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了一夜的刘定川根本没睡,一大早就遣人到门口去等,务必要第一个知道黛玉来了的消息。殊不知他这么一弄,反倒阖府都发现了动静,清河郡主作为女主人,自然不会不知道。
所以她甚至不需要遣人去门口等,只要看着刘定川那里的动静便是了。
柏杨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黛玉就当真这样办了。她神色如常的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乘马车前来拜会。只要不细究她稍快了几分的心跳,谁也看不出异常来。
刘家虽是江州大族,宅子却并不大,更没有高大的门脸。事实上,屋子坐落在一条幽静小巷之中,门就开在巷子里,要在路口下了车,往里行一段距离,才能看到。就是清河郡主自己日常出入都是如此,客人自然也不例外。
黛玉见状,不由心下纳罕。想当年她初初进京,去了贾府时,被那巍峨门墙、雕梁画栋所震慑,是以步步小心,处处在意,本以为那就是世间繁华的极致了,大户人家便该如此。其后所见高门大户,大抵如此。她本以为刘氏也不例外,却未料竟与自己所想大相径庭。
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之族,黛玉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能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想来无论人品德行,都必定是一等一的,也难怪能够教出刘公子那样的人。
清河郡主身边的心腹亲自过来接她,态度和蔼,面上含笑,“我夫家姓王,姑娘称一声王家的便是了。”
“王姐姐。”黛玉不敢造次,连忙行礼。
王家的唬得连忙侧身让过,“姑娘这是要折杀我了。姑娘来得早,我们老爷正要出门,夫人正在打发人伺候,让我过来接人,万望姑娘别见怪,非是有意怠慢。”
“岂敢?王姐姐想来是……夫人身边得意之人,能来接我,想来是夫人爱惜看重之意,我岂有不知的?”黛玉道。她本来应该称呼郡主娘娘,但听刘家仆人的口音,似乎都是称呼夫人,略略犹豫,便也入乡随俗了。
王家的闻言连连点头,含笑又说了些别的话,一路领着黛玉绕过正院,到了后面的花厅上,“林姑娘在此稍待,若不嫌弃我粗俗,便留下来陪姑娘说说话,夫人一会儿就来的。”
“王姐姐请坐。”黛玉微微躬身道。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才见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行来,黛玉连忙起身,遥遥行礼,“拜见夫人。承蒙夫人厚爱,小女感念在心,今日略备薄礼,特来拜见。”
“来就来,带东西做什么?”清河郡主笑着将黛玉扶起来按在位置上,然后才自己坐了,“我听川儿提起过林姑娘的两位兄长,既是这样的交情,到了这里也不必客气,跟在自己家里是一样的。”
黛玉点头应是,心里却琢磨着,不知刘定川是怎么跟清河郡主说的。那件事……他又说没说过?
清河郡主趁这时候将她从头打量了一番,笑道,“真是好标致的姑娘,我这么些年所见的,也不是没有旁人十分夸赞的,依我看,里外加起来,怕是都及不上你!”
“夫人谬赞。”黛玉道。
“只是话少了些。”清河郡主又说。
黛玉便不知该怎么接了。清河郡主的态度十分亲热,丝毫没有上位者面对下位者的疏离客套,由不得她不多想。刘定川说他的父母不会阻拦他的婚事,所以清河郡主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是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是自己多想了?
才这么想着,清河郡主又道,“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不过既托大担了个长辈的名声,也就不拘束这些了,不知林姑娘今年多大?可曾许了人家?”
“一十七岁。”黛玉低声道,她这会儿简直有种头都抬不起来的感觉。
说也奇怪,她见过的长辈不少,但还从未有谁能如清河郡主这般让她窘迫不已,连话都似乎不会说了。
至于清河郡主后一个问题,她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
清河郡主越发满意,微微一笑,还要说话,便见刘定川远远走来,“母亲,听说林姑娘来了?我正要去拜访柏兄和薛兄,不如林姑娘待会儿同我一道走。”
第143章 凤求凰(六)
刘定川也是苦苦思索, 才想出了这个借口。毕竟黛玉是女客,他本来不方便出来见面。但让她独自跟母亲待太久时间,他又不放心。清河郡主是不会为难人,但她胆子大,因为身份高, 也很少拘束于规矩, 有时候说起话来真让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是二十年如一日跟她琴瑟和谐、自身才思也极为敏捷的丈夫有时候都会被噎住, 何况黛玉这样面皮薄的小姑娘?
若是真的被吓着了, 再不敢跟他接触,那才是得不偿失。
然而此刻,清河郡主见到他,怎么会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立刻转头看向黛玉, “林姑娘, 你瞧我这个笨儿子,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头去了。也不知道这着急忙慌是要做什么,我难道会吃人不成?”
刘定川既然点了自己的名字, 黛玉自然猜到他是为自己来的。这会儿被清河郡主当面打趣,自然更不好意思。
“夫人说笑了。”她只觉得自己平日里的聪明伶俐似乎都不见,只能讷讷的道。
清河郡主见状, 也不再多说。见好就收的道理她知道,反正看这位林姑娘的样子,对自家儿子绝不是毫无所动的,既如此, 由得他们小年轻自己去折腾吧。
她转向刘定川道,“既知道我这里有客人,却还是这般不稳重,让林姑娘看了笑话。好在也不是外人,行了,我这老太太和你们年轻人说不到一处去,陪着我枯坐也是无趣。你既要去那边,就顺便把人送回去,也免得我担心。”
黛玉连忙起身告辞,清河郡主又道,“扬州那边儿的事情不必过分悬心,总有长辈们帮忙看着呢。既来了江州,多住一阵子吧。这城里城外,山水景致也多,跟着兄长们出门长长眼,也不是什么坏事。得了闲时,过来陪我坐坐,说说话也好。”
黛玉应了,她又叮嘱了刘定川几句,才让人送出来。
清河郡主身边的丫头送到二门,便转回去了。而刘定川身边的小厮只能远远跟着,于是便只剩下了两人。沉默片刻,刘定川清了清嗓子,道,“母亲出身高贵,身边往来的命妇夫人们多是围着她转,说话行事便时常少了顾忌。父亲常说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倘或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林姑娘别往心里去。我瞧着母亲倒很喜欢你。”
“承蒙郡主娘娘错爱。”黛玉道。
刘定川微笑,“你方才不是还称呼夫人,怎么这会子又改了?”
黛玉微微红了脸,“我见府上都是如此称呼,想来是规矩如此,自然不敢妄改。然君臣有别,我又不是刘家人,自然还是要称呼娘娘的。”
这句“我又不是刘家人”说得刘定川心中一动,差点儿脱口求亲了,幸好记得此刻孤男寡女,真要开了口便是冒犯,才勉强按捺住,向黛玉解释道,“当年外祖母下嫁后,外祖父家中上下亦是称呼夫人,因此母亲自从归宁,便不让人再叫郡主,只呼夫人。到如今,府中上下倒也习惯了。”
黛玉微微点头。
今日来了之后,她才明白刘定川昨日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刘家跟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清河郡主爽朗大方,正是黛玉喜欢却又做不到的那种性格,而且府中主人之间气氛和睦,又没有那么多规矩,也让黛玉觉得很自在。
甚至隐约的,她觉得清河郡主身上,有什么东西跟柏杨相似,让她感觉十分亲切。哪怕因为姑娘家面皮薄,被问到窘迫,也并不觉得不喜。
本来就有所松动的心,便更加动摇了。
有一个念头,是她藏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甚至柏杨也不知道的。——黛玉很想要一个家,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贾家不是她的家,后来的薛家也不是她的家。虽然这两个地方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她也很喜欢薛家的氛围,但她那时已经十三四岁,完全懂事,自然不能将之当成自己的家。因为她虽然将柏杨视作兄长,但薛家不是柏杨做主,勉强可以说是柏杨的家,却不是ITA的。
做个类比的话,大概就像身为妹妹住进了姐夫家里,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
也正是因为这样,回到扬州,发现父亲苦心孤诣为自己留下的那些东西之后,黛玉才会如此激动,然后听从柏杨的建议再立林家。那时她本来以为,做完之后,她就会有一个家了。
但事实上,那段时间里,她只感觉到了紧张和疲惫。她蜕变了,成长了,也渐渐能游刃有余的处理种种事物。但黛玉失望的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家。
而到过了刘家之后,她问自己,倘若将这个地方当做自己未来的家,如何?
是喜欢的。
但黛玉反倒更别扭了。因为她发现这种想法其实对刘定川并不公平,他想要的是能与他心心相印之人,但自己心里却只想要一个家。诚然她并不讨厌刘定川,却已不可能给出如他那般纯粹的感情。那些本该属于这个花季韶龄的情思似乎都已经淡了,不知该如何重拾。
两种不同的念头在黛玉心中纠结,所以才会说出“我又不是刘家人”这种话。
刘定川并不知道她这种复杂的心思,还在一个劲儿的介绍,似乎希望黛玉能够对刘家的家风产生好感,从而移情到他身上。如果他知道黛玉越喜欢刘家,就越觉得对不起他,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一路行至门外,登车时,黛玉忽然回转身来,低声道,“刘公子,请回吧。不必送我了。”
“林姑娘这是何意?”刘定川连忙道,“我正要去拜访……”
“我知道没什么拜访。”黛玉道,“刘公子,再过几日,我就回扬州了。”
“这却又是为何?”刘定川听出了她话中的拒绝之意,顿时大惊,连忙伸手拉住马缰绳,“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林姑娘不快?还是母亲说了什么让林姑娘为难?若是……”
黛玉忙打断他的话,“并非如此。我十分倾慕夫人,说句僭越的话,只可惜我没福分做夫人的女儿。”
这叫什么话?刘定川急切之间,只抓住了一个讯息:林姑娘十分钦慕母亲,只见了一面便想做她的女儿。于是他脱口道,“林姑娘,不做刘家的女儿,也有别的身份能留下来!”
第144章 凤求凰(七)
黛玉一听这句话, 立刻摔帘子进了马车里。
刘定川便转到车厢一侧,继续道,“林姑娘,我接下来的话诚心诚意,并没有唐突你的意思, 却是不吐不快。我自从第一次见到林姑娘, 便已留心。知道姑娘会随同柏兄和薛兄前来江南, 不知多么欣喜, 这小半年来,日日翘首以盼。只有亲眼见你安好,我这心里才能放下。倘若因为我,惹得姑娘不快, 那我便是万死难赎了。只是我的一片心意, 姑娘不可不查。我方才的话说得混账, 却也是真心实意。——只要你点点头,我明日就请母亲上门提亲。”
“公子何必说这样的痴话?我原不配做郡主的女儿,方才只是口出不逊, 刘公子若当真,那便真是要我死了。”黛玉道。
刘定川难掩失落,但却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我知道林姑娘心中有许多顾虑,然而我之诚心,姑娘总该相信。只求姑娘说一声,究竟是我哪里不好, 让你恼了我?”
“刘公子没有不好的地方,只是我父母双亡,前路缥缈,没有婚假的心思,平白耽搁了公子。以贵府的门楣,想来公子能遇到比我好千百倍,且对公子痴心之人。当是时,我也唯有遥祝公子琴瑟和鸣。”
“怕是不能了。”刘定川听到黛玉这番话,竟是两两人撇得一清二楚,全没有昨日那种动摇之意,心下着急,竟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道,直接伸手先开了车壁小窗上的帘子,看向黛玉,“本该委婉些,只是姑娘这番话着实令人生气,所以我也就直说了。今生今世,我的妻子只会姓林,只会是一个人。姑娘若不信,且等着便是。”
说完之后,放下帘子转身就走。
这似是负气的话让黛玉心头震动,回过神来揭开帘子时,已经只能看到刘定川的背影了。
她心中越发乱了。
本来只是要让刘定川死心,谁知反激起了他的心性,怕是更不能善了了。
只是他既生气了,放下的狠话也让人哭笑不得。什么叫今生今世的妻子只会姓林?听着着实不伦不类,仿佛小孩子赌气。
然而这句话本身的内容,却又让黛玉不能不在意。
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只是句气话,也让人心动神往。刘定川外表潇洒随性,行事不羁,竟也是这样的痴人。然而痴人多伤心,自古如此。
另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心底:你应了他,他就不会伤心了。
黛玉几乎要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但她很快明白,那不过是自己一点些微的侥幸罢了。侥幸的以为自己可以拥有那般美好的婚姻与未来。
她就这么心思复杂的回到了住处,就连柏杨和薛蟠关切的眼神,也无力去应对,又把自己关起来了。这件事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没办法总结,自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说。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柏杨在门口问了几句话,见黛玉没有交流的意思,只得离开。
然而第二天一早,黛玉就被紫鹃带来的消息惊住,“姑娘,清河郡主一大早就带着媒人和厚礼登门,这会儿正在外头和两位大爷说话呢。”
她本来在梳头,闻言扯断了一根头发,吃痛的皱眉。唐嬷嬷见状,便对紫鹃道,“姑娘跟前,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这等事自然有爷们去应对,快取了衣裳过来给姑娘换上要紧。”
黛玉缓过来,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昨儿刘定川说,只要她点了头,就让媒人上门。结果她没点头,媒人也一样来了。
这是欺她不能与他对质么?
然而心中又不免生出些别的烦忧来。
倘若郡主果真是提亲来的,那么柏杨会怎么想?他必定不会擅作主张,要问过自己的意思。那自己的意思呢?
要拒绝吗?可若这一次拒绝了,便如之前她对柏杨说的,恐怕只能立刻回扬州去,往后都不再来。毕竟拂了郡主的脸面,虽然她老人家不至于做什么,但心情不快是可以想象的,自然不能留在她眼前触霉头。
和刘定川,自然也不会再见面。哪怕他再来探访两位兄长,也必须与自己避嫌了。
这么想着,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么……要答应么?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不知为何,黛玉立刻就想起了刘定川昨日那句宣誓一般的话。
如今的自己拿什么去回报他一片痴心?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间黛玉频频看向窗外,甚至多有让紫鹃再去打探消息的意思,但唐嬷嬷在一旁镇着,她便也不好开口,还要努力做出贞静贤淑的模样来。
开始黛玉想做绣活儿,结果差点儿扎着手指,只得换了一本唐诗来看,只是看了半日,始终还停在那一页。
唐嬷嬷见状,挥手让紫鹃和小丫头出去了,这才走到黛玉身侧站定,问道,“姑娘在想今日的客人?”
黛玉吓了一跳,“嬷嬷……”
“姑娘也该想想了。”唐嬷嬷道,“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老身这番话,也不过胡乱说说,我姑妄言之,姑娘姑妄听之。倘若觉得不妥,立刻忘掉便是。”
她说话还从没有这样大篇铺垫过,黛玉下意识的端正了身子,正色道,“嬷嬷请说。”
“姑娘的心思,柏大爷是个男子,总有疏忽的地方,我却能说中三分。我就问姑娘几个问题,姑娘自个儿想想答案吧。”唐嬷嬷道,“第一个问题,姑娘究竟愿不愿意嫁人?”
黛玉咬着唇,眼神闪动,似乎迟疑不决。唐嬷嬷也不等她的答案,“第二个问题,以姑娘的眼光,有比眼前这一家更好的人家么?”
没有。这个问题黛玉就能回答。
除非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柏杨,否则不可能再有更好的选择。
“第三个问题,不提情爱之事,姑娘觉得刘公子此人如何?与他相处如何?倘若要这么长久相处下去,又如何?”
问完了三个问题,唐嬷嬷便侍立一侧,不再说话,任由黛玉自己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