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节骨眼上自己有能力从这精明的少年眼皮底下脱逃么?抑或者,真要同他回波斯去?
不行……如果真的随居鲁士去了波斯,那之前他所做的努力又算什么?在这时代,自己总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此时再不争取,岂不是又同过去一样,得任人摆布,无法去寻找回到未来的契机?
就在房廷烦恼的同时,周遭忽然变得纷杂吵闹起来。
跟随的米丽安与随侍们张罗着为居鲁士洗浴,希曼准备好了晚餐和果品;居鲁士则解下了甲胄和披挂,笑盈盈地对着他。
“明早我们便出发去爱克巴坦那,”居鲁士蓝色的眼睛忽闪着,他捋了捋房廷散在额前的刘海,轻问:“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难道这一回,你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他的吗?”
伤疤被无情地揭开——
心脏因居鲁士陡然的这一句,彷佛被针尖狠狠地刺入了。
房廷半晌没有吱声,他只是抬头望着居鲁士俊美的脸庞,好不容易才在嘴边挤出一抹涩涩的微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逃走吧……逃走吧!
脑海中的声音这般叫嚣着,房廷心烦意乱,眼看黎明渐渐逼近,他已从容不再。
原先的计划因居鲁士的突然出现而彻底夭折,如今,驿馆门外有他的波斯亲信守候,身旁,少年就依偎着自己和衣假寐……
这种情况,纵使插翅也难飞!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得试着铤而走险一趟。
房廷睁开眼睛,接着月光试探般打量居鲁士的睡脸,对方似乎睡得很沉。他缓缓起身,摸索着正要下床——”你要去哪里?”蓦地,昏暗中居鲁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质问道。冰凉的语调中不含丁点睡意,把房廷吓了一大跳。
他慌忙找了个尿遁的理由,想要蒙混过去,可居鲁士又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角色?
“撒谎。”居鲁士说着,手上加大了力道,将房廷拽回自己身边。
“你有没有骗我,我一听就知道。只是这种时候,你还想逃跑么?”
此话一出,房廷的心脏向腹底一坠,居鲁士这么说,无疑是早就洞悉他的心思了,只是刚才没有直接捅破。意识到这点,他使劲挣扎起来,却挣不脱少年的钳制。
“你后悔了吗?”居鲁士的声音变得越发阴沉,“如果现在才后悔想回巴比伦的话,可就太迟了。”
“殿下,我并不想回巴比伦,”这么说的时候,胸口隐隐疼痛着,“我只是想回故乡去。”
“故乡?”听到这个词,居鲁士微微一怔,蹙起眉头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在东方。”
“日出之海吗?”
“不,是比日出之海更加遥远的东方……”
这个时代,丝绸之路还未开辟,居鲁士应该不知道古中国的存在,而房廷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自己跨越地域与时空的奇特遭遇,他只能这般敷衍地回答。
“我不能答应让你去那里。”
沉吟了一会儿,居鲁士绝决地回道:“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这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敲门声,居鲁士不悦地唤来人进来,推门进来的是女将米丽安。
“王子,不好了!”
她掌着灯匆匆入内,也不知在居鲁士耳边嘀咕了句什么,少年的脸色陡变,回过头便对房廷说:“我们立刻就动身——去爱克巴坦那!”
天还没亮,驿馆外却是一片人声嘈杂。
居鲁士的亲随们各个神情紧张,操着着房廷听不懂的方言,议论纷纷。希曼则在一边催促他赶紧上马。
房廷皱了皱眉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希曼撇了一下嘴,回道:“是迦勒底人的戍边军队!我们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遭那异性的同僚瞪视,“多嘴的男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因为这句,希曼立即噤声,此时也顾不上与米丽安拌嘴,只是看了房廷一眼,把视线移开了。
迦勒底的军队?
……那是“他”在搜寻自己吗?
这般想着,心脏向下一坠——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已经不再妄想回到狂王的身边,但随居鲁士去到波斯也是绝非情愿……
眼看着西面点点的火光正接近尼尼微的城堞,少年这边又逼着自己上路,房廷进退维谷。
“你还在犹豫什么!”
希曼终于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房廷踉跄了一步,周遭的卫士们也不容他抗拒,将其扶上马背。
临晨,霜寒露重。
趁着夜色出城,居鲁士的人马被分成两拨,米丽安护着居鲁士往东先行,而希曼留在城中断后,负责引开迦勒底人的追兵。
不消半刻,东门就在眼前了,可是飞扬的尘土却告诉波斯诸人,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尼甲沙利薛,巴比伦四将之一、鹰之骑的统帅,此时正率着二百亲兵,守候在东门门口。
原来应该被贬谪至叙利亚边境的他,刚接到狂王在全国境内搜寻伯提沙撒的命令,就以最短的时间赶至辛贾尔。前一日的傍晚,听闻米底的使者离开了王都,沙利薛又星夜从辛贾尔赶至尼尼微。
“居鲁士殿下,半夜出城,你就不怕遭遇悍匪么?”
于马背上,沙利薛高傲地扬声,他叫举火把的军士上前照明,凌厉地扫视居鲁士一行人。
“将军言重了,自从巴比伦商队改道,尼尼微、阿列颇的强人几乎都绝迹了呢,走夜路又何妨?我等只想早日归国罢了。”
遭到阻截,居鲁士却镇定依旧,他不卑不亢地应答,惹得沙利薛眉头微蹙。
视线掠过居鲁士的随行,骑兵加上自马车里被驱下来的侍从,虽说不多也有百十来人。他挨个看着,临了,忽然发觉人群之中除了米丽安,还有个体形颀长,一副妇人穿戴的背影,看上去颇为眼熟……
他心中一动,不禁笑道:“做使者的还一路携着女眷宠姬吗?殿下真是好兴致——让我见识一下那女子的容貌如何?”
“无礼!”米丽安高声道,挺身而出,将那妇人护在身后。
见状,沙利薛冲着米丽安冷冷一笑,扬起手来一巴掌重重掴向她。
米丽安完全猝不及防,被蛮力掴倒。她狼狈的跌坐于地,不可置信地抹了一把嘴角,看到渗出的鲜红液体,立时勃然大怒。
“你——”
跃将起来,米丽安正欲发作,却被居鲁士制止。
少年不露声色,还是十分配合地招那女子近前,说:“爱塔尔,既然将军想看你的脸,就让他看吧。”
那人听命,乖乖地依言解下面巾。
突出的轮廓,姣好的容貌。
“怎么会……”难道是估错了?
呈现在沙利薛面前的,确实是个陌生的、货真价实的波斯女子,虽然背影相像,容貌却迥异,绝非他所找寻的对象。
队伍中,始终不见伯提沙撒的踪影,不知道是那傻东西逃往他处,还是真被这波斯种藏了起来……
沙利薛怎么看居鲁士都觉得他形迹可疑,偏偏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饶是不甘心,到最后也不得不放行。
“别忘记我说过的——你若还敢打伯提沙撒的主意,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沙利薛不耐地摆了摆手,教自己的属下们让开一条道,准备让居鲁士一行通过时,他仍不忘出言恫吓。
听罢,居鲁士从容地上马,没有一点惧色,这模样教沙利薛更加恼火。眼睁睁看着波斯众人纷纷从身边错肩而过,他攥紧了拳头。
倏而一下,他瞥见米丽安朝自己恶狠狠瞪来一眼,念及两人之间的宿怨,沙利薛正要扭过头去……就在这当口,米丽安衔着唇角的血丝,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怎么?!
沙利薛一怔,正要确认一下,米丽安却已跃将马上,紧追着居鲁士疾驰而去。
接下来,余下诸人也陆续从东门出城,沙利薛亲自验身,没有发现房廷藏匿其间。
“将军,四座城门都查过了,没有发现有可疑之人。”
属下一一来报,禀告的结果似乎预示着此趟搜捕将注定无功而返。沙利薛怒气冲冲地收拢卒子。
此时天色渐明,部下中有人建议进驻城中稍歇,待到天明再原路折回辛贾尔,可是沙利薛抬头望了望尼尼微的城堞——二十年前,尼尼微的大火烧掉了亚述帝国最后的一点辉煌和荣华。没有追思,没有缅怀,作为降将的子嗣,他已不想再同这旧日王都、儿时故土有任何的瓜葛。
皱着眉,沙利薛摇了摇头。
“我们走!”
黄沙席卷,驼铃轻响。
路上,沙利薛始终对米丽安最后那个意欲不明的微笑,耿耿于怀,左思右想都觉得古怪。
真不明白……她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难道说波斯种又在玩什么花样?可惜那小子的演出实在无懈可击,自己也找不出什么端倪……
可恶!难道伯提沙撒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王近乎疯狂、满世界地在找他……那傻东西真的忍心就这么丢下一切,悄悄离开么?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房廷苍白而憔悴的容颜忽地闯进脑海,扰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池。
沙利薛不由得念及春祭那晚冬宫的狼狈,他心头一酸,突然感到迷惘——迷惘自己对伯提沙撒怀有的,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而且就算真的让自己找到了他,是不是就该这么将其送回到狂王的身边?还是……把他偷偷地留在身边?
被自己僭越的想法吓了一跳!
沙利薛一惊之下,勒止了马匹——
就在此刻,电光石火!他猛然间悟出了什么,立时扭转马身对着属下们大喝:“回去!赶快回尼尼微去!”
距居鲁士一行离开尼尼微不过数个小时,东方渐白。
“王子聪敏过人,迦勒底人果然没进城。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出发了。”希曼喂好了马匹,对着房廷说道。
之前房廷的确是要跟着波斯众人一道离开的,可是就在出发的前一刻,居鲁士得到消息说,带兵的统帅是鹰之骑的沙利薛,忽然决定让希曼陪着他留在城中。
“如果是尼甲沙利薛,那他应该不会亲自进城。你们就暂时躲在城里,等追兵离开后,见机行事吧!”
如今迦勒底人一走,尼尼微的黎明都显沉寂。现在启程,似乎再无顾虑。
可是希曼一转身,看到房廷紧锁愁眉的样子,忽然又不这么认为了。
“现在才想逃走,不嫌太迟了么?”希曼哼了一声,接道:“死心吧,就算你还想去辛贾尔,也没有人会愿意载你上路的。”
房廷听得一愣,然后立即明白了,原来昨天傍晚他的所作所为全被希曼瞧在眼里,他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成功的瞒天过海。
一切都是自作聪明。
房廷苦笑着,攥紧了掌心中的东西……
此时也不用人催促,他自己蹬上马,由希曼掌着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朝城门外走去。
异样的气氛在空气中流动,出城不过半刻,希曼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跳下马来,贴在地面谛听,不一会儿脸色大变。
希曼再迂钝也知道大事不妙,而此时想要回到城中显然来不及了。这般只得和房廷快马加鞭,向东疾驰。可没有跑多远,还是被追上了。
眼见沙利薛的鹰纹旗帜在四周飞扬,一大群重甲骑兵黑压压地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希曼被拖下马,双手遭反缚;房廷则被两个军士抱下来,期间他还想反抗,却被来人紧紧箍住身子,动弹不得。
诸人为沙利薛辟开一条通道,让他踏进中心的地带。
美男子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被抓住的两人,便教军士们松开了房廷。
“伯提沙撒,”沙利薛唤了一记房廷的更名,惹得他浑身微颤,接着,他又冲着他递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沙利薛强势的语气,听得房廷心下一沉。
自己一旦随其回归,就永远别想离开那伤心之地……
知道来人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送回巴比伦,所以他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看到房廷抗拒的样子,沙利薛满心不悦,跃下马就要亲自去拉他。房廷惊惶得还想躲避,可是四下皆被围堵,根本无路可逃!才迈了两步便被沙利薛狠狠拽住了头发,连呜咽声都来不及溢出喉咙,就跌进了一具由冰凉铠甲包覆的怀抱中。
“和我一起回去吧……”
远远就看到房廷憔悴不堪的形容,拢他入怀时,感觉比之前更加瘦了。沙利薛一阵心疼,不由得加大了拥抱的力道。
“不……放开我!”
怀中人不安分地抗拒着,每一次挣扎,都像在沙利薛的心尖揪了一记。知道春祭的婚礼给房廷带来的伤害,也知道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回去。可是,就算万般不愿,自己还是得将之送至狂王的身边,因为这是自己作为臣子责无旁贷的使命。
“不许乱动!”
沙利薛故意用狠厉的声音吼道,偎在身前的躯体立刻颤了一记。还以为房廷这回会乖乖听话,可是下一刻,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
“别过来!”
房廷从袖子里捞出一把匕首,指向沙利薛,可握刀刃的手在颤抖,完全没有威慑的模样。
沙利薛睨了一眼凶器,认得那正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赠与房廷的信物,满不是滋味地斥道:“你以为这种东西能伤得了什么人?”包括自己在内,周遭的勇士都是全身甲胄武装,伯提沙撒居然还想以这种拙劣的方式抵抗?
语毕,沙利薛又要伸手去抓他,房廷却将刀柄反握,就要抵上自己的喉间!
沙利薛心头一窒,夺步上前一掌劈掉房廷的匕首,趁他还来不及反应的空档里,一拳击上他的肚子——眼看房廷软绵绵地倒下,赶紧伸出臂弯接住。
这傻东西……伤不了别人,却想伤害自己!
眼看着房廷终于安静下来,沙利薛眉头紧蹙,下巴抵在房廷的头顶,那发间熟悉的气息钻进鼻间,再一次教他动摇起来……
不把伯提沙撒送回王都便是违背了王的意志,可是若将他送回去,他只会更加痛苦。
到底该如何抉择?
盯着房廷苍白而没有生气的面容,直到两行液体无意识地自那里滑落……猛然间,沙利薛有了自己的决定。
“将军,这个人要怎么处置?”一名士官在他把房廷抱上自己马匹上的空档里询问道。
沙利薛看了一眼希曼,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像过去那般把人当场杀死,他只是拾起居鲁士的匕首,将其丢到了希曼脚下。
“带着这个滚吧!”
沙利薛骄傲地说:“伯提沙撒永远不会跟随你的主人——”
因为自己,终会将他送至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第七章
口干舌燥,意识不清。
身体在颠簸,耳畔呼啸的狂风翻卷着砂砾,房廷可以感受到热毒阳光炙人的照射。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在马上,身后有具宽阔的胸膛支持着。
对方缓慢地执掌骑行,细心地为自己遮蔽日光,小心翼翼的姿态,教房廷剎那间生出一种尚在狂王怀里的错觉。
可是仅有半刻的迷茫,房廷便猛然记起——自己和狂王的缘分,早已终结于春祭的最后一晚。那天夜里他逃离了”神之门”,逃离了狂王!
之后记忆的片段接踵而至,直到遭沙利薛殴昏的那刻……
对了!尼布甲尼撒派人迎接自己回巴比伦!
那座城市……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的!
这么想着,房廷就在马背上挣扎起来。
这种反抗在沙利薛眼中毫无意义,他环住房廷的腰,十分轻松地将其制伏,房廷张口还想呼喊,却被美男子迅速捂住了嘴巴。
“笨蛋,你想让沙子灌进喉咙里去吗?”
充满恫吓的声音自头顶上响起,沙利薛以头巾蒙着口鼻这样说:“那么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丢在沙漠里!”
话虽说得粗暴,可接下来沙利薛却以完全不搭调的温柔动作,轻轻地替房廷掖上了面巾,又将自己的围巾衣解下,搭在他在头顶,遮挡骄阳。
沉默了一会儿,房廷的耳边忽地一热,是沙利薛凑近那里,低语着:“喂……不回巴比伦的话,你想去哪里?”
房廷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看到的却是沙利薛一脸宠溺的表情。
“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成全你。”
对方喃喃地吐出这句房廷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他不可思议地瞠大眼睛,直直盯着沙利薛,瞧得对方连露在外边的脸孔都“噌”地一下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