈妈说话的同时,另一间屋子里进行着一场父子间的谈话。
常父关掉会议视频,看着坐在对面沙发椅上的大儿子。无论从外貌、性格、还是职业选择上,长子都继承自己更多。常征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体现在传统的社会和家庭责任,懂得自我约束和进退有度。同时受西方自我价值观的影响,和同龄的美国年轻人相比,他也不缺乏进取开拓的勇气和眼界。看到儿子对职业有自己的规划并且稳步前行,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觉得欣慰——尤其在家里还有一个顽劣讨巧的小儿子作对比的情况下。然而总是有美中不足的一面,想到常征和他的同性伴侣,常父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
“我听Dr. Craven说你在跟Parker做博士论文?什么专题?”
常征从医学院毕业获得的是MD医学博士学位,他计划在住院医期间拿一个偏研究性质的PhD。教学医院的主治医生很多也是本校医学院的教授,常征的上司Parker也带博士生的研究工作,业余时间常征就在他的指导下做实验。
“我们在做心脏移植排斥反应的研究,血管和内壁细胞是接枝排斥反应主要的……呃……simulators and targets. We‘re studying the differential immune properties of vascular cells so we can properly apply human vessels in the transplant setting. We’ve done experiments on the role of vascular smooth muscle cells in……”
说到专业方面,常征的中文有时不能准确表达复杂的医学词汇,于是在和父亲的交谈中单方面地转换成英语模式。
常父听完他的解释,思考了片刻说:“所以你们是想证明血管平滑肌细胞可以通过选择性地释放吲哚胺2,3-二加氧酶来抑制CD4+ T细胞的活性和扩散,以此来获取适应性免疫反应?”
常征花了半分钟在脑子里把老爸说的中文和英文专业词汇联系起来,点了点头,同时换上一副恳求的语气说:“爸,您不能用英文吗?这只有咱们两个人。”
常父不为所动道:“这是你妈妈定的规矩,在家里和家人之间必须用中文。你前一阵说希望未来有机会和中国的医院合作基金的事,如果你不能用中文听懂和解释专业词汇,你要怎么阅读他们的医学资料、怎么跟对方的医生交流?你要明白对方没有义务跟你讲英文。”
常征皱着眉头无奈地问:“您有没有什么建议对我的研究?”
常父也带博士,听了儿子的课题,直觉上认为很有研究的空间。他想了想说:“我认为你们可以在IDO抑制T-cell增长的机理上多下一些功夫,释放IDO是因,T-cell的活性被抑制是果,这其中还有什么物质的改变串起了这个因果,搞明白这个部分才足够完成一篇博士论文,不然这只能作为一个发现投一篇期刊而已。”
常征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到纽约来?”常父忽然转换了话题,“其实你当初留在康奈尔或者去哥伦比亚的医学院,条件比西北更好,你完全可以在MD期间完成PhD的研究,拿双学位毕业。”(注:纽约长老会医院是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联合教学医院。)
“爸,当初申请医学院的时候,咱们就已经讨论过了。”常征坐正身子道,“留在这我永远是在你的光环之下,别人看到我就会想到‘He is the son of Dr. Chung.’ 我不在乎多花两年时间拿一个研究学位,芝加哥也是人口密集的城市,在西北医院有很多接触各种病人和手术的机会,我想至少在那完成住院医阶段。之后在哪做专科培训我还在考虑,目前有两个意向,一个是斯坦福下属的Lucile Packard Children’s Hospital,那有一个儿童心血管病研究中心,另一个是迈阿密的心脏研究所。如果Dr. Craven那时还没退休的话,我也可能考虑去西雅图……到那时陶郁应该也毕业了,还要看他在哪个城市工作。”
既然提到了陶郁,话题就不可避免地再次转换重心。
常父虽然接受了长子喜欢同性的事实,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心无芥蒂地跟儿子一起讨论他的同性爱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常父才开口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征看着父亲说:“我可以用很多标签来形容他,但他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得生活在一起才能慢慢体会。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是他在最拮据的时候,听说我欠着银行二十万学费贷款,会想到为我省钱。在我觉得如果我处在他那样的境地,可能会被逼得低头妥协的时候,他还能开着玩笑再去找打工的机会。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他性格里的韧性和乐观,相处久了,我看到他对工作的态度认真,对朋友真诚,会用心料理我们的生活。他有些小毛病,我也有,我们有时会吵一架,就像大多数情侣一样,但是不会伤害到生活的根本。”
听完他的话,常父叹口气,站起身说:“走吧,带我去见一见你选择的伴侣。”
第二十三章
常征和父亲来到客厅时,常妈妈正在给陶郁看家庭相册。
“Andrew Demetrios是陶郁的导师!这可真是巧合!”常妈妈笑着对丈夫说,“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帮一个女囚犯的孩子做手术吗?Andrew的太太Carol当时在帮那个监狱的囚犯打公益官司,解决她们的住宿条件问题。刚才看到一张我们四个人的合影,陶郁一下认出来那是他的导师!”
陶郁起身向常父行礼。对方和他握了手,拍拍他肩膀说,“坐吧,随意些。”
常征的父亲显然不像他妈妈那么随和,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让人感觉不太容易亲近。常征看出他的紧张,在父亲身后对他挤挤眼,走过来坐在旁边。
“Andrew最近怎么样?”常父问,“他的小说开始动笔了吗?”
陶郁:“……” 从来不知道他那天马行空的老板还有这文学修养。
“我记得几年前他就打算退休,对我说他要写一本侦探推理小说,没想到现在还在带学生。”
陶郁说:“他计划等我毕业就退休,然后和师母去世界各地旅游。”
常父点点头:“常征妈妈和他太太的关系比较亲近,他们夫妇来纽约时,我们经常会聚一聚。Andrew这个人思维很活跃,从一件事情能联想到很多方面,跟他做学问应该能获得很多书本以外的知识。但是做课题的时候,自己要有想法,不然可能会被他带得思路跑偏。”
陶郁心想常父真是太客气了,老爷子那思维不是活跃,是跳跃,说话经常前一句河东下一句河西,不了解的还以为岁数大那啥了。很难想象常征爸爸这么严肃的人和他的逗比教授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以这二位的收入差异,恐怕老头想骂骂布什和共和党都得不到共鸣。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常父忽然转换话题问,“留在这还是回国发展?”
陶郁明白对方问这话的用意,但是留不留得下来,也不完全取决于他的主观意愿。
没等他开口,常征说:“爸,陶郁至少还有三年才毕业,现在谈这个太早了。”
“从学业来讲是有些早。”常父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但是对于你们两个人,这是迟早要面对的,提前做打算没有坏处。”
常征还想说什么,陶郁按住他,对常父说:“您说的对,这事我们躲不开。刚来美国时,对以后留下还是回去我没什么想法,找到工作就做,找不到就回去。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打算一起生活,我就会尽力留下来。”停顿一下他补充道:“目前来看,工科专业的就业前景还不错。”
常父对他的回答不做评价,只是客观地讲:“你们不要觉得我问这个问题不近人情,我相信你们对待对方的态度都很真诚,但是除了感情,还要考虑到客观存在的障碍。你们的情况和普通的异国婚姻不同,想要长久的在一起,就要确保陶郁毕业后能找到工作……”
“爸……”常征开口打断父亲道,“这件事并不是只有唯一的出路,陶郁会努力找工作,但是谁也不能保证结果,现在失业率攀升,本地人都未必一毕业就有工作。如果最后他真的留不下来,我可以陪他回中国。”
“常征……”常妈妈似乎想说什么,对着两个年轻人,最终没有说出口。
常父神色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别在意,我爸就是比较严肃,他并不是反对我们。”
回到自己房间,常征安慰情绪不高的陶郁。
他是不看好你找个身份问题难以解决的外国人,陶郁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过往行人,想到常父的态度,想到自己的父母,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你爸说的是事实。”他叹口气,“其实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平时也上一些招工网站,看看有什么环境相关的工作,需要什么条件,我觉得我能找到……”
“我相信。”常征从背后揽住他说,“但是两个人的未来压在一个人身上,对你不公平。其实和你回中国也许是个机会,我可以去医院找个工作,或者到医学院做研究,业余有机会查阅病患诊疗信息,可以做些分类建数据库的工作。”
温热的呼吸扫过脖颈,令陶郁不由自主战栗。他对常征的计划不置可否,两国的医疗体制不同,常征未必能适应那边的环境。然而对方肯为他做这个打算,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去承担所有压力。
常妈妈有个刚出生的小病人因新生儿黄疸入院,原本计划的家庭聚餐被推迟到了晚上,正好常征的弟弟也打电话说晚饭前回家。趁这段时间,常征带陶郁去逛了曼哈顿。
几年前陶郁和母亲来旅游时去过着名的百老汇和大都会博物馆,这次只是在中央公园里走了走,沿途看看庆祝独立日的活动,最后两个人坐在公园大道上乘凉。
“你家就四口人,住这么大房子不觉得空荡荡的吗?”陶郁喝着冰咖啡,忍不住问道。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这里住了很多人。”常征回想起小时候,“他有三个太太,我奶奶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只有我爸一个小孩,另外两个太太也有子女,那时所有人都住在这房子里。后来因为我妈忍受不了那些旧习俗,我们一家才搬出去自己住。”
陶郁听得新奇,仔细想想,常征爷爷那辈对纳妾这种事好像是没什么限制,然而这事发生在自己最亲近的人家里,让他莫名有种触碰到老黄历的神秘感。
“现在那些人都去哪了?”
常征一耸肩:“他们分了遗产都搬出去了,有一户跟我爸关系比较亲近的大伯,全家迁去了加拿大,还有来往。其他人家我就不清楚了。”
“你爷爷以前在大陆做什么?”陶郁好奇地问。
“军人,据说我曾祖父在北洋时期做过一省总督,有自己的军队。后来传到我爷爷手里,再后来被国府收编为一个军。”
陶郁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大哥,那不叫军人,叫军阀!”
这当年要不走,铁定得被无产阶级专政啊!
常征对中国近代史没概念,问:“有什么不同?”
“军阀不是普通军人。”陶郁想了想说,“那个时代很乱,到处都是割据势力,简单来说,你祖爷爷就是一方的土皇帝。幸亏你爷爷后来撤了,留到解放后你家就是土改对象。”
常征半知半解地点点头说:“我爷爷也抗日,后来去了重庆。再后来日本投降开始内战,他和国府政见不同,最后交出军队带着家人离开了。”
陶郁听完有些无语,觉得常家的家史好像有点脱离广大人民群众,半晌他叹口气说:“我一无产阶级大好青年,怎么落你这资本家遗少手里了!”
常征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突然冒出一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Give me your money or give me your life!”
陶郁大吃一惊,正要转身扑向后面的人,就见常征扯着对方手臂把人拽到面前。“抢劫者”脚下不稳,当即摔了个马趴。
“Oh man, what a grouch!” 地上的人一翻身坐起来,冲着常征喊了一声——
“哥!”
第二十四章
常征把弟弟从身后扯开时,陶郁敏感地闻到一丝怪味,很淡。他差点要脱口而出,却在听到那声“哥”时,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常征也觉察到了,俯身凑近闻了闻,瞬间变了脸色。
“你抽大麻了?!”
“还能闻出来?”常弟弟低头嗅了嗅,“我出门前换衣服了,哥你那鼻子赶上警犬了。”
常征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怒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气死爸妈啊!”
“Easy, easy.”常弟弟朝周围看过来的人笑嘻嘻道,“Never mind. This is my bro.”
要不是中央公园里人多,常征真想痛揍这小子一顿,他一言不发地拽着对方衣襟打算回家收拾。
常弟弟被拖着往前走,依旧嬉皮笑脸地转头冲陶郁打招呼:“嗨,我是常徊,你就是我哥的男朋友?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