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得知是尹成做的,但看到尹辗无端被罚,尹成哪里还会找父皇澄清?有人替他背黑锅,岂不妙哉。
这时,被寒风吹得颤了一颤的尹辗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面壁思过而已,又不是什么重罚,就勉为其难帮尹成一次吧。
尹辗在心里哼了一声:尹成,算你欠我的。
这座西湖旁的皇家行宫已经修成了约五年,但以前尹成和他都从未来过,根本不清楚其中构造。当他听见这座院落外有一道稚嫩的童声在读书时,不禁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是哪家的小孩在念书?声音都飘到他这里来了?
仅面壁思过了半日,尹辗心里便颇为乏味苦闷。只能对着一堵红砖黄瓦的高墙,也无同伴交谈玩耍,实在太过枯燥。
总算还有一个躲在此处念书的小娃娃,虽然声音听上去非常稚嫩,估摸着要比他小个四五岁,两人兴许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但总比原来枯燥无聊地对着一道空墙要容易熬过这段时光。
尹辗隔着墙喊道:“是谁在墙的另一边读书?”
那声读书声随即停了下来,只听那个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我打扰到你了吗!我、我这就走!”
尹辗当然不想让他走,于是叫住他:“没事,不打扰不打扰,你继续读你的书吧。”
那小娃娃似乎不乐意了:“我没有在读书,我在背书!”
“哦?”尹辗来了兴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听你方才背的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吧?你小小年纪,读恐怕都读不懂,能背的下来吗?”
这倒不是尹辗小看他。这两篇赫赫有名的奏表,虽都是读书人耳熟能详的文章,但对于七八岁的小孩儿来说,还是太难懂了。整篇朗读下来都吃力,更别说理解其中涵义,一字不差完完全全地背诵下来。
那边的小娃娃显然发现自己被小看了,气鼓鼓道:“谁说我读不懂的,你不要小瞧人。前一篇讲的是诸葛先生对汉室的忠心,而第二篇,则在说……”
“好了好了,我信你还不行吗。”尹辗当即打断了小孩儿义愤填膺的解释,他可不是找他来探讨名人名作的,否则岂不是和在学堂里上课一般枯燥无味了。
尹辗换了一个话题,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娃娃答得爽快,一点也没拖延:“我叫阮岚。”
尹辗快速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阮岚,嗯……姓阮,吏部尚书也姓阮,听闻吏部尚书也一同来了江南,但却住在别处,所以,这小娃娃该不会是阮尚书的儿子吧。
思索片刻后,尹辗问:“你爹是阮尚书?”
小孩儿天真地答:“是啊。”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家底儿尽数掏给了一个刚说了没两句话的陌生人,小孩儿问:“你又是谁?为何会呆在这里?”
“我——”尹辗灵机一动,胡乱邹了一个身份,“我是服侍二皇子的公公,因为打碎了殿下心爱的琉璃花瓶,所以被殿下罚在这里面壁七日,不得出去。”
尹辗心道,谁叫尹成害他来这儿的,眼下便借他的名头一用。
阮岚“啊“了一声:“那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一定很难过吧……”
尹辗点头道:“那是自然,我现在是又空虚又孤独,所以你要在这里陪我解解闷,知道吗?”
尹辗听见阮岚站的那处有书本合上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朝他这里走来,那阮家的小娃娃贴紧了墙根,问他:“陪你干什么?”
“聊聊天就行。”
墙那边有些许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阮岚才说:“那我要背完书才能和你聊天。”
“可以,没问题,那你快背。”
之后,尹辗站在墙边听他背完了两篇文章,他在心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整个过程大约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尹辗问:“你这是第一次背吗?”
阮岚答:“是啊。”
听这个小娃娃说话的语气,倒也不像骗人,没想到他脑瓜子还挺机灵的。这两篇奏表,若是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背起来,也得花个大半天的功夫,没想到这小孩儿仅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背完了。
看来阮家的小公子天资聪颖,想必日后能成大器。
虽说尹辗心底里确实有些佩服这位小公子,但嘴上却想耍坏逗弄他一番,他佯装着不屑,“啧”了一声:“要我说,你还是太笨了,尚不及我这个目不识丁的小太监。”
那头的小娃娃显然是不服气,张口问:“我哪里不及你?”
“方才听你背的功夫,我也背下来了,还背得比你快。”
墙那边的小娃娃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不信。”
幸亏之前尹辗学过这两篇文章,在先生面前翻来覆去地背诵了五六遍,抄默了七八遍,就算是原先不会背,现在也该是倒背如流了。
尹辗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乎还真有点不怀好意的意味在里面。他对着墙面说道:“不信?不信你便抽我几句,若是背不出,我跟你姓。”
阮岚张口即来:“「亲贤臣,远小人」后面是什么?”
尹辗答得自信满满:“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后面呢?”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
阮岚听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知道再问下去他也答得出来了。阮岚有些懊恼地问了一句:“那这也是你第一次背吗,你之前说出了这两篇文章的名字,想必以前也看过吧。”
尹辗没料到对方这么击中要害地问了一句,还好他脑筋转得快,迅速再扯上一谎:“我平日里跟在二皇子身边,自然是听过殿下诵读文章,耳濡目染之下便记下来了。我背的还算慢的,我那二皇…二殿下更快,背起书来,那可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啊。”
呸,那尹成背这两篇文章的时候,足足花了三五天的功夫,背得比他还要慢,这么夸他,算是便宜他了。
“啊,二殿下确实很厉害,阮岚甘拜下风。”小孩儿的语气不知是羡慕憧憬还是垂头丧气,“看来爹爹说阿岚聪明,是难得一见的良才,都是安慰阿岚的。”
“你别灰心。”听着小孩儿心灰意冷的态度,尹辗虽然心里稍稍有些愧疚,却依然大言不惭地圆着谎,“要我说……你也挺聪明的,就是比我还差一些吧。”
那小孩儿没有回答,闭上嘴巴沉默良久,才拍了拍手上拿的书本。
“我要走了。”阮岚说。
“欸欸你别走啊。”尹辗叫住他,“你走了我怎么办?”
心道不妙,该不会这小娃娃受了打击,准备回家哭鼻子了吧。
阮岚却比尹辗想的要坚强许多,他说道:“明天我还会来的。现在已快正午,我该随父亲回去吃饭了。”
“好,太好了。”尹辗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确实已经快要漫过头顶,“你明天来这里继续背书吗?”
“嗯。明天背三大楼阁的名篇。”
“我等你。”
听着阮岚踏在地上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尹辗知晓他已经走了。他背靠高墙坐了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深红的围墙与院落内光秃秃的草木,心中升起一层薄薄的落寞之感。
“小宝子!”他喊了一声。
“奴才在!”一个身着蓝衣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尹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给我拿些吃的过来。我饿了。”
……
第二日,阮岚果然又来了,依然拿着书本背靠在墙角边背书。
在背书期间,阮岚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高墙另一边的尹辗,尹辗便爬到院里的树上,正大光明地俯视着这个只顾背书旁若无人的奶团子。
奶娃娃衣着素雅,不比平常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的孩子穿得贵气。侧脸的模样也十分秀气,嘟嘟的红唇甚是可爱。
尹辗心道:真不知道这个奶娃娃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傻,他都攀得这么高了,阮岚怎么就不回头看一眼呢。
等到阮岚快背完了,尹辗才重新攀回地面,他随口说了一句:“我现在肚子好饿,都快饿得动不了了,你身上有带什么吃的吗?”
阮岚答:“……没。”
那一头说完,尹辗在墙这边儿就听见一阵渐渐跑远的脚步声。
等到尹辗反应过来的时候,阮岚已经跑没影了。
“这小孩儿,怎么说着说着就不见了……”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尹辗才再次听见墙的那一边有点动静,阮岚终于跑了回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我去行宫的膳房里讨了几……几只芝麻馅的绿豆皮团子,用布、布囊装起来啦,怎么给你?”
尹辗一怔,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阮岚竟然还当了真。
可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高墙,阮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奶娃娃,怎么可能攀得上来?就在尹辗在心中考虑要不要自己爬上去时,忽然听见阮岚道:“公公,你接好了,我扔过去。”
“砰”得一声,一个绿色的布袋子就落在了头顶的檐瓦之上。那布袋子似有向尹辗这一边滑落之势,谁知,却卡在了两列瓦片之间,不动了。
尹辗正欲使轻功一跃而起,那边的小娃娃却也没有停下来,只听阮岚一步一步爬上了尹辗另一边的树,举起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费了半天劲儿才终于摸到檐瓦上的布袋,接着用力一推——
直接落在了尹辗手上。
“我接到了。”尹辗看着手里的布袋子,心里稍稍升起一丝丝对这个奶娃娃的愧疚之感,但嘴上仍然开着玩笑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入宫当刺客的身手。”
“哎呀!”
墙后那几枝光秃秃的树枝开始凌乱地打着颤。
听见“咚”得一声闷响,尹辗便知晓阮岚从树上摔下来了。
尹辗上前一步贴紧墙根:“你……你没事吧?”
阮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哑着嗓子道:“没事……脚踩空了而已,不碍事的。”
但奶娃娃毕竟是奶娃娃,阮岚喉间忍住一丁点儿的哭腔,尹辗一听便听出来了。
尹辗打开布囊,看见里面躺着三只半个拳头那么大的绿豆团,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其实他早上吃了三碗粥两只包子,根本不饿,只是嘴上闲不下来想要吃些东西而已,才跟阮岚提了一句。
没想到阮岚竟如此上心。
过了半响,阮岚说:“你吃了吗?我、我要走了……”
“嗯。”尹辗握着手里的布囊,“快回去吧。”
阮岚道:“我明天还会来的。”
“好。”
之后的几天,每天上午阮岚便一直呆在尹辗受罚的院落外背书,有时会给尹辗带点吃的,麻花或是糕点,直接用布袋包好了从外面丢进来。所幸之后的几次阮岚都加大了力道,直接丢到尹辗身边,没有再像第一次那般尴尬地卡在檐瓦上。
尹辗面壁思过的第六日,阮岚给他送来的又是绿豆团子。
尹辗当即咬了一口,一边问:“阮小公子,上次的绿豆团子,你真的是从膳房里讨来的么。”
阮岚顿了一会儿,老实答道:“不是。”
尹辗记起他的父皇和皇兄无一人吃得惯江南的菜肴,所以行宫里的膳房都是按照北方的口味来做的,阮岚又怎么可能在膳房里讨到三只绿豆团子?
小娃娃心知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声音听上去有些窘迫:“是……我去街上买来的。”
尹辗“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了一句:“用钱买的?”
阮岚沉默许久,道:“我、我没带银两……是用身上的玉佩换的。”
尹辗嚼在嘴里的糕点险些惊得吐出来:“你身上的玉佩都够买三马车的绿豆团子了!”
这还是最为保守的估价。当朝最有势力的尚书,会在嫡子的身上摆普通玉佩么。
那边的娃娃有些不好意思:“膳房里的东西都是做给陛下吃的,我不敢前去打扰御厨,所以便就到街市上买了几个绿豆团子回来……这是阿岚最喜欢的食物了,平常在京城都吃不到。”
尹辗问:“明天你还来吗?”
“来。明天阿岚来背东坡先生的两篇赤壁赋。”
尹辗吃完了一只团子,将剩下的包起来揣在怀里,他道:“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等你明天过来,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自己的秘密。”
阮岚惊讶:“你能有什么秘密?”
“你别不信啊,我作为堂堂皇……二皇子身边的太监,自然是不会食言的。若是食言我以后就断子绝孙31 阮岚心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可靠呢……
他只好当这个小太监是在开玩笑,并未当真。
天气转暖,院落中的树上已经开始抽枝发了芽,一株株长出嫩芽的杨柳为西湖点缀上零星绿意。本该是如同西湖一般平静的春日,却被一个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溅起涟漪。
皇后身体抱恙,听太医说是染上了极其严重的风寒,已经连续多日无法进食,皇帝便下令让尹成尹辗二人一同回京探望。
尹辗听闻母后病重,心里自是焦急,同尹成快马加鞭出了临安城后,才想起来第二日还与阮岚有个约定。
……罢了,这些事情日后再说,眼下回京看望病重的母后最为重要。
他原本想在面壁思过的最后一日告诉阮岚他的真实身份。
可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直到数月后的某一日,他的二皇兄尹成牵着阮岚的手进了宫,对他们所有人说,这是他的新任伴读,吏部阮尚书家的小公子阮岚。
阮岚被众人围绕在中央,圆嘟嘟的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对众人像模像样地说道:“阮岚早闻二殿下文采斐然,今后能为二殿下分忧,是阮岚的福分。”
眼里的神采如同闪烁的星光一样璀璨。
尹辗听在耳中,只觉后背冷汗不止。看着阮岚天真烂漫的眼神,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是滋味。
他轻蔑地发出一声闷哼:他与尹成相处多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二皇兄的文采哪里斐然了呢。
真是好笑。
当时的尹辗就像已经忘记,那个早春,明明是他站在寒冷的西湖行宫里,借着尹成的身份对阮岚夸下海口。
从此以后,阮岚与尹成形影不离,尹辗只得像个旁观者一般跟在阮岚身后。
当看见霎时长高了一个头的阮岚从皇宫里出来时,尹辗便知晓自己又在循着年少时的回忆做梦了。
他舍不得从梦境之中醒来,便跟着阮岚走出皇宫,悄悄躲在后面,生怕被阮岚发现。
阮岚衣着整齐,腰上佩戴着的是父亲新送给他的玉佩。他从怀里拿出一把折扇,那扇面上是他亲笔题的一句诗——“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这是阮岚随着尹成在宫中行走时,随意间作的一句小诗,加上前面两句一共四句,他与尹成说,这首诗平仄虽压得不准,但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他心里十分喜欢,便将它写在了一只素扇面上,每日拿在手边。
阮岚慢悠悠地踱到一条河水边,忽然看见河边有两个小孩在打架,互相丢来丢去的石子“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那折扇便掉在了地上。
阮岚走上前,捂着被打红的脸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小孩道:“我让阿卢给我写一首唱词,好让戏班里的阿亮帮忙一道谱曲,到时候一起唱给隔壁的花花听,谁知阿卢的词写的实在太差了,我看了就想吐,他还不服。”
被叫做“阿卢”的小孩果然很不服气,气冲冲地鼓足两腮:“我就是阿卢,小兄弟你别听阿明瞎说,我写的可好了。”
阮岚朝他们二人望了几眼几眼,便问:“词在哪里,拿给我看看。”
兴许是二人争吵良久,实在需要一个外人来定夺,于是真的就把那张写着词的纸拿给阮岚看了。
阮岚照着上面低声默念几句,道:“我帮你们作首曲子吧,若是觉得不适合,你们再去找阿亮。”
那二人面面相觑,阮岚走到二人身边,拿起二人身旁石桌上的毛笔,便在那张纸上直接一笔一划地写了下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阮岚便在每一句词下写下了对应的谱子。那阿卢似是十分熟悉音律,竟直接照着上面的谱子唱道:“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