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涓涓流淌的河水,郁郁葱葱的椰枣林。层层迭迭的山岳台与祭坛,于日光之下闪耀夺目。
第一次从马度克神庙俯瞰全城,是在十月初临,巴比伦丰收的季节里。高处不胜寒。
看到这片在现代几乎是无处可觅的瑰丽景致,房廷此时于心中只迸出了这么一句煞风景的话来。
只因今晚,便是农祭了。
身着一袭不合身的华丽衣袍,任风轻轻吹起一角,房廷倚靠在帷幕翻飞的露台之上,思绪缥缈。
之前与诸朝臣们的对峙,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失去了狂王的支持,房廷觉得自己正如飘摇的芦苇,任人牵拔,这般被迫承担了“代王”一职,未来的风向,越发不明晰了……
读过史籍,房廷自然知道巴比伦这个“代王”的习俗——
一般,这是当王犯有某种应施以惩罚的严重罪过时,才会被釆用的仪式。不过在王伤病时亦可施行。
仪式最开始,朝中的某个高级大臣会被挑选出成为“代王”,这“代王”被当作代替真王的人接受神罚或平息神怒。而“代王”只是名义上的“王”,并无实权,统治国家的仍是幕后的王。
在王的惩罚期结束后,“代王”亦被废除,真正的王重新复位。
自己所知道的经常釆用“代王制”的王,有新亚述统治时期的阿萨尔哈东。由于体弱多病,他曾三度启用“代王”,自己则隐姓养病。而在那三个代王中,有一个及时地死去,另两个被杀,他们都享受了国葬的待遇。
这些,都与拉撒尼所述相吻。也就是说对于自己而言,成为“代王”并不荣耀——它,是致命的。
任何人司此职,最后的结果唯有死路一条,也难怪当时拉撒尼百般劝阻自己不要理会沙利薛的挑衅。只可惜,那么多人成心刁难,都是巴不得自己去死的,想要视若无睹,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当时不在殿前答允,他们也不会善罢罢休吧。
“陛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好心的男人事后这么说,是为了安慰自己么?
但,若总是寄希望于狂王的庇护,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没用了?
房廷这般念道,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不自觉地,又联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如果,当时他没有推开他,那么现在躺在榻上于生死门前徘徊的,便是自己了吧。
快七天了,狂王仍未恢复,发着低烧,时昏时醒。房廷守在床前,未曾听得他说过只字词组,不过那冰凉的大掌却像有意识一般,一旦碰上自己便会死死钳住,挣也挣不开。
就算变成了这个德行,还是不肯放过他……尼布甲尼撒,真是非同一般的强势呢。
不过越是如此,只会教自己越加心痛。
抬起了胳膊,欲遮住挡那射进露台刺目的光,可还是有细小的金线漏过指缝钻了进来。
到底,我算什么人?
这么想着,房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
穿戴的额冠、大围巾衣、裙裾,携佩的绶带、令牌与宝剑,待会儿将成为扮演“代王”时所使用的道具。
这些都属于狂王……
房廷默默地寻思,念起每每被他占有时的情形——狂王总是霸道地宣称,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真不明白,一无所有,连姓名——伯提沙撒这个更名——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有什么值得男人如此执着地维护呢?
夜晚姗姗来迟。
盛典中的马度克神庙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听说尼布甲尼撒王近日玉体有恙,没能赶得上今年的农祭,便教一个‘代王’替他执行仪式。”
“咦?这样的话,今晚岂不是又见不到王本人?那么多天了!这要教我们几时才能回国述命?”
“依我看,实际上是很严重的病情吧,不然也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祭典。照这样下去,埃及那边又要趁机蠢蠢欲动了。刚刚笼络了犹太人,下回不知又要盯住哪片土地?”
“……”
在觐见朝贡的外国使节中,听众人就巴比伦王的缺席为话题议论纷纷。居鲁士始终保持沉默着,偶尔有示好的使臣前来敬酒,他也笑脸相迎,落落大方。
一旁兀自担心着的米丽安,却在此时沉不住地开口:“王子,如果尼布甲尼撒王病重的话,那么米底同巴比伦联姻的事……”
“就暂且搁在一边吧。”居鲁士这般轻松地回道,彷佛对自己这次的使命根本就不在乎。
“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米丽安愣了一愣,回过神,“什么暂且搁在一边!如果您再拖那么久才回国的话,不知道王又会怎么责罚您呢!”
“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笨女人。”一旁的希曼插话,立即惹来米丽安的一记白眼。
“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果知道巴比伦王的现状,说不定就不愿嫁女儿了。王子一定是考虑到了这点……”
“不,希曼,我并没有去想这些,”打断了侍从自以为是的推断,居鲁士微笑着说:“只是懒得去管那么麻烦的事,外公嫁女是他的事,我只管说媒,其它的都和我没有干系。比起这种无聊的公务,你不觉得趁现在身在国外,好好享受一番才是最要紧的么?”
嘴角抽搐了一记,听他这么讲,希曼忽然觉得,自己最近越发不明白那年轻主人的心思了。
“而且,今次又能看到有趣的东西。”
“王子指的是……”
“‘代王’仪式——几十年也难遇上一次,这可是比坐庙礼还要稀罕。”
居鲁士这么兴致勃勃地说着,瞧得两心腹一怔。
一男一女遂相视一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他们那总是从容不迫的王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像个“孩子”啊。
祭祀,开始了。
举步维艰。
房廷每走一步,便会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繁冗服饰、诸多权物便会自己增加分量。
好沉,好重,就像有一整座小山压在肩头。
时不时的,身后跟随的祭司还会推搡,催促他前行。
却一句抱怨都说不得——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被万人瞩目着的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出任何纰漏!至少在狂王醒来之前,要好好担当“代王”的角色。
哪怕明知道这使命一终结,迎接自己的便是死亡。
丝竹声响起,“代王”的仪仗队沿着螺旋的长梯拾级而上,一边就听得到高台之上祭司祈祷,歌队高声吟颂着创世史诗——这是为了纪念马度克神被困在阴间的苦难。
接着到达了马度克神殿的主庙埃萨吉勒,紧接着的环节便是——净庙。
房廷过去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类似的仪式方式:祭司和淑吉图们清理完庙宇后,焚香膜拜,然后接受人民砍下的一颗公羊头,再用羊血涂抹寺庙的墙壁。眼看着剩下的羊的尸体被投入河中,房廷知道,牠象征着带走了上一年巴比伦人民的罪过,沿着幼发拉底河,流向远方……而那弥漫于整个大殿,羊血的腥臭味道,就像在提醒着他,自己也和牠一样,不过是一只“替罪羊”而己啊。
“陛下!”听到有人这般呼唤的时候,房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代王”的身分。
居然连称谓都改了,“假戏真做”得倒像那么一回事。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王”,除了这祢谓,一切如旧。
“别发呆了,大家都在等您呢。”身后的一名恩吉这么催促道,声音冰冷。
忽然觉得后脊一阵发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房廷看到原本狂王所占据的王座之前,立着大神官,一袭雪白的祭司服,瞧得刺目。而四下便是朝臣与各国的使臣,密密匝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心跳得好快——应该是怯场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畏缩。咬了咬牙,房廷深呼一口气,朝王座迈出了第一步。只要熬过接下来仪式的高潮部分,今晚的祭典便可以告一段落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只要您把令牌与宝剑交予祭司,然后祭司打您一个耳光之后,令牌等物再交还予您就结束了。”
“哦,请不用担心,那只是象征性的动作,并不是真的要您挨打。”之前拉撒尼这般向自己解说的时候,似乎是相当轻松,这教房廷放心了不少。其实自己也能理解,两河流域的闪族人笃信“王权神授”,这种仪式看似具有“侮辱性”,可实际上则是象征“神之子”的王在“代民赎罪”。
自己只要按部就班,照着拉撒尼所说的去做就行了。交接令牌的时刻,房廷心中这么想。
可是下一刻猝不及防、猛然袭上神经的痛楚,却教他在一时之间,脑中空白一片。怎么……回事?狼狈地跌坐在王座之前,不可思议地望着头顶诡笑着的大神官,房廷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被打了,自己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记巴掌,在侧颊上。耳鸣阵阵,一时间还辨不清周遭的景象,就听闻身后起伏的骚动——陡升的怒火却先于感观直击心头!
分明就是那班好事的大臣存心刁难,故意教自己当众出丑!
太过分了!
努力想爬起来抗争,可房廷忽然觉得膝盖上一沉……怎么回事?
眼睛一瞥,就发觉大神官的尊足正踏在那里,曳地的华丽长袍将之巧妙地罩住,除了近身的自己,难有人能从其它角度瞧出端倪!
“诸位——吾王说,愿替万民受过!为了巴比伦来年的丰收,他甘愿遭受神罚!”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在这时候吼了这么一句,听得房廷又是一怔!
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他们还要继续方才的行为吧?!
鼓掌的、欢呼的、热切的响应——方才的起哄无疑是火上浇油,房廷仓皇地环顾了一下亢奋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只砧板上的鱼,无法动弹,只得任人宰割。
“‘陛下’,好好享受吧!这可是‘马度克的恩赐’!”
大神官弯起了唇角,于头顶之上轻哺,然后扬起了手中的令牌,就欲挥落。
“神圣的仪式,就要变成一出闹剧了。”蓝眼睛盯着王座近端的房廷与那迦勒底诸人,沉默良久,居鲁士才迸出了这么一句。
“王子……就这个样子袖手旁观,不用管他么?”眼看着那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异族男人正当众受辱,动了恻隐之心的米丽安这般问道。
还记得祭典开始时,这个“神之护佑”以“代王”的身分重新粉墨登场,王子还貌似玩笑地说,自己早就知道巴比伦的”代王”非此人莫属。
可是,祭典过程中似乎出了什么问题,那象征性的惩罚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处刑”。
很意外呢!
不过当看到居鲁士一脸动容的模样时,米丽安蓦地感到了意外中的意外。
伯提沙撒,到底是什么人?怎有能耐教那从来就是波澜不惊的少年主人,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能去救他。”居鲁士一脸不耐,这般回答。
米丽安这才反应过来,暗嘲自己的胡涂。
怎么能忘了呢?居鲁士王子可是米底的贵胄,虽然地位崇高,可是作为一个外国的使者,于巴比伦的庆典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关乎到两国的利害关系,所以绝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轻举妄?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br /> “而且,如果伯提沙撒这点屈辱也承受不了的话,也没有必要带他去米底了……懦弱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我那么执着。”
第一次,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着实教米丽安和希曼吃了一惊。
原来,王子对那人仍抱有憧憬么?
这么想着,两人忽然都很期待……
“太过分了!”
眼见着房廷当众遭到殴打,拉撒尼不由得心头火气,对着身后的诸朝臣怒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伯提沙撒!难道你们是真的要将他折磨致死才甘心嘛?!”
此时王还没有醒来,其它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中止仪式,自己心中焦急,偏偏又干涉不得。
“将军可别这么说,这可是马度克的旨意。‘宰相’大人在替王受罪,他此时应该觉得无比荣耀!”一个大臣恬不知耻地这般言道,脸上的皱纹因为扭曲的笑容而纠结在一道——面目狰狞。
“哼,这样的话我倒想看看待王转醒,你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拉撒尼嘲讽道,瞧着眼前一张笑脸僵硬在那里,忽然心中一阵痛快。
马度克神,保佑吾王早日康复吧!他一日不醒,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们便会继续作乱,动摇“神之门”……
长吁一口气,再度把目光转向房廷处。遥遥的,但见他已经委顿于地,动也不动一下——心脏蓦地被抽紧了!
该死的!难道说那个混蛋神宫把他打晕了?!就这般还不肯罢手么!
再也看不下去的拉撒尼,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尴尬地位,一挺身就要冲过去中止那暴行,可方才迈了一步,就有人从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
“撒西金?”一回头,意外地看到阻止自己的竟然是那个冷漠的战将,拉撒尼愣了一愣,遂扳起面孔就要挥开他的钳制。
“别去。”撒西金开口道,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就算你能救得了他一次,以后你能每次都像这样么?更何况,他现在似乎已经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了。”什么?
听到冰男这番话,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他指点着王座的方向,拉撒尼这才回过神,望着他所指之处,惊奇地发现——伯提沙撒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那艰辛而屈辱的几分钟,就好像有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肩上、背上、腰上、腿上……每遭一次杖击,就好像意识要被生生抽离身体般的疼痛不已。
最开始,房廷好几次想挣扎攀爬起身,可是又遭无情打落。
那施暴者,如此穷凶极恶,好像真的恨不得要于万人之前将自己杖毙一般,偏偏还不能呼痛!
四体麻木,头昏眼花,觉得脆弱的肋部就像被敲断了骨头般叫嚣着痛楚,而在这被折磨的期间,房廷甚至还唤出一点血丝来。
咬牙切齿地隐忍着,不知何时这个残酷的仪式才可以终结……可自始至终,无人施予援手。
除了自己,他还能依靠谁?这么想的时候,于脑中一晃而过的,是那不可一世的男子的音容……
狂王……尼布甲尼撒……念着这名,心脏跟着就是一阵悸动。
今晚,自己作为代替那男人主持仪式的“代王”,为什冬总想着旁人的救助?
难道说,承受着那“神之护佑”的称谓,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么?
想想,都觉得好不甘心。
所以,在神官最后一记妄图击落自己的额冠时,房廷蓦地抬起了手臂,一把握住了令牌!
他昂起了头,不顾额际渗流的血液模糊了眼帘,一字一句,缓慢却又清晰地开口道:
“神使大人,阁下用令牌击打我,是否既宣泄了神的愤怒,也宣泄了您自己的愤怒?”
“闹够了,现在就让仪式继续进行吧!”
难道说方才卯足力气挥动令牌,对这家伙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不然,自己都累得气喘吁吁,他怎么还留有力气站得稳呢?
看到眼前这个被自己砸得头破血流也不吭一声的异族男人,此刻忽然转性般、镇定自若地讲出这番话来,大神官一时间愣怔住了——苍白的面孔上,黑眼睛熠熠闪亮,这模样,很难将其与那个唯唯诺诺的“代王”联系在一道。
受到了那眼神的感染,不自觉被盯得有点心慌,大神官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被握住的令牌,怎知对方的力道陡然一下加重,硬生生地将之夺了过去!
“啊……”知道一旦令牌交还予“代王”,在仪式中自己的使命也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由“代王”祷告,祝福巴比伦人畜兴旺、城邦富饶……
可是,好不容易逮住的机会,哪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他?瞥了一眼下座使劲朝自己使颜色的同僚们,大神官壮了壮胆,还想要假借神之名再度凌辱房廷,却不料指尖才刚刚沾到袖袍,便遭到一记凌厉瞪视,心头立即一怵!
被不容亵渎的眼神震慑住了!咽了一记口液,眼巴巴地看着他接过所有的权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向王座。从容不迫的姿态,宛如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这就是那个被王宠信的“伯提沙撒”么?为何完全不似诸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嬖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