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开一张蜀纸,半晌也没能下笔,墨汁从笔尖凝聚渐渐落下,落在纸张之上,渗出一片晕黑。
殷灼枝连忙将纸撤了,看那纸上的一点墨迹,不知怎的,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面色微红,垂着眼将它揉成一团……
再铺开一张干净的纸,殷灼枝没有急着下笔,而是支着脑袋搭在纸旁沉思。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他与荆不镀,可有落花流水的缘分?
时光流得很快,不多时磨出的墨便干了。纸张上半点墨也没有,纯净如新。
“公子……”
李子福端了粥来,轻声唤他。
殷灼枝身体一震道:“小李,这么快,你……你——何时了?”
李子福疑惑道:“这时辰和往日不是一样吗?“
殷灼枝掩饰性地低咳一声,捂了捂嘴:“没事,我只是出神了……对了小李,白素素还在外头等药么?”
李子福把粥碗拿出,低着头道:“听笑医的说回魂丹已经练出来了,不过要先放几天,巩固巩固药性。”
殷灼枝若有所思:“看来他的弟子也很是厉害,名师高徒……”
李子福愣了一下:“公子,我以为你并不喜欢笑医……”
“他文采不错,医术也高明,我……我也没有讨厌他。”
李子福道:“不讨厌,喜欢吗?”
殷灼枝面色一红,将粥碗接过,坐到正中的桌旁:“才几天,我如何会喜欢他?”
李子福老大不以为然:“世上一见倾心的数不胜数,若没有一见倾心,《紫钗记》何来?《西厢记》何来?便是《西园记》,《牡丹亭》,也可算一见倾心而起。
殷灼枝摇头道:“小李,你太执着于戏剧话本了,便是这么几句,你所言全是台上之物。虽则里头之词流香溢美,常读却偏离了正道。便是如今,你也总记得这几本。”
李子福叹道:“公子心中,读这剧词不过消遣,只有女子才容易沉迷,如痴如醉,可是,小李不过一个童子,能读书便不错了,考取功名是不求的,既然不求,何必要读圣贤?”
殷灼枝道:“你若愿意,我自然不会拘着你,从前你不愿意和人读书,那是身份的缘故,我听说新皇登基后,并不拘泥于身份。你不愿意和世家子弟一起,与别人也是可以的。”
李子福低头,半晌却道:“然而普通人大多是目不识丁的莽夫,要与他们同窗,我也不愿。”
殷灼枝沉吟片刻,倒也想不出两全之法。往日里他想把李子福送入学院,但是学院之人大多家世显赫,李子福不太愿意与他们一起。只是,私塾的学生又大多布衣,他仍是不愿意:“也罢,你既不求功名,留在我身边便是。我虽不能教你太多,却比许多人好些。”
李子福沉默半晌,道:“方才公子是想要小李走吗?”
殷灼枝愣了一愣:“为何这么说?”
李子福深深地看他一眼,道:“公子对笑医动心了,因此想要小李走。”
殷灼枝红着脸道:“怎会?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他……他怎么说也比我大了那许多,应算我的前辈,我怎么会……”
李子福叹道:“然而他毕竟是有名的人物,就算长得不好看……”
“我却觉得,容貌不过天赐,有一副好容貌不过是运气,但是,能有才情风骨,却是十分难得。”
李子福抿了抿唇,不太认同。
这世上的人那么多,总有人是才貌双全的,既然如此,要求高一点难道不好吗?何况,便是笑医,不也为美色所迷?
忍不住偷偷打量殷灼枝的容貌,只见殷灼枝目若秋水,肤色白皙,一头墨发如瀑,虽是簪起却仍有顺滑幽香……
比先前是美了。却还没有他美。也许,他配了笑医,已是福气。
“想必笑医的才情,公子很是喜欢?若喜欢,公子跟了他,倒也不错。”
殷灼枝心头一跳,沉下脸道:“乱说!”
李子福低下头,道:“是,小李失言……”
殷灼枝却是茫然了半晌,道:“罢了,那也并非你的过错。”长叹一声,叹息完,看着桌上的小碗沉思。
李子福连忙告退,自去开门。
方打开房门,蔺钦澜却刚好走至门外,吓了一跳:“小李?”
李子福连忙道:“蔺兄弟。”
“殷公子在么?”
“公子在的。”
蔺钦澜对着他笑了一笑点头示意,随即便走入了门里。
殷灼枝正慢慢品着小米粥,听到有人推门连忙放下调羹,他放下之快,仿佛怕被人看到他细嚼慢咽细细品味的样子一般。
蔺钦澜讶异了一瞬,随即却走到他的身边,道:“殷公子,令姨的药,我已炼好了。”
殷灼枝惊讶:“这么快?”
“若是师父来,只怕更快……”蔺钦澜叹息一声,然而面上却仍有欢欣鼓舞的样子,“好歹,我却是炼成功了,这回魂丹需要的药材又多又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虽有信心,但也总怕出什么乱子,好歹却是弄好了。”
殷灼枝将回魂丹接过:“有劳小兄弟了。”
蔺钦澜道:“不必谢我,要谢得谢师父,原本按梅花庄庄主的名声,他是不愿意治他的,不过……”
殷灼枝面上一红:“你师父,他……他是为了我么?”
蔺钦澜点头,道:“他不轻易出手,自然是为了你。”
殷灼枝忍不住一笑,而后却很快把头扭了过去,端起粥碗掩饰。
“说起来,师父曾经多次提到公子的诗作,尤其是公子七岁那年写得《落花吟》,哪怕是这几年,他也总是提起。”
殷灼枝眉眼忍不住弯了起来,努力让自己不要笑:“他是怎么说的?”
蔺钦澜思索道:“记得师父曽道,殷公子七岁能作出这样的诗词,想必心中已有许多想法。尤其是头两句,那两句中道如今欺世盗名,真材实料的人少了,风流人物尽没,而后头,却以花喻志,决绝不返,实乃风骨之极。”
殷灼枝沉吟片刻,暗道寻知己之事,虽是落花流水,但当年他想的乃是红颜知己,涉及风月,荆不镀应不会告诉蔺钦澜的。
“他可曾说,我的词中,有什么不妥吗?常人看诗词,总会看出优点与缺点,他定能看出我词中不足之意,却不知道这不足之意,他认为是什么?”
蔺钦澜咳嗽了两声,道:“殷公子,我先前说的赞美,可不是在讨好你——那当真是我师父说的,不过,未免你不信,我便将他所说的缺点也说了吧。”
殷灼枝点头,道:“正该如此。”
蔺钦澜正色道:“师父道,殷公子此诗开头过于磅礴,后头却落了小女儿的情态,忽地柔成春水,这般作词,虽有落差急降的震撼,却多了些绵软无力。落花流水不回头,不回头便是决绝,如何又觉冷清,又觉伶仃?这便是心中踌躇犹豫,偏偏嘴上又说得硬,更重要的是,殷公子是男儿身,往往男儿将自己比作流水,殷公子却将自己比作落花,想必心中软弱,自我欺骗,并不如外人解读得那般坚强……”
“除了这个,便没别的了么?”
“唔,好像,好像是没了……师父只说,殷公子毕竟是七岁成诗,能有如此心境,已是不易,至于软弱,殷公子身体较弱,因而软弱也可符合……”
殷灼枝面色惨白,一时竟浑身颤抖。
蔺钦澜大惊失色,只道自己说错了话:“殷公子,殷公子?”
“原来他那么看我么……”
蔺钦澜连忙道:“师父只当普通的诗教我,他并不是故意这般说的。”
殷灼枝咬牙道:“他这般解读,本也没错,然而,他不该心中这般想,嘴上却那样说!”
捏紧拳头,半晌却又想到:他那般说,自然是为了讨好我了。想不到堂堂笑医,竟为了讨好人,故意想些合人心意的话来哄骗。他却傻傻以为他真是自己的知己了。
蔺钦澜自知失言,然而,往日里他被传授的经验都是:批评之语要直切中心,实话实说,这般,被批评的人才会服气。
殷灼枝看起来却不像不服气,而像是伤心……
“殷公子,我说错了……咳,其实师父与我解读这首词,是好几年前,这么多年,我大约忘得差不多了,这些话说不准是我乱想,未必是他说的……”
殷灼枝摇头,仿佛无力:“小兄弟不必这般,这不是你的错,我……我气的也不是那个,你用放在心上。是他说的便是他说的。”
蔺钦澜年岁尚小,然而,却觉得自己闯了个大祸,犹豫了一下,便准备去找荆不镀。“这事我是真记不清楚了,不若,我去问问师父……”
“小兄弟!”殷灼枝忽然叫住他。
蔺钦澜停住脚步,回头:“怎么了?”
“你和我说的……不要告诉你师父。”
蔺钦澜愣了一愣:“可是……”
“灼枝恳请小兄弟。”
“……好,好,我,我不说……”蔺钦澜只觉得他有些消沉,心头一软,便不忍心拒绝,心中暗道,师父那般厉害,应能解决这件事,他不让我说,自是自己要去问师父了。这般一想,却是放下了些心。
“殷公子真的没事?”
殷灼枝抿紧唇,缓缓摇头。
蔺钦澜讪讪道:“那……那钦澜便先告退了,那回魂丹,还请殷公子帮忙转交。”
殷灼枝点了点头。
蔺钦澜便走出了门,替殷灼枝把房门关上。
殷灼枝盯了那桌上的粥碗半晌,一下子挥落。
冷了眼神,走到床边直接躺进了被窝。
被子一掀,往身上一盖,闭上眼睛,咬紧牙齿。
第五章
“奇了,他今天,竟没有出来。”
已近正午,原本该走出房门来找他的殷灼枝竟还未起身。
荆不镀收了画卷,似喃喃般自语。
蔺钦澜磨着药材,闻言便是咳嗽一声,忙不迭道:“说不准殷公子今日想要多睡会,毕竟他才把回魂丹给了白素素,了却心事。”
荆不镀垂眼,倒是认同,然而很快转眼,盯在蔺钦澜面上:“钦澜。”
“啊……?”蔺钦澜有些惴惴,便连手腕也抖了一下。
“我只是叫你名字,你心虚什么?”
荆不镀的声音十分平淡,完全可以听出他的思绪无波,完全平静。
蔺钦澜低咳两声,咕哝道:“徒儿哪里心虚了,我只是磨药入了神……”
荆不镀哼了一声,看着他笑。
蔺钦澜向来被这个师父训怕了,因而缩着脖子,只管自己磨药,假作什么也不知情。
荆不镀想了想,仍觉得殷灼枝不来找他很是奇怪。那日他虽未回头,但是打动之意溢于言表,他一定为他所动,而且还动了凡心。
既动了心,怎么忍得住不来找他?难道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
行至殷灼枝房前,荆不镀敲了敲门。
里头的人闷声道:“进来!”
荆不镀便走了进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白素素她……”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殷灼枝看见是他,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看他这般,荆不镀便明白他定对他不满了。
殷灼枝道:“我从未对先生不满。”
荆不镀走至床前,“既然未曾不满,为什么不把脑袋伸出来让我看你?”
殷灼枝的手紧了紧被子,半晌,终觉得自己这般没骨气,将被子一掀,双目盯着他,“我掀了。”
荆不镀坐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他。只见殷灼枝衣衫未脱,发丝未束,因着蒙被,好些散乱着粘在面上。朦胧之美,偏生一双明目亮得发光,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谁惹你不开心了?”
殷灼枝抿唇,道:“没有。”
荆不镀若有所思,“若你没有不开心,你可还愿看我的东西?”又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塞进殷灼枝捏着被子的拳头里。
殷灼枝看他半晌,忽地转眼:“我如今才发现当个医生很好。”
“哦?”
“毕竟病人有求于他,他想如何,病人也不好意思拒绝。”
荆不镀听到这话竟是笑了,“看起来桃花公子也是有脾气的,我以为你没有脾气。”
“我是人,自然有脾气。”说着,他把手里的纸放在一边,扭身不看。
“真的不看?”
殷灼枝不吭声。
“你若是不看,便说明你恼我了,灼枝,你为何恼我?”
殷灼枝一语不发,荆不镀于是续道:“难道那日我做得太狠,所以你记仇……”
殷灼枝猛地扭头,几乎瞪着他。
荆不镀笑了:“看看吧,看看我写了什么,说不准便能平息你的怒气呢?”
殷灼枝把那纸张捉了揉开,只见上头写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常闻笑医医术超神,想不到,哄骗人也有这么一手。”
荆不镀道:“哄骗?”
“这首菩萨蛮虽情真意切,道尽不可为之事证人真心。可是,首句便已泄露这词的虚假。”
荆不镀目光微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枕前发尽千般愿’么?”
“在枕前发愿,想反悔便反悔了,还说什么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荆不镀笑道:“那我换首可好?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绝……”
殷灼枝盯着他,道:“荆先生!”
荆不镀微笑地看着他,轻音暧昧:“你不信枕前发愿,那总该信对天盟誓吧。”
殷灼枝低声道:“你不过想要哄我。”
“对天盟誓,怎么还是哄你?”
殷灼枝低叹一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这誓过于大了,不适合你我之间。”
他连“乃敢与君绝”都不愿出口,荆不镀缓缓敛笑,似乎看出他的不甘愿:“那么灼枝认为,何物能形容你我之间呢?”
“桃花徒照地,终被笑妖红!”
荆不镀目光微闪,直接压了上去,“你若照我,我绝不笑你,我当你是天边明月,一心向你,你若照着我,我自然开心了……”
殷灼枝暗道你分明不是为才情而哄我,只因欢愉而来,此刻甜言蜜语,背地里却不知怎么编排我。
看他不说话,荆不镀直接上床,搂了人抚弄。
殷灼枝抿着唇任由他摸他亲,当他的手探入自己衣襟,也不阻止。然而,荆不镀要剥他衣服时,殷灼枝却道:“敢问先生,灼枝这病何时能好?”
荆不镀的动作顿了顿,道:“你和我欢好最后一次,我再给你开些药,那便好了……”
“那你现在先去开药,若不开药,我便当你故意拿药方威胁我……”
荆不镀凝视他,心头微沉:“你就不怕我弄虚作假吗?”
他这般说话,言语中透露出要和他断的干干净净的意思。一夜夫妻百夜恩,殷灼枝这般狠心,却叫他料想不到。
殷灼枝低声道:“你会吗?”
这话却打动了他。荆不镀心头松了,亲了他面颊一口:“自然不会,不过,你方才说那话,我有些伤心……”
殷灼枝垂眼低头,更是不看他。
荆不镀低声道:“你要我先给你开方子,那也可以,可是,我的心被你伤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你想要怎么补偿?”
“等会你抱着我,坐我腰上……”
殷灼枝惊异得瞪圆了眼睛,似乎想不到他竟提出这样的要求。
荆不镀刮了下他的鼻子,道:“这夫妻间的事,本便有许多花样。”
若不是先前知道荆不镀骗他,此刻他这举动这话语,便已要将殷灼枝的心偷了。
殷灼枝却是微红着脸,心中暗恨:什么神医,什么笑医!分明就是个色鬼。
低声道:“好……好……我答应。”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答应了,也不过最后一次。
天色已暗,殷灼枝的房门却仍旧紧闭。
李子福端着饭菜三次到了门口,每次敲门,里头都没有人应,最终,他终于被蔺钦澜拉走,不再端了饭去。
大概是睡了。
龙阳喜好,原本是世家公子的风俗,一般像他这般的小厮,才无法拒绝上头人的要求,然而,殷灼枝竟却不拒绝。这“风骨”二字,早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了。
李子福心中这般想,自己却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几次三番去敲门,想坏他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