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宽慰一笑:“我没有怪你们。”
碧玉这才有些释怀,守着我睡下后,才走出去。我其实没睡熟,下人在外间低声说话时,我就模模糊糊地听见了。
“我听二房那里说,那一天,二少爷回去后,气得把东西都给砸了。”
“虽说大少爷回来是晚了,可毕竟是规矩,哪能说坏就坏。”
“甭管谁有理,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少君……”
几天后,我身子就好多了。大夫给我把脉,仍旧说些让我调养的话,只字不提孕事。如今,虞氏是见我都懒得见,我也不知这样,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过没两天,一个仆妇就端了碗药过来。
“这是什么呀?”碧玉凑了过来问道。
那仆妇道:“这是夫人从宫里知道的秘方,保管少君喝了,没多久就生个大胖儿子。”
碧玉奇道:“有这么神乎,那夫人自己以前怎么不喝?”碧落瞪了瞪她,碧玉自知说错话,赶紧住嘴。
碧落就把药端到我跟前来,说:“少君,既然是夫人的好意,就赶紧趁热喝了罢。”
我自然知道是一片好意,毕竟我嫁进来已有些时日,这徐府上下,多少人盯着我的肚子。我将那药碗端起来,一闻到味儿,就暗觉反胃。可是大房的下人等着回去复命,只好硬着头皮,鼻子憋着那碗药给灌了下去。
“咳……”我咳了一咳,差点没呕出来。碧落忙拍着我的背,我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之后,每隔三日,虞氏就会命人给我送来汤药,还说不管到哪一房,只要一天没怀上,这碗药就不能免。
转眼,天气渐热,下人们又忙碌起来,徐长风的物什却没人敢动。问道下人,就说,过去大少爷的东西都是由洛氏着手打理。
若是先前,我听到此话,也不觉如何,今时不知为何,却觉有些在意。想是天气燥热,人也易燥,我就让他们出去,自己整理起来。这橱柜里,大多是些旧物,每一样都放得齐齐整整。我也不敢瞎动,只拿出来把灰尘擦了,再一件件放回去,直到翻到下层,瞧见了一个锦囊压着一封书信。
我怔了怔,接着就好似鬼迷了心窍,明知这样做不妥,还是将那书信拿了出来,轻轻一展开,四个字跃然纸上——婉儿绝笔。
而那个锦囊之中,则是一绺断发,用了根红绳系上。
第四十九章
今个儿夜里下了雨,我本来还以为,他是赶不回来了。没成想,他未到子时就回到府中。徐长风冒雨策马,回来时身上湿漉漉的,我赶紧迎他进门。
我问他道:“可要命人备些热水?”
“不必。”我之前早早就打发了下人去歇息,现在自是样样亲历亲为。徐长风走到隔间去,我便跟进去伺候他。
徐长风在军中已久,并不常要人贴身服侍。他自己解了外袍,我便帮他挂起来,然后便走过去。“来。”我拿出丝绢,抬手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水珠,徐长风便停下动作。
雨声淅淅沥沥,烛火摇曳,时明时暗。我看着他的五官,那轮廓初瞧时觉得硬朗,现在仔细看了看,倒觉不逊于他另两个兄弟秀致,眼睫如羽,在朦胧的火光下平添了几分柔和。我的手滞了一滞,之前都未曾发觉,今夜细细瞧了,才见到他额角处有一道疤痕,颜色已是浅淡,但也有些狭长,从额头向后延到头皮里去。
徐长风扣住我的手腕,我一怔,方知自己失态。徐长风却看穿了我似的,说:“刀剑无眼,有些旧伤,也是在所难免。”
“三喜知道。”我轻点脑袋,只觉热流从手腕一点点地传来,欲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抓住不放。
我抬起眼时,他亦将手探来,将我鬓边落发勾到耳后。
徐长风向来跟我话不多,可他行事仔细,对我处处关照,时间久了,我就能渐渐察觉他的好。他稍一俯首,将嘴印在我唇上。被雨水淋过的唇有些冰凉,我微微一颤,不觉就启唇迎他。亲近之后,就听他沉道:“去床上。”
徐长风素来没什么花花肠子,亲热时也惯是直来直往,可这样反是最不好应付。尤其今夜,我暗藏心事, 他又心细如发,又何尝看不出我心不在焉。徐长风覆在我身上时,问道:“发生了有何事?”
我原是想摇头,可望着他时,心中顿生出一种没由来的难受。这情绪毫无由头,好似明明知道,那些思虑不过是无谓的瞎想,虽是能明白他,却还是疑思难抑,又觉自己不甚懂事。我今日怕真是迷了心窍,脑子糊涂了,终究还是憋不住问他:“官人一直放着洛氏之物,可是……还念着她?”
徐长风一听,就静了下来。
我长在内宅,常听那一屋子女人嘴碎,只道世间夫妻多是亲缘多于情缘,有的同住一屋檐下,还冷脸对着冷脸,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起初,我只望与他相敬如宾,并不盼着他多爱护我,如此倒也管不了其他,时至如今,我对徐长风情份越深,心反是有违当初,妄念暗生,却又觉这样子,对他着实不公。可说到底,这公正不管是对谁,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我只想,便是他实话告诉我也好,我自跟过去一样,当他顾念着旧人,这辈子不再去想这茬事。只要,他的心里,有我小小一处地方就行。
不料,徐长风却问:“你碰了我书房里的东西?”
“我……”我抬起眼,就看他神色微冷,顿觉心虚。
徐长风兴致顿失,翻身坐了起来。
我忽觉十分后悔,洛氏为求和离不惜落发出家,任是这世间哪个男子,都不愿再提起这样的事情。徐长风过去虽也与我偶尔说起洛婉儿,也多是开心的时候,联想我进门那时候,他和虞夫人母子之间貌合神离,对我也摆不出好面色,想必……这件事,定然是他心中的一根利刺。
我如同行刑之前那样,静静地等他开口。徐长风却站起来说:“我去书房里待一待,你先睡罢。”
我不由一怔,也跟着起来,他披起袍子出去前,我着急之下叫住他:“官人。”
徐长风步伐一滞,头也不回说了句:“日后,你都不许在再到我书房里”他掀开门帘,大步走到了外头去。
自从这一夜之后,不知是有意无意,徐长风对我仿佛冷淡了些许。加之这阵子,他军务繁忙,自然有不少烦心事,纵算有回来,也是极晚。我潮期之后,可多休养半月,不需轮房,这些天便一直待在他房内。算下来,从那晚之后,这几天我和他见面说的话,十根指头都数得来,哪怕是宿在我身边,也没有碰我。
这两日,暑气渐重。
我让下人炖了消暑的莲子羹,盛了三碗来,其中两个让他们送到二房三房去。徐长风这两天回来得早,皆在同人议事,也不怎么能见到人。我听府里头议论说,先前乌虚使节带着贡品和美女来访,可没过多久就在宫里抓拿到了一个乌虚人的刺客,之后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动兵,另一派却言此事破绽百出,应当再议。
碧玉将最后一碗拿起来,我便说:“放着罢,我自己给大少爷送过去。”
下人说,徐长风在另一头的雅楼里。这几天,我们都冷落了彼此,他虽做足了面上功夫,下人仍隐隐有些察觉。 我端着羹汤走过去,到了那个院子,不见人守在外边,心想该是有客人在里头,正犹豫着进不进去,陡地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我顿了一顿,下意识就瞧了进去——
就见那隔间里头,两人盘腿对坐于酒案前头。那面朝我这个方向的男人手执酒盏,一双上扬的桃花眼暗含厉色,嘴角似笑非笑地扬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燕卿。徐长风背对着我与他面对面坐着,徐府上下都知道这两兄弟水火不融,向来一碰面就剑拔弩张。
现在却看徐燕卿神情肃穆,二人像是正在商谈什么正事。
“——伧山铁矿一年产赤铁几千斤,由水道运至陈州制造局耗时三月,所造兵器按令分发供给各处,其余运往京中兵器库封藏,由北镇抚司看守。”徐燕卿侃侃而道。
徐长风看了看他,点头了句:“不错。”
徐燕卿勾了勾嘴角,拿出了一把匕首。徐长风接来,将匕首“唰”的一声拔出,又收回去扔回案上,道:“老二,明人不说暗话,有话直讲。”
徐燕卿倾身,倒满了酒,自己拿起来饮道:“这把匕首,刀身比一般匕首短半寸不到,其刃偏薄,故也更为轻盈易携。这一批兵器,只有陈州制造局锻得出来,宁武三年之后再无产出。宁武六年,这批次因在京中兵器库藏封许久,就回炉烧熔用来再制其他铁器。”
徐长风静了静,问:“这把匕首,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知道,我这个人,记忆力向来很好。我查了记录,当年这批兵器,只流向两处,一是京中兵器库,而是汕云虎门关。”他眼睛眯起,压低了声音:“那么说的话,这驻守南部的水师,手里不该有这一样兵器才是。”他又道,“我记得,南头水师将领杨宪,原来是在虞大将军麾下,虞将军侄女嫁给了杨宪的长子,这样算起来,倒也和你有些攀亲带故。”
徐长风彻底沉默下来。
徐燕卿坐直道:“回京之后,我就着手调查此事,还发现了许多更有趣的事情,种种迹象看来,似乎……都和江北脱不了干系。”
“老二,”徐长风声音沉了下来,“这件事,说多了,对你对我,对徐氏都没有半分好处。”
徐燕卿目光一凛,突地拍案,狠道:“徐长风,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应该庆幸,这一次,是我查到了,否则……”
他们静了一阵,徐长风叹道:“我会写信给虞将军,这件事,就劳烦你摆平了。”
我听着这一些,手心有些发凉。只是,自古来,各个世家明里暗里,都有做些违背规矩的事情,当今天子未必不知,可只要没抓到把柄,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人抓住辫子,谁知将来会铸成什么大祸。他们说的这一件事情,未必和徐氏有关,只是个中关系错综繁杂,这几家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我心道,这时候怕是不便打扰,正要扭头静静离开之际,突然听到徐燕卿说:“要摆平不难,可你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打算怎么还?”
徐长风道:“你说罢,什么条件?”
徐燕卿望向他,眼里似有一丝算计,神色轻佻道:“我也不缺什么。不若如此,他这回潮期跟了你,那下次不管怎么样,你都把他让给我几天,如何?”
第五十章
那一厢,沉寂了下来。
在这样的寂静当中,我觉得,似有一股凉意,由心口逐渐淌过四肢筋脉。过了不知有多久,外头一个僮仆回来,一见到我,就恭敬地唤了一声:“少君。”
我陡然回神,手上一个不慎,就将碗给打翻了。听到响动,阁里的两人都变了变面色。我一闻步伐声,就知道是徐长风走了出来。
徐长风一脸沉静,深邃的目光里甚至没有一点波澜,只有他的手握来时,那劲道大得好似将我的腕骨捏碎一样。他说了一声:“过来。”
不等徐燕卿追出,他就带着我离开。这一段路,我由着他拉着我前进,脑子里一片空茫,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从身边经过的人也只剩下几片虚影。
徐长风将我带回了屋子,他一将我放开,我就像是失了支撑那样,坐倒在椅上。
徐长风走到桌案前,他纵是只字不言,也能让人察觉到他此时的心烦意燥。我坐着良久,方摇晃地站了起来。
“去哪?”他出声问,却没有回头。我停下来,一脸麻木地应:“自然,是去二爷那里。”
话音刚落,他猛地将手臂一挥,案上的东西全被掼到了地上。我怔怔地看着那一地狼藉,眼眶一热,转身便要走出去。徐长风却疾步过来,将我扳了过去。
我和他四目相望。
他神色怫然,两眼深深黯黯,隐约流露出一丝戾气。我听见他说:“……你敢?”
我自小就学会了察颜悦色,一向逆来顺受,只因为我清楚,只要听话的话,苦头就能少吃一点。只是,我现在心里却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抬起头来,嘶哑问:“这难道,不是官人您想要的么?”
“……”徐长风静默不语,捏着我的手不住收紧。我仿佛是气息不顺地吸着气,挣扎着想要抽身离开。徐长风却扣住我,沉声道:“你想去哪我确实管不住你,可现在,你是我的人,你要是敢踏进其他男人的院子……!”
他用力捏住我的脸,我吃痛地一张嘴,他便凶狠地噙来。自我进门以来,他待我亲如父兄,也如丈夫般怜惜我过,从不曾如此凶悍狠厉。他终究是个武人,我在他怀里,根本挣也挣不了,直至外头响起叫唤声:“大少爷、大少爷——”
那声音催得着急,徐长风猛地从我身上抬头,低声呵斥:“滚出去!”
对徐府的下人来说,这三个少主子里,属大少爷待人就是温和。那仆人立时吓得一软腿,跪了下来,但也没敢忘了正事,战战兢兢道:“大、大少爷,是缇骑营的王校尉求见!”
徐长风目色凛冽,只看他额上似有青筋突出,胸口起起伏伏,好一阵子,才将那揪着我的手松开来。当下我就用力推开了他,走了几步,强忍着目眶里的眼泪。
半晌,他才像是冷静下来,说:“你等我回来。”
他这一踏出门,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我都没再见到他。
夜里,我换了衣服,便让下人出去。那侍夜的婢女奇道:“少君,现在时候还早,您不等一等大少爷么?”
过去,不管到多晚,我都会守在烛火前等他回来。但其实,这样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之前,我从来不觉得累过,今夜我却有些乏了,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那少君好生歇息,奴婢们出去了。”我去床上躺了下来,下人将一根烛火吹灭,就退下了。
直到三更,我方听见响声。
“回大少爷,少君已经歇下了。”
徐长风的声音响起:“他今天可有好好用膳?“
“有的,不过少君这些天胃口都不太好,今个儿只吃了两口就不动筷子了。”
过了会儿,徐长风走了进来。我蜷在里头,也不出声音。徐长风拉开被子,冷风灌来了些,可很快他躺了进来,将风挡住了,光也挡住了。
我背对着他静静卧着,就当彼此都已经睡下。好一阵子,被子里一双手臂环了过来。我身子陡地一僵,他就知道,我还醒着了。
“你醒着,为什么不问我话?”他说。
我轻声道:“我问了,官人什么话,都会告诉三喜么?”
徐长风沉默下来。我忽然明白,他其实未必真的全然信任我,或者该说,徐长风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同谁交心。一个人,从一无所有,到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必是步步为营,慎之又慎,谁也难走到他的心底里去。我曾以为,他对洛氏尚有情义,我现在却觉得,这情义尚在,却非我所以为的那样子。洛氏宁可出家,也要和离,有一半是为了女儿,另一半,怕也是因为,她看他看得太清,便索性成全彼此,两相安然。
徐长风从后搂来,低声道:“面对一个几乎可以当你儿子的妻子,而又同时,必须和其他的男人分享……”他在我颈间里呼吸,闭着眼沉道,“那种感受,你是不会明白的。”
他说的不错,我确实没法明白。譬如,我始终想不通,为何尻一旦和男人成结,心里就放不下他们。哪怕是之前见也不曾见过,亦或是两看两生厌,只因为被占了身子,就再没有环转的余地。
徐长风倾身覆来,我和他之间,到底是除了这一样,也无多余的话可讲。横竖这段姻缘本非出自他所愿,他的心思,从来就不在儿女情长上,可如今已经是覆水难收,不管是谁,都没法回头。
翌日,我睁开眼时,徐长风已经出了门。一切看似和往日无异,只有我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我洗漱之后,便展开经文,把剩下的给抄完了。之后,姜氏派人来说,徐栖鹤昨夜里又发了烧,现在正闹脾气,想我去哄他一哄。我便让人熬了羹汤,出去前给大房的下人留了话,就要去三房的院子那儿瞧一瞧。
我正经过院子,忽然手臂被人一拽,拉扯到了旁边。下人一惊,可看清了来人,就忙噤声不语。徐燕卿脸上一示意,他们就退到后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