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身上不太疼了,就是胳膊疼得厉害。
乔熠宵坐在轮椅上,低头看了看崭新的绷带。再看向前方,眼中不自觉地全是迷茫。
昨日,高铭走后,他一直在想高铭的那些话。在三千多万债款的面前,就连高铭那些高高在上的话语,都无法让他动怒了。
从头到尾,又有什么改变呢。
他从前只欠了三千多万。
今后只会欠得更多,只是,现在他的债主变成了莫照。
可是,他却要拿自己的一辈子去还债了啊。
今日,风挺大。
走出大楼后,迎面就是一阵风。乔熠宵有些冷,吸了吸鼻子。
医院很大,绕了几圈,他们才停下脚步,眼前是一个停车场,只停着一辆车。很陌生的一辆黑色跑车,有司机走下来,跑来,作势要接过乔熠宵的轮椅。
乔熠宵开口拒绝:“我能自己走路。”说着,他便站了起来。
邵思思赶紧走上前,用羊毛毯子将他裹紧。
乔熠宵往前走去,邵思思却突然朝他走了几步,乔熠宵回头看她。
邵思思挤出几丝笑容,小声道:“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再也不要在这个医院里见到你。
“谢谢。”乔熠宵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完,转身走到了车前,司机帮他打开车门,他弯腰坐进了车后座。
副驾上的人回头看他。
是莫照。
刚摆好双腿的乔熠宵,抬头,看到了他的脸。
第42章 四十二
莫照看他,他便也看了眼莫照,随后缓缓移开视线,低头看自己吊着的右手。本来再过差不多半个多月,便可以拆绷带。现在却又不知道还将吊多久。
乔熠宵坐在舒适的车里,却是真的觉得累。
司机将车开出医院,开到一条僻静的小道时,便下车鞠躬离开了。
莫照走到后车座,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车里一片寂静。
乔熠宵除了真的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外,倒是难得没有任何想法。第一次,与莫照独处时,他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生气,更不觉得害怕。
他没有任何感觉。
甚至莫照就坐在他的身边,离得这样近。
半晌之后,莫照问他:“疼吗?”
他想了想,好声好气地说:“还好。”
莫照伸手,握住他没有断的那只手,“很凉。”
“挂了一夜的水。”
莫照伸出两只手,包裹住他的那只手,叫他:“宵宵。”
“嗯?”乔熠宵一次回应他的这个叫法。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已经是莫照的了,被叫几声“宵宵”又能怎样,又算得了什么呢。
莫照却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用手掌包紧他的手。直到乔熠宵那只手真的被捂得暖了起来,他又将乔熠宵披着的毛毯理了理,打开车门,坐回驾驶位,开车离开。
乔熠宵窝在柔软的羊毛毯里,身体实在是疲倦,莫照开车又开得十分稳,他渐渐便睡着了。中途,莫照似乎停了会儿车,他想睁眼看看是在做什么,到底没能睁开双眼,他很困。
等他醒来时,他又在莫照的怀里。
他现在也觉得这并不算什么。
只是他有些讶异,小区的停车场不是在室外吗,莫照怎么敢抱他?他迷蒙着睁眼,才发现这不是小区里的停车场,而是一个小院子。
哦,他知道了。
狡兔还有三窟呢。
莫照这么有钱,房子自然多得是,这又不知是哪处的窟。
董阿姨居然也在,看到他们进来了,立刻满脸担心地走上来要帮忙。
“他很困。”莫照说着,把他抱去了二楼的卧室,轻轻地放到了床上。
董阿姨留在了卧室外,并没有进来。
药效还在,昨晚睡得不安稳,早晨起太早。车上那一觉,让乔熠宵变得更加困。他眯着眼,看到莫照坐在床边,伸手摩挲着他的额头,对他轻声道:“乖乖睡吧。”
他还想多看几眼,终究敌不过睡意,闭眼睡着了。
莫照关好卧室门走出来,董阿姨问他:“您要吃早饭吗?熠宵的我也备好了,他醒了可以直接吃。”
“不用了。”莫照坐到沙发上。
他伸手拿过茶几上的纸袋子,是他回来后,令董阿姨去车里拿的。
董阿姨在一边看着,发现居然是袋栗子,想来是回来的路上买的。
莫照从纸袋子拿出一个栗子,由开口处挤压,很快便剥好了一个栗子,他放到木质的干净盘子里。
“我来吧!”见是剥栗子,董阿姨立即自动请缨。
“不用。”他手上没停,抬头朝她道:“你回趟家,把那猫带来吧,宵宵喜欢那东西。”
董阿姨愣了愣,应道:“好。”然后还顿在原地发呆,直到莫照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出门。
莫照则一直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低头剥栗子。
董阿姨带着葵葵再回来时,莫照已经不在了。
茶几上放着一盘剥好的栗子,客厅内的阳光刚好洒在那一盘黄澄澄的栗子上。
“唉,何苦的来。”董阿姨叹息。
乔熠宵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醒来时,也不知到底是几点。
窗帘很厚,拉得很严实。屋内也未开灯,饶是他刚睡醒,也只能看到黑黢黢的一片,一丝儿光都没有。
他将左手从被子中伸出来,试探着伸出手掌,放在自己面前,放得很近,却看不见。
原来黑暗里待久了,也并不能代表就会出现光啊。
原来有些地方是黑到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光照到的。
他又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饿了。
努力了这么多年,开始是为了生活,后来是为了生存。生活也好,生存也罢,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世界瞬息万变,自己的命终是只有一条。
即便此刻,他依然很惜命。
他用左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他糙惯了,除了右手更加疼以外,其他地方的疼,都是他能够接受的。他掀开被子,摸索着坐到床边,再往床边的床头柜摸去,没有摸到任何开关,他又往墙面上摸,终于摸到了一排开关。
他全部摁下去,室内立刻亮了起来。
他的眼睛闭了起来,过了大约三十秒,才缓缓睁开眼睛。下一刻,卧室门被敲响,董阿姨的声音响起:“熠宵?睡醒了吗?”
他想应一声,可是嗓子有点干。他直接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
董阿姨愣了愣,随后笑道:“醒啦?”
乔熠宵点点头,又朝她笑了笑。
董阿姨却是呆住了,相处了这段日子,她已经摸清楚了乔熠宵的性格。乔熠宵从来不爱笑,甚至可以说很少笑,现在却对她笑了。她愣了会儿,也笑了起来,问他:“饿了吗?”
乔熠宵再点头。
董阿姨赶紧说道:“我给你倒的水,一直温着呢,阿姨拿给你喝。”边说边又把门打开一点,“你出来,二楼就有个小厅,我们过去。”
乔熠宵跟着她往那个小厅走去,室内很暖和,尽管他只穿着一身睡衣,却是一点儿都不冷。
小厅其实很大,却也是暖色调的装修与布置,因而并不显空旷。乔熠宵直接走到沙发边坐下,接过董阿姨递来的水,喝了大半杯,才放下杯子。他看到茶几上有一盘剥好了的栗子,他当真饿了,伸手拿起一个放到了嘴里,觉得很甜很糯,便连连吃了好几个。
董阿姨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乔熠宵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了她一眼。
董阿姨扯出一丝笑容,问他:“喜欢吃栗子?”
“嗯。”乔熠宵是喜欢吃栗子。
“那阿姨以后多给你熬栗子粥喝,还有栗子糕。做菜也可以放些栗子进去,秋冬吃栗子对身体好,今晚我就给你煮个栗子羹做夜宵吃,里面放点桂花糖。好不好?”
“好。”乔熠宵点头,继续吃着栗子。
“喝点水,光吃栗子,太干。”
“嗯。”
“熠宵,也别吃太多栗子了,阿姨给你做了晚饭了。”
乔熠宵心想,原来他睡了一整天啊,却还是在吃栗子。
董阿姨到底没有说这些栗子都是莫照剥的,转身去楼下厨房去看饭菜。等她端着饭菜上楼来时,一盘栗子已经没剩几个了。
乔熠宵见她一直看着那盘栗子,便道:“阿姨不要担心,我还是很饿的,能吃下饭。”
董阿姨回神,将饭菜在桌上布置好,“快吃吧。先喝口汤。”
“好。”乔熠宵左手握住勺子,开始喝汤。他想,等右手好了,恐怕他的左手就能用得和右手一样好了。
乔熠宵的吃相一向很好,此刻也是。董阿姨在一边陪着他,告诉他:“葵葵也来了,现在楼下睡觉呢。这儿离你的学校近,方便你上学。”
听到这话,乔熠宵的手顿了顿。他以为,莫照以后不会再让他上学了呢。
董阿姨继续说:“楼下有个花园子,不大,但很漂亮。你的衣服大部分还在那边,明天我再去拿点过来——对了!昨天,人家店里送来很多玩具,还有笔啊杯子什么的,那处都不够放了。住到这儿也好,地方够大,明天我也把那些运过来。有几个毛绒玩具,很大很可爱,以后放在沙发上,你学习或者看电视的时候正好抱着,多舒服呀。”
乔熠宵边吃边听,董阿姨的声音十分亲切,说出来的话,样样都与他有关。但乔熠宵又觉得这些样样与自己无关,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
从前他有很多雄心壮志,也从未被击垮过。
即使是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即使是因为金钱把自己卖了,尽管做了许多下贱的事。他还是一直坚信,他终有一天会站得很高。
可是知道自己欠了莫照那么多钱的那一刻起,他开始觉得,似乎再怎么努力,都再没有用了。他很想打起精神,很想乐观地告诉自己,大不了就是三千多万,要相信自己一定也能赚到。可他真的做不到,他无法再乐观。
他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甚至就连上学都要依靠莫照,想要学习喜欢的专业这样一件事,都无法做到。
这一刻的他,觉得自己无用透了。
吃完饭,董阿姨建议乔熠宵在室内转转,消食,顺便看看这座房子。按莫照的说法,除了放假,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会住在这里,毕竟这里离学校近。董阿姨的儿子在外地,她就一个人,索性就过来做全职,陪着乔熠宵。
乔熠宵却懒得看,他觉得浑身都没劲。回到卧室,他吃了董阿姨拿来的药,歪在床上,渐渐又睡着了。
夜深之时,莫照倒是又来了。
董阿姨自然不敢与他寒暄,也不敢问他一些诸如“怎么才过来啊”、“加班了吗”之类的话。所幸,莫照一进来,换了鞋便直接问:“宵宵怎么样了?”
“八点多醒来喝了水,吃了饭,又到床上躺着了。给他吃了药,现在又睡了。”
“好。”莫照说着便往楼上走去。
董阿姨想了想,在他身后开口说:“栗子吃得差不多了。”
莫照在楼梯上,听到这话,收回脚步,回身看她。
“熠宵似乎挺喜欢吃栗子的。”
莫照的脸庞柔和了许多。
董阿姨看到他便温和的脸,到底又加了句:“我没告诉他,那栗子是你剥的。”
“不用告诉他。”莫照说完,才继续往楼上走。
第43章 四十三
莫照轻轻地推开卧室门,卧室里留了一盏小灯,乔熠宵安静地睡在床上。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乔熠宵。乔熠宵的睫毛十分长,安静地躺在眼睑的怀抱中。他正面朝上地躺着,除了脸,身体均在被子中。
无端地,莫照伸手想要摸他的脸,却又怕弄醒他。
因为那盏小灯,莫照的身影投照在另一侧的墙壁上,莫照却不自知。
莫照不仅是成年人,还是一个三十五岁的成年人,更是一个从小就跟随家人出席众多正式场合的成年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大了需要做什么。可以说,他这一生,在什么样的年龄学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在他刚出生时便被定了下来。
他的人生无趣又冗长。
小时候,他恨自己的父母,恨自己的出身与家庭,恨这个世界。他发疯了般地羡慕任何一个其他人,甚至是街边的乞丐。可五岁那年,当他前脚闷死了奶奶养的那只猫,后脚又能惊慌地哭着叫人过来时,他自己都突然意识到,他这一生果然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他果然生来就是要与人玩心机的。
奶奶与家里的保姆们只当他被吓哭了,家人们宁愿相信那只猫是莫名其妙死去的,也绝不会去做其他假设。
奶奶抱着他,一遍遍地哄他,让他不要哭、不要怕。
他当时心里其实高兴坏了,他想他才不怕,这只猫挠他,该死。
他没想到,三十年后,他又被猫挠了。
他却舍不得他死。
看到乔熠宵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时,莫照要承认,他生出了一点点奇怪的感觉。那不是害怕,也不是慌张,更不是难过。
是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觉。
三十年来,哪怕已是如今这个年纪,他都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好。他经常梦见那只猫,那只被自己活活闷死的猫。它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闷死它。
尽管装得若无其事,他其实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乔熠宵的模样。他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看向车内。他知道,乔熠宵并没有在看他,甚至不知道有他,他却在看乔熠宵。
看到那双圆圆的惊慌着的眼睛,他突然就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只猫。
第二次,抬头再一次看到那双眼睛时。
他想,他要养这只猫。
并且,这一次,他要好好待这只猫,好好养这只猫。
他到底伸出了手,用掌心去抚摸乔熠宵15 的眉心。
乔熠宵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刚睡醒的迷茫,他眯着眼睛看近在咫尺的那人。
莫照坐到床边,轻声哄道:“乖,继续睡。”
乔熠宵迷迷糊糊地果然又闭上了眼睛,只不过,一分多钟后,他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眼中满是清明。
莫照知道,乔熠宵醒了。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掌。
乔熠宵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莫照开口道:“疼吗。”
“疼。”乔熠宵觉得没必要再逞强。
“那休息几天再去上学?”
“不好。”
“为什么?”
“老师、学生,对我印象都不好。”
“我们宵宵这么好,谁会不喜欢你?”
乔熠宵扯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不愿意再说话了。还是没有办法好好与这人说话啊,他想。
莫照却又道:“下学期帮你换专业。”
本来已再度闭上眼睛的乔熠宵猛地睁开眼睛,盯着他。
莫照叹气,“宝贝,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听他这样说,乔熠宵心又是一冷。莫照一向会演戏,谁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下学期换专业,谁知道下学期他们又分别在哪里?谁知道下学期莫照还会不会让他继续上学?之前为了换专业折腾成那样,他都没松口。如今这么轻易地便说出这样的话,他真的不相信。
况且,他此刻心灰意冷,不管学什么专业,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人心在莫照眼中大多是透明的,乔熠宵的心理状态,莫照看得明白。莫照本以为他说了这些,乔熠宵会高兴一些,并未想到竟会这般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低落。他弯腰,再度去摸乔熠宵的眉心,问他:“饿不饿?”
乔熠宵摇头。
“那继续睡吧。”
乔熠宵现在也不知两人到底应该如何相处,他其实真的不想搭理这人,但不搭理又能怎么办,他不想看到这人一直在自己面前杵着。他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去睡吧。”
莫照的眼睛弯了起来,柔声道:“宝贝,我不困。”
乔熠宵抖了抖,感觉鸡皮疙瘩又出来了,彻底不想再与他说话。
“我帮你请好假,下周再去上学。”
“明天就去上学。”乔熠宵不愿意。
莫照退一步,“那后天。”说罢又道:“最早也得后天。”
乔熠宵很想好声好气地与他说话,但这样的谈话模式,这样他做不了任何决定的谈话模式,让他怎么好好与莫照说话?!他气地又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