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情,京中权贵人家都会选择相熟的寺庙道观。但薛家搬来不久,在这方面没什么人脉,最后索性定下了五月初十日,在石钟寺做这个到场。
——黛玉按理说还该在这里静养修身才是,虽说她愿意住在薛家,谁也管不了,然而为此和贾家生出芥蒂也没有必要。而这种大场合,少不了会有亲友们过来庆贺,到时候要让黛玉名正言顺的出场,选这个地方就十分必要了。
薛家人口少,连同黛玉和柏杨在内,主子也不过五个人。为这件事忙碌了好几日功夫,才总算是安排停当。
到了初十这一日,一早起身,众人便乘车前往石钟寺。
才到不久,就陆陆续续有宾客来贺。这些人情往来,薛姨妈本该将两个女儿带在身边教导,但如今宝钗婚事已定,倒不便在这时候出面待客,因此薛姨妈让他们自找地方坐下说话,也自在些。至于教导女儿,也不必急在这一日,等事情过去了,再慢慢分说也是一样的。
原本倒是黛玉的住处最好,但那边都是女眷,柏杨和薛蟠不能入内,因此只找了一处僻静的厢房。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说了一会儿话,宝钗便开口叫热。这天气还用不得冰,薛蟠便命人去寻凉茶。
长顺和长兴有见识有能力,今日被薛蟠分派了差事,在外头忙着,便只得李奴在这里伺候。他似乎也卯足了劲儿的要表现,不过片刻之后,便用托盘盛了凉茶送来。
因两位姑娘都在,所以李奴不好进屋。柏杨所坐的位置距离门口最近,这会儿又正好说得口渴,便主动起身到门口去接李奴手上的茶盘,含笑道,“辛苦你了。”
“不……”李奴慌得连忙低下头去,也不等柏杨将茶盘接稳,便忙忙的松开了手。
等柏杨察觉不对时,茶盘已经朝一边倾倒。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要补救,却为时已晚,非但没能稳住茶盘,反倒被泼了一身的茶水。
“柏大爷!”李奴失声惊叫。薛蟠吓了一跳,转头见了这情景,连忙起身快步走过来,将柏杨拉开检视,“杨哥儿没事吧?”
“不要紧。”柏杨道,“只是凉茶。”
幸而是凉茶,即使泼到身上,也不过是毁了一件衣裳。即便如此,薛蟠仍旧十分恼怒,横眉向李奴看去。他本来就对李奴不甚满意,又见对方这毛毛躁躁的样子,自然更难忍耐。
然而这一看,才是让薛蟠三尸神暴跳,七窍要升烟!
却原来李奴胡乱收拾好了茶盘之后,便拿了毛巾正为柏杨擦拭身上的水渍。
原本这么做也算份数应当,毕竟是他做错了事,正该补救。然而这一幕看在薛蟠严重,却莫名刺眼。只因这场景,薛蟠实在是太熟悉了,无论是讨好的姿态、表情、动作,都像足了做错事要求柏杨原谅的薛蟠自己,此外还夹着几分能够借此机会亲近对方的窃喜。——在同柏杨的关系确定之前,薛蟠大多数时候在柏杨面前都是如此表现。
薛蟠本来就对这种事非常敏感,发现了这个苗头,立刻抬脚把人踹开,“不成器的东西!”竟敢对柏杨生出觊觎之心!
李奴不敢反抗,慌忙往地上一跪。柏杨见状,低声劝道,“算了,他也不是有意。”
薛蟠没有紧紧皱着,不说话。李奴久不见发落,小心翼翼的抬头往上一看,正对上薛蟠冰冷的眼神,不由心头一跳,忙又垂下头去。
大爷怕是容不得他了。
气氛正凝滞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人声。柏杨不知薛蟠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道,“我这一身不能见人,先去换了吧。”
薛蟠总算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很是。杨哥儿快去。”
竟没有自己跟去的意思。
等柏杨换好了衣裳回来,屋门口已然重新收拾过,李奴自然不在,倒是宝玉并贾家的三位姑娘都在这里,正同黛玉和宝钗说话,热闹得很。薛蟠一个人坐在另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柏杨凝神听了一会儿,话题无非还是那么几个。宝钗和黛玉不住在贾家,自然同其他人关系不那么亲近,不是回忆从前住在一处的日子,就是宝玉和三春夸赞贾家的园子有多么好,又可惜宝黛二人并不能去住。
尤其是宝玉,总算是得见黛玉,再三对她提起潇湘馆,说她看了也一定喜欢,而自己就住在左近的怡红院。又问她别后可好,住在这里是否适应云云,可谓十分关心。
听得柏杨都不免有些担心。
旧情难忘,哪怕他始终觉得因为自己及时出现,宝黛之间还没有到心心相印的地步,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宝玉的好处,还有谁能比黛玉更明白呢?一旦见了面,念及往事,就不是她说不在意就能立刻不在意的。
但柏杨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插手。这一关总是要过的,现在黛玉的生活已和从前截然不同,很难说住在贾家的日子有多少能令她怀念。她是个通透的姑娘,这些事不会想不明白。而过了这一遭儿,也才算是终于了断了“木石前盟”。
这样想着,他便坐到了薛蟠身边。
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人来报说前头太太请他们过去,说是外客们都走了,剩下的都是往来密切的亲戚,请他们出去拜见。
出门时宝玉给黛玉使了眼色,特意留在最后,同众人隔了一段距离,但又不至于会被落下。黛玉放慢了步子,很快便和宝玉走到了一处。这本是二人从前培养出来的默契,如今想来,难免令人唏嘘。
宝玉面上带着几分局促,“我同老太太说过要来看妹妹,只是老太太总说这里不能打扰。如今见你瞧着还好,我也就放心了。”但想了想,又道,“你既已大好了,回头我就求了老太太,仍接了你家去,好不好?”
黛玉笑道,“我说你是为了什么,原来又是这些疯话。我既然住在这里好,自然继续住着,怎么半途又回你们家去?二爷这份心难得,不过这话往后不必再提了。”
其实宝玉只是懵懂,又不是傻,黛玉离开了那么久,若说开始时想不明白,渐渐的也就回过味来了。这会儿在黛玉面前开口,倒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意思。黛玉相信,倘若自己应了,宝玉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让老太太答应接自己回去。
然而那并非她所愿。
倒是宝玉听了她的话,不由一呆,“妹妹叫我什么?”
黛玉表情微顿,终是叫道,“宝玉。”
然而宝玉脸上也不见高兴,他沉默片刻,才道,“不过这么些日子不见,林妹妹就同我生分了。我心里只惦记着你,你却未必还惦记我。可见你待我的心,原不如我待你的心。早知如此,却又为什么要有这份心?”
黛玉只觉得心上一涩,眼底便蔓延出了一片潮湿之意。
然而下一刻,她又想起柏杨说“往后不可再流泪”的话,遂强自忍住,只是宝玉所问的话,她却是不能再答了。
片刻后,黛玉平复下来,方才抬起头看向宝玉,而宝玉也正望着她。四目相对,黛玉很快避开宝玉的视线,勉强道,“宝玉……你这些疯话,往后都改了吧。”
第107章 暴露
说完了那句话之后,黛玉就径自快步离开了,留下宝玉一人愣怔的站在原地,无法回神。
柏杨回头看到这一幕,心下涩然。
记得从前在课本上看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宝玉和黛玉不是没有过好时候,如今走到这步,自然更令人叹惋。
但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这种思绪。
归根究底,柏杨并不认为宝玉会是黛玉的良配,所以他甚至没有试图过去接触并改造宝玉——一如他对薛蟠所做的那样。薛蟠纵有千般不好,但他身上有一点是宝玉永远无法比拟的,那就是胆大且具有行动力。
他想要什么,就会立刻去要,不会有太多顾虑,而且就算是一时挫折也能够坚持下去。虽然他身上仍旧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只这一条,在柏杨看来,便强过宝玉不知多少。
——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旁人不能帮忙而必须自己去做的。
便如当初自己住在苏州,薛蟠在金陵,他又是写信又是送礼又是自己亲自跑过去,不知道多么折腾。而黛玉在石钟寺“住”了那么久,可曾见宝玉有过什么行动?他充其量只会在贾母面前提几句而已,但只要贾母不答应,他亦别无他法。
世间之事,永远是知易行难,既然担不起责任,那又何必流连?
黛玉很快追上了他们的脚步,见柏杨看向自己,便朝他微微一笑。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为她的人生带来了怎样的改变,但毫无疑问,她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哪怕为此必须舍弃掉一些东西。
“感觉怎么样?”柏杨在其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偷空问她。
黛玉想了想,答道,“如释重负。”
是的,就像是抛下了一直肩负着的沉重的包袱。黛玉曾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疼,很难过,无法承受。然而并不是,真到了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心里全是放松和庆幸。
——总算是过去了。
……
李奴的事,当时就那么季节过去了,没有再提。但实际上,薛蟠心里却在意得要命。于是一回到家里,他就紧跟在柏杨身后歪缠不休,没个消停。
他也不说话,也不做别的,就只跟在柏杨身后。因为平时也大致是这个样子,所以柏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直到他意识到薛蟠有些太过沉默了。
虽然并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必定会话题不断,但薛蟠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痴想,只觉得就算最无聊的话,同柏杨说起来也是有趣的。或者哪怕就不说别的,单是夸一夸柏杨,说一说他自己的心里话呢?薛蟠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
但这会儿他却是什么也不说,看上去情绪也不高,只眼巴巴的看着柏杨。
“这又是怎么了?”柏杨只得问。
薛蟠抿着唇不说话。
恼恨归恼恨,他也知道这件事跟柏杨没什么关系,更不愿意说出来污了柏杨的耳朵,所以只能自己闷在心里纠结。这恼恨是对李奴,更是对自己,总之一时难以说清。
“前儿才答应我的话,想必又忘了。不过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想出来。”柏杨说,“早上还高高兴兴的,想来是在寺里的时候有什么人惹你不高兴了?”
“好了,我说就是。”薛蟠只好投降,别别扭扭的将事情说了,又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就敢这样大的胆子!这个人留不得了,我尽快打发了吧。只是怕他出去胡乱嚼舌,反闹得咱们不好看。”
“他是你家家奴,父母兄弟都在这府里,给他几个胆子敢出去嚼舌?”柏杨说,“若单为这事,你也太小气了些。”
“我小气?杨哥儿心里难道就不会不高兴?”薛蟠瞪眼。
见薛蟠一脸愤愤,柏杨忍不住好笑,“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觉得他那样的身份不该肖想这些。但这种事哪能说得清呢?你不想想自己,咱们刚认识那会儿,我看你跟看他没什么分别。”
薛蟠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分辨,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耍赖一般的将柏杨合身一抱,“无论如何我总比他强些的。”说着又高兴起来,“不过杨哥儿如今同我在一处,可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欺我!”
说到这里,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奇,“杨哥儿那时既是这么想的,后来怎么又中意我了呢?”
柏杨笑道,“你这么个麻烦精,放出去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我权当做好事罢了。”
薛蟠满以为能听到柏杨的真心话,哪知却只听到了一番调侃,顿时恨得在柏杨颈间磨了磨牙。开始时倒是带着几分惩罚的意思,只是片刻后这动作就变了味道。
“别闹。”柏杨拍了拍他,“天还亮着呢。”
“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薛蟠含糊的说了一句,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柏杨略略犹豫,到底没把人推开。
……
且说李奴自从在寺中发现薛蟠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之后,便一直满心担忧害怕。
薛家人丁单薄,下头的仆人也不如贾家那么多。尤其是搬到京城里之后,那些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都留在了金陵,如今这几房下人之间倒是十分平静。
但平静并不意味着没有争斗。事实上,能够跟着主子到京城来的,必然都是平日里十分得重用的,这在主子跟前的脸面,就更要争了。只不过人少了,许多事情也难以遮掩,所以手段也更隐蔽温和罢了。
因着李奴是薛蟠这家主身边的小厮,他们一家人的地位自然不同,老子娘做的差事也都是那些紧要而又不费劲的。这样的差事人人想做,数量却有限,所以自然不知多少人等着他们出错。若是他不能继续留在薛蟠身边,如今所有的一切,恐怕都会慢慢失去。
这些道理,即使没人说过,李奴心里也是知道的。所以从前他虽看不太上自家大爷,却也没有想过谋别的差事,只因这个身份能够给他带来的好处大过其他。
如今却不是他想走,而是留不下来了。
李奴年纪不大、见识不广,再大的心计也只在小打小闹之间,如何能不惊慌?
他未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所以回家之后就被老子娘看出来了。李奴本来自己拿不定主意,也想要讨他们的意下,便支支吾吾的将事情说了。
他爹听完之后,略一沉吟,便有了决断,“大爷那里容不下你,为今之计,只有太太才能保得住你。这件事,咱们得告诉太太去!”
第108章 我不答应
然而李奴的母亲却另有想法,“万万不可!这些年来,咱们冷眼瞧着,大爷是荒唐了些,可毕竟是薛家家主。太太的性子,说句不该说的话,万事只要安稳便好。你们可见她在大事小情上哪一件是能管得住大爷的?她只这么一个儿子,就有千错万错,难道还能偏向咱们不成?”
“妇人之见!”李奴的父亲不屑的道,“从前大爷就是再胡闹,无非是爱些好颜色罢了。男子汉大丈夫,这些都是小节,太太自然不理论。——毕竟年少,总有回头走正路的时候。这件事却不同了。”
其实当今之世,南风之事并不鲜见,尤其是大户人家,多有人爱好此道。但是薛蟠的情形却有些不同,柏杨是薛家的义子,本人无论样貌、人品、能力都是上上之选,非一般娈童之流可比拟。
薛蟠选择跟他在一起,就绝不是不懂事的胡闹。
可眼看着他一天天大了,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就连宝钗这个妹妹也已经定下婚事,他这里却还没有动静,太太岂有不着急的?倘若知道他是为了这个才一直推脱婚事,自然不会再姑息。
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正因为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才不容他如此胡闹。毕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都还看着呢!
他将这番话一一分说清楚,又道,“正是亲生母子,太太若以命相逼,大爷还能拧34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得过去,为这事忤逆太太不成?”
“可大爷那里怕是要记恨咱们了。”李奴忧心忡忡的道,“太太这个年纪,能护得咱们一时,这薛家却终究是大爷的。到时又如何呢?”
“所以说你们是妇人之见,大爷如今正少年情热,为这事记恨咱们也是有的。可有太太在,他亦无可如何。等过上十几二十年,他娇妻美妾幼子在怀,如今这些事,说来都不过是少年时的荒唐风流,岂有为这个为难人的?说不得还感念咱们忠心为主,帮他走回正道呢。”
这话也不算错,如今的风气便是如此。许多人以此为风雅,但却不会为这荒废了正事。——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正是所有正事之中最为紧要的那一条。李奴的父亲没见过、也不信会有哪个男人为了年少的一时荒唐而大动干戈。
这番话说服了其他人。尤其是李奴,因为对柏杨心怀不可告人之念,他的心情要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加复杂。一方面接受世俗观念洗礼的他对这件事总带着三分鄙薄之意,然而另一方面,他眼中高不可攀的柏杨偏偏就是这种人,且还是那个雌伏人下的角色,又让李奴对薛蟠既羡且恨。
所以对于将这件事告诉给薛姨妈,李奴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抗拒,甚至是带着几分快意的。只不过不敢直接跟薛蟠作对,心里害怕罢了。但有了前面那么多分析之后,他甚至也由衷的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薛蟠也对柏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