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
梅申退出去后,尹辗继续在御书房里踱了两圈。
“云笙,你还记得,临州知府入京为官,是谁向朕举荐的吗?”
“奴才愚钝。”
“是丞相。”尹辗继续看着春风卷中翩若仙境的奇景,又说,“丞相因病卧床休养多日,不知何时才能康复。”
说来也巧,在尹辗生辰之时北国外使送来的春风卷,昨日刚刚被张总管挂进了御书房,尹辗在那一副春风卷前停下,看着图中那几朵仿若正在缓缓飘动的祥云,不禁敛神沉思起来。
“春风卷……“尹辗低喃。
——阮家的春风卷,遗失多年,为何落入了北方靖国之手,究竟是巧合,还是隐匿着一段捉摸不透的往事。
如果是另有隐情,此番靖国进奉的春风卷,岂不是一场挑衅?
“陛下,天色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经张总管提醒,尹辗这才发现西边的落日已快漫入天际。天边的云霞,漫着黑暗与赤红的色调,像是在向世人宣告黑夜的降临。
“阮岚还没有回来吧。”
“启禀陛下,经密探来报,阮大人与玄墨道长他们已经进去将近三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未出来。”张总管俯下身,在尹辗耳旁轻声道。
“阮岚性子倔强,这条密道,他无论如何也是要亲自查上一查的,朕若是不让他去,他多半还要怪朕。”
“陛下毋需担忧,有玄墨道长在旁护着,阮大人定能平安归来。”
尹辗负手而立,在春风卷前伫立良久,目不斜视地凝视着这副画卷上的仙境,半响才道:“那天回京的时候,是哪个暗卫跟在阮岚身边的?”
张总管低头在心里算了一算日子,然后答:“是元庚。”
“把他叫过来,朕有要事问他。”
*****
此时,密道中众人荡漾在四周墙壁上的倒影忽然歪斜到了一边。
火光倾斜,时明时暗。
“那边有风吹过来了。”阮岚抬手抚了抚额前被吹起来的碎发。
这阵吹来的风凛冽刺骨,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
玄墨道长道:“此处会变得越来越冷,不可久留。”
李全峰问:“道长,既然已经得知这密道变得如此奇怪的原因,那么您可知,眼下究竟要如何解决?”
他一边说,他一边环视四周,看了看阮岚,与那对仍然伫立在不远处的断腿,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仍然昏迷的手下身上。只见他面色萎黄,唇色苍白,整个人似乎都已经没了生气,若不是还有鼻息,只怕在场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李全峰对着玄墨道长抱拳道:“若是道长有什么吩咐在下的,在下一定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玄墨道长却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那对可怕的断腿处,低眉看了许久,一双宁静安详的眼仍是看不出表情。
阮岚手里紧握着那支断掉的玉钗,走上前去,对玄墨道长说:“我似乎有些印象,好像那凶手说,只有我才能解开这密道里的咒术。”
玄墨道长点头:“不错。但你可记得你怎么做才能解开的?”
“这我就不知了——”
“阿山的双腿分别放在这密道的头和尾,而这个咒术的解决方法,便是——用阮大人的双手同时里将他的双腿挖出来。”
李全峰听完有些迷茫,他皱了皱眉:““同时?可道长你也说了,阿山的双腿分别放在密道的两头,阮大人你怎可能用两只手同时将它们拉出来——”
忽然,众人都沉默了。
——是不是,只要将阮岚的双手砍下来,就行了?
道长说的“同时”,大概也只能这样解决了……
其余之人的目光顿时整齐地落在阮岚的手臂上。
阮岚抿唇,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林兄弟的佩剑,俯下身来,抬手就要将它拿起。
“大人!不可。”李全峰连忙上前一步拦住阮岚,并一脚将那柄剑踢得远远的,他紧紧抓住阮岚的手臂,道:“大人!陛下命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护大人周全,若是大人有了什么闪失,罪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阮岚笑了一声,双眸中漾着些温润的光线:“你们现在被降了职,也是我害的,若是没有我,你们怎会到这儿来?7 “李大人,无须多言,你放手吧。”
李全峰还想开口劝阻,谁知,就在这时,密道里忽然又想起了那道声音:“哒哒哒哒哒——”
密道里的寒意,似乎也随之增添了几分。
阮岚奋力甩开李全峰的手,抬眉看着李全峰和他的手下:“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你们会接着一个一个被阿山的怨魂上身,若是侥幸得以存活,便会因为密道里愈来愈甚的寒意冻死,可只需砍下我的双臂,你们都能活着出去,这笔买卖究竟划算与否,相信各位心里都明白吧。”
玄墨道长却在这时说:“阮大人,贫道有别的办法让你们出去。”
“哦?道长请说。”李全峰道。
“不过,贫道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了,切记,万不可前来寻贫道。”
玄墨道长话音刚落,阮岚便看见四周瞬间升起了一阵浓厚的白雾,这白雾将他们尽数包裹起来。阮岚立即感觉到一层沁人心脾的滑意正摩挲着他的肌肤,且有清新凉爽的气息入鼻,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
“哎?我们怎么在这儿?”李全峰环视四周,脸上满是惊叹不已的神色,“这儿是——”
朦胧清丽的月色下,有几株枯萎的彼岸花,正蔫蔫儿地立在门口的土地上。
饶是已经没有了先前芬芳满林的蓝色花丛,大家依然认得出来,这里便是之前的密道入口。
“道长呢?”阮岚问,“道长没有出来?”
方才似乎听见道长和他们说,他会留在里面一段时日,且不让他们去寻他。
李全峰点了点石门外的机关,石门仍旧是巍然不动,紧紧闭着。
阮岚叹道:“看来……是道长把我们送了出来,他自己留在了里面。”
心中虽然想救道长出来,但他们对于这些鬼怪之事一窍不通,实在是无计可施;何况道长方才提醒他们说,万不可进去寻他,想必也是出于某种考虑,如若现在贸然冲进去,保不好还会坏了道长设的局。
这时,那个昏迷的侍卫也醒了,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眼神迷茫,四肢僵硬,只好转了转眼珠,又抬头看了看天。等到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时,他嘴角霎时弯了起来,笑盈盈道:“我们出来了?我们都还活着?!”
“对!兄弟,我们出来啦!”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李全峰吩咐其余人道:“在密道中被关了许久,想必也累了,都先回去歇息吧。至于剩下的,我一人回宫禀明陛下即可。”
“谢谢大人!”这些小侍卫好不容易逃出来,心中倍感庆幸,听闻李全峰此言,更是欣喜:“若是道长出来了,也替我们谢谢道长。那大人,我们先走啦!”
等那几人走远,李全峰问阮岚:“大人可要同我一同前去回禀陛下?”
“那是自然。”阮岚朝那扇石门与门口那几株枯萎的曼珠沙华看了几眼,接着道:“大人,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这一片城墙,便向城中走去,此时城内已经是漆黑一片,没有了白日里的人烟,分外宁静。两人走了一会,阮岚忽然停住了。
“大人?”李全峰问,“大人,怎么了?”
阮岚答:“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便回来。”
阮岚独自走进一条巷子中,不一会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草药铺子,就在它的隔壁,屋中灯火还亮着,他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女声道:“兄长,你准备什么时候睡下?”
阮岚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便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模样俊俏可爱的少女。
“大人,这么晚您过来……是有阿山的消息了吗?”乔艾芬惊喜道。
阮岚半垂着眼,不敢去看这个少女眼中充满希冀的神色。
他开口道:“你的兄长,在吗?我想单独和他说些话。”
乔艾芬尽管感到诧异,但还是进屋叫来了乔艾青。乔艾青身披一件外衣,两只袖子还没来得及套上,显然是准备马上便要睡下的样子。
“大人,这么晚了,您还过来,我们这里都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不用了。我和你说一些话就走。”阮岚从怀里掏出那支被砸断了半块玉的玉钗,递给乔艾青,“这是你的吧……或者说,是阿山母亲的?”
对方乍一看到阮岚手中的是何物,便立即睁大了双眼:“大、大人,您怎会知晓这个——”乔艾青颤着双手接过了这支玉簪,“就在阿山失踪的前些日子,它便不见了,我以为,阿山他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才拿走了这支簪子,不告而别。”
玄墨道长说,这支簪子,会增强孟祁山心中的怨气,可是,究竟是怎样的簪子,被下了咒术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究竟是怎样的事,才能唤起阿山心中的怒气。
阮岚一直在想,他看见的记忆,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大概是被这只玉簪唤起的吧。
梦里,他还看见了什么?
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阿山遭受侮辱。
而那个掳走阿山母亲的人、那个在青楼后院逼迫阿山母亲的人、那个听闻阿山被混混抱走,却没有阻止的人——
他拿走了属于阿山死去母亲的玉簪,偷偷留在自己的家里。
他悔,他恨,为了救赎曾经犯下的错,他自告奋勇,做了隔壁医馆的学徒。
他想亲近阿山,可是,哪怕是陪伴在对方身边十余年,心底里的不安与愧疚依然让他不得不疏远。
映着从空中散下来的月光,乔艾青看着面前这张与阿山颇为形似的脸,一时竟恍惚。
第53章 五色而文
乔艾青接过了那支碎掉的玉钗,久久不语,一会盯着那玉钗发呆,一会抬眼看向阮岚。他的嘴唇颤了两下,似是要开口说话,却又不闻其声,嘴唇刚微微张开,很快又闭了回去。
阮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乔兄弟,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得到确凿的消息,孟祁山他早在多日以前便被人杀害——”
“什么?他死了?”乔艾青握着那支玉钗的指骨颤了一颤,眼中比方才多了些惊诧的神采,忽而又转为阴霾,他又低头望了一眼手上的玉钗,“阿山他……竟然死了?我、我……”他有那么一瞬拔高了声音,但似乎是怕被屋里的乔艾芬听见,因而放软了下来。
随后是一声悠长悲愤的叹息。
阮岚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说道:“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搜捕凶手,绝不姑息。”他平视乔艾青,目光穿过屋门,看见角落伫立着一根火红的蜡烛,散发着摇摇曳曳的烛光,他看见乔艾青的侧脸在那团烛火的映衬下忽红忽白,神情凝重悲伤。
阮岚道:“天色已晚,我这便走了。乔兄弟,节哀顺变,改日我再来看你,至于孟大夫那边……”
乔艾青将手上的玉钗放进了怀里,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眸色深沉:“等孟大夫过几日病好了,我就将这消息与他说。”
阮岚拍伸手了拍他的肩:“保重,我告辞了。”
孟祁山神色木木地朝他举了一躬:“大人走好。”
阮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望一眼,发现乔艾青仍然在月亮下面站着,双眼呆楞地望着一处,却又不知他是在看哪里,像是失了魂一般。
“哥哥,大人走了吗?”他听见屋中的乔艾芬说,“哥哥,大人这么晚过来干什么呀?他是不是知道了阿山的消息……”
乔艾青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不远处的阮岚,又看了看屋中的妹妹,他将门关上,锁了起来,再之后,阮岚便再也听不见其他的了。
夜风夹杂着夏日的热意吹拂而来,阮岚的心里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阮岚顺着来时的路走出了这一片民宅,穿过一条小道,转眼便看见了等在路边的李全峰。阮岚道:“李大人,等久了。我们走吧。”
李全峰却说:“方才陛下飞鸽传书命在下一人前去回禀即可。夜已深,大人您就不用去了。”
阮岚连忙摇头:“这怎可以,我自然是要和李大人一起去的,哪有把自己的事情麻烦别人的道理。”
“陛下说,明日一早,您就要去宫中的书院上任,所以今晚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上任?”阮岚说完才想起来,他之前被尹辗任命为教导皇子的老师,以为至少得要等几日才需进宫赴任,没想到竟然比他预料之中的还要快。
听闻之前教导太子读书的先生无法忍受大皇子顽皮,已经撂了挑子告老还乡有些时日了。可谁不知道尹辗即位多年来,后宫里就诞下这么一个皇子,就算再泼赖顽皮,也是无比尊贵的,以后多半就是太子了,怎么能没有先生教导呢?
“正是如此。陛下让您等陛下下朝之后便去御书房里候着。”
“既然这样,我知道了。”阮岚向李全峰行了一礼,“代我向陛下问安。”
李全峰点头:“在下告辞。”
阮岚独自走回家,刚一进门玉公公就横冲直撞地扑了上来。
“大人!奴才吩咐厨房给您熬了老母鸡汤!”玉公公美滋滋地向阮岚邀起功来,“大人您饿了吧?稍坐一会儿,奴才这就命下人上菜。”
“辛苦你了。”
二人走到屋中,阮岚坐下来,喝了一口玉公公递过来的茶水,然后问道:“说起来,昨日我领回来的两个小孩子,今天怎么样了?他们在这一整天里都做了什么?”
玉公公答:“他们啊,他们挺勤快的,帮府里的下人干了一天的粗活儿,打扫屋子、砍柴挑水样样都会,不喊苦也不喊累。”
阮岚心里讶异,没想到这一对看起来身子骨弱不禁风的兄弟还算有些本事,阮岚暗暗赞赏,又接着问:“那他们现在在哪?把他们叫过来,我要问一些事情。”
原本阮岚是想问问那对兄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谁知却听玉公公说:“他们啊,说是要等大人一回来便去沐浴,现在估计正在洗澡吧。”
“沐浴?”阮岚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喝了一口茶。
“他们说,晚上要侍候大人。”
阮岚险些要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咽了下去,接着立刻道:“你赶紧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梳洗完毕便歇下吧,今天我也累了。”
“好的大人。”玉公公说罢便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大人,陛下今天命人送来了您之后要用的官服,一会用完膳,您就试试吧。”
“嗯。”阮岚点头。
“大人,您闻着香味没有。”玉公公的鼻子抽了一抽,“奴才闻到了八宝鸭和母鸡汤的味道!”
很快饭食佳肴便被呈了上来,可能是白日里确实太累,再加上他又喝了些玉公公给他热的米酒,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连尹辗送到官服都没来得及试。
一夜无梦。
第二日。
阮岚早早地起了床,在玉公公的服侍下穿上了尹辗昨日命人送来的公服。玉公公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叫道:“啊呀,大人,您这套官服上刺绣的图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阮岚闻言后低头一瞅,没有发现有何异样之处,紫色衣袍上花纹清丽,绣着一只仙意十足的白鹤,它两足点地,纤长优美的脖颈扬起,似是在汲取从天而降的雨露,模样栩栩如生。阮岚虽说离开朝堂多年,但也记得这确实是文官官服的刺绣花样,看着并无不妥之处。
“大人,您脱下来,脱下来再看。”玉公公提醒道。
阮岚照做,等到脱下来时,他才终于发现,那仙鹤刺绣的背面却是另一幅光景。
这只“仙鹤”不知怎的又染上了赤、黄、青、紫四种色彩,加之白色,共显五色,而这只鸟儿的形状也有了变化,比仙鹤身躯更为庞大,羽翼绣得层次分明、丰满油亮,尾部还嵌着类似孔雀覆羽上的圆纹,色彩交错,绚丽动人。哪怕是阮岚这种不通女红的人也瞧得出来,要绣这一图案,是要下很大功夫的。
凤凰,五色而文。
方才穿之前他并没有留意,以为只要随意看看外面的图案即可,可谁知道里子的刺绣图案与外面的相去甚远——里面这只珍禽,分明就是一只凤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