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如今,倒不是他自己一心想要得到任家的承认了。他只是真的很想给任啸徐正名。以前就想瞒着,可现在他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爱人,想要开诚布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很想告诉爸爸妈妈,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那男人对他特别好,他觉得特别幸福……他想这么告诉全世界!
可是他也知道……爸爸妈妈会怎么想。你很幸福吗?我看不出来!一个爷们被人当娘们使唤,被人当娘们操弄,能觉得幸福?老子不相信!
他们不相信,不承认!
说不清楚!顾家臣现在可算知道了。
别说全世界,就连他的父母,他们都不能理解他。
还能强求什么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此便是最大的愿望。要什么他们的承认呢!
顾家臣发现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就像他一开始不能理解任啸徐为什么老是想拉着他出柜一样,身处的环境不同,感受和认识就真的不一样。任啸徐能这么不顾一切,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舆论可以像压死牛的稻草那样压死顾家臣,可是舆论压不死任啸徐。那个男人是站在尘嚣之上的,他能够控制舆论,不会被舆论所束缚。包括整个任家都是如此。
水能覆舟,亦需载舟,金字塔顶尖上的人和底下的人总是在博弈和对调,多数时候是顶层控制一切。民意,对他们而言,或许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重要,所以他们可以满不在乎。
可是顾家人不一样。他们懦弱,渺小,胆怯,做什么都必须思前想后,左右顾虑,受环境的压迫,许多人一根指头就能把他们捏死,做人稍微一不小心就会有很多人给他们使绊子,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能为难他们很久。所以他们会怕。
路过的每位邻居甩来的每一个白眼,都够他们伤心愧疚好一阵子,每一句在顾家臣听来早就习惯了的污秽语言,都能让他们的生活更添负累……还能怎么样呢?人生已经够无望了,这孩子还来火上浇油……还要怎么样呢!还让不让人好好活了!
顾家臣越想越无力,虽然这样的思考他做过很多次,每一次比上一次又有不同的看法。他曾经觉得这段感情无论如何没有前途,干脆他和任啸徐一起去死算了,可还是撑着没死。后来觉得他们虽然没有前途,但是至少可以瞒着搞,反正他不介意当地下情人,只要能呆在心爱的人身边,那样就足够了……
现在,他觉得其实他们俩可以出柜试试看,反正这个世界已经够操蛋了,他是个同性恋,影响到的大概也就是他的家人而已。
偏偏是他的家人!他不想去伤害他们,一分一毫也不想!可这世界总是让最爱你的人伤害你最深……能怎么办呢?
受伤……疼痛……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就算是做手术打了麻药,也有苏醒的一天。只能挺过去,只能熬着!
顾家臣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家人坦白了。如果诗华能醒过来,他想,诗华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和家人坦白。
不同意是预见中的事。以前不敢,因为没那个胆子去面对,现在他敢了,心脏经历过被撕碎有拼凑起来的疼痛,经历过放到油锅里的煎熬,经历过生死一线的危机,经历过没人提心吊胆的苦楚……他已经够胆了。他不需要战胜他的父母,不需要战胜世俗,不需要战胜这个世界,他只要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狠一狠心,其实,没有什么是挺不过来的。
“唉……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你说,一个你妹妹,一个你,两个人都被这么一场横祸给弄得……我差点这辈子的心都白操了!你们能活下来都很好了,我还在意什么钱不钱,脸不脸的?”顾妈妈长叹一声,想通了似的说。
“您能这么想最好了。”顾家臣微微松了一口气说。
“你妹妹这边暂时也完事儿了,我推你去外面走走……看看你外甥。”顾妈妈说着起身,推着顾家臣往门外走去。
看小孩儿得下两层楼,顾妈妈一边走一边叨念着有电梯真方便,不然这么大个儿子她可搬不动。
去婴儿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小宝宝在最里面,顾妈妈走得很慢。顾家臣一边慢慢的观看这栋新建筑,一边努力回想小宝宝的样子。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去看了一次,孩子身上插着管子,五官很薄,皱成一团。他本来以为连城出生的时候都够小了,可是这个孩子更小。听说刚出生的时候,他小得嘴巴都含不下奶嘴,吃东西得用没插针头的注射器来喂,真是可怜得让人心肝儿都抽抽。医生护士们悉心照顾了好久,才算把孩子的这条命捡回来。
这次会看见一个什么样的小东西呢?他有没有长胖一点儿?小脑袋有他的拳头大了吗?
轮椅转到暖箱房,一眼望去好多个孩子,小的小黄的黄,还有烧伤的……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排列十分整齐。顾家臣抬眼望去,这些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他认不出来哪个是他的小外甥。只是以前来的时候,装着他小外甥的那个箱子,现在放着一个浑身透黄的孩子。
没听说小家伙得了黄疸啊?顾家臣正在疑惑,顾妈妈已经跑过去抓住了一个小护士的手,她神色慌张,非常不安:“小妹妹,我问你一声,原来住这个箱的孩子呢?是不是抱到他妈妈那儿去了?”
“什么?”小护士一脸疑惑,“没有啊,那孩子转院了。”
“你说什么?!”顾家臣和顾妈妈异口同声的问。
“转院了”小护士一脸狐疑,“你们不知道?那孩子的爸爸刚刚来办的手续,转去婴幼儿专门医院了。”
“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啊就转院了?!”顾妈妈一脸焦急,“什么啊……他们欧阳家都是些什么人啊!还讲不讲理了!”
“妈,你别急,问问这个妹妹他们转去哪儿了,地址在哪儿,咱们过去找!”
“那你妹妹呢?你妹妹没人照看啊!”
“去不了多久,拜托护士暂时照看着行了,反正她也没醒,没什么特别的需求。你赶紧把地址抄下来。”
顾家臣说着掏出电话来打给任啸徐派给他的司机,顾妈妈上楼拜托了那一楼的护士帮忙照看诗华,自己拿着医院的地址和儿子一起乘车直奔婴幼儿专门医院。顾妈妈心急如焚,一路上都紧紧拽着自己衣服的衣角。她的这个动作倒是遗传给了一双儿女,顾家臣着急了也喜欢抓自己的衣服。
R市婴幼儿专门医院的名气其实挺大的,只是因为是专门医院,收费又太贵,一般人没什么机会接触。顾妈妈这也是头一回去,司机轻车熟路,看了一眼地址就拉杆开动,车跑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处装修风格明亮温馨的楼群,坐落在安静的玄武区。建筑风格新颖,而楼层不高,这样的格局处处显现了医院的雄厚财力。顾妈妈下了车,看着那镀金的招牌狠狠道:“这个杀千刀的欧阳——把孩子搬得这么远,成心要把孩子和我们分开!”
这家医院很有香港私家医院的风格,估计都是些达官贵人才有能力把孩子送过来。门口的小护士服务态度特别好,得知顾家臣他们是找孩子,便把他们领到前台。前台的护士妹妹露出一个空姐的标准笑容,问:“请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哎呀!当时生的时候,我就顾着担心诗华去了,名字都是欧阳那小子填的啊!他们家取的名字,我都没记住,就知道小名叫小可!”
“不好意思,你们真的是孩子的亲属吗?怎么连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小护士依旧笑容可掬的质疑。
“这……孩子还没有一个月呢!大名……真没记啊,哎呀,都说了是孩子的爸爸去填的出生证明!”
“那您是孩子的什么人呢?”
“我是他外婆!”“我是他舅舅!”顾妈妈和顾家臣又是异口同声。
“这……您是他的亲外婆,怎么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好意思,我们有特殊情况,麻烦您帮我们查一下吧,是个男孩子,姓欧阳,名字嘛……很可能是欧阳可。你试试,看能不能查到?”顾家臣跟小护士说。
小护士面带微笑的输入了一下,道:“抱歉,没有叫欧阳可的男孩子,倒是有一个叫欧阳可的女宝宝。”
“哎呀不是,不是丫头!是个小子!是外孙!!”顾妈妈急的满头汗。
“妈妈您别急……我来问,您缓缓。”顾家臣把自己的轮椅挪了挪,然后对小护士说,“您这个系统能不能批量查找?帮我们查查姓欧阳的所有男宝宝好不好?”
小护士有些为难的说:“不好意思,这些按理说都是我们客户的机密,我们不方便外泄的。”
第215章
“麻烦您了,帮我们查一查,要是不方便,我可以把身份证押给您……我们不是什么坏人,这孩子的爸爸把孩子抱走了,没有经过他妈妈的同意,我们得来看看情况!”顾家臣忍住焦急,斟酌着解释。
“不好意思,我们真的不方便。”前台的护士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您就查一查就好了,这孩子的爸爸叫欧阳奇,很年轻的,高高大大的,你们应该见过他,今天才来过的!这孩子也是今天才送来的!”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
“这孩子的爷爷是……林业厅,对,省林业厅的副厅长,欧阳副厅长,以前市林业局的欧局,我知道你们这里应该会登记详细信息的,麻烦您帮忙查一查……”
顾家臣极力解释,差点把自己的身份证掏出来拍在柜台上,可小护士还是僵硬的笑着拒绝:“不好意思先生,这是规定,我们不能随便帮你们查。”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银行密码都能输入三次才会冻结呢,这才查了一次错了就不让查了,你们怎么就这么不通人情啊!”顾妈妈忍不住抱怨。
“实在对不起,请你们出去好吗?再这样下去,我们要叫保镖了。”前台的小护士毫不买账。
“什么什么?什么保镖!你这个小姑娘还讲不讲道理!”
“妈妈!”顾家臣提高音量制止住母亲,“您先别急,让我想办法,我能有办法的。”
他对小护士说:“对不起,请您等一等,我马上找能够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
他说着把轮椅摇到大门外,在门口那盆硕大的富贵竹后面停下,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韩秘书。
“韩秘书?我现在在婴幼儿专门医院,我妹夫擅自把我外甥转院到这边来了,我们不知道孩子的名字,现在人家不让我们进去。”
“孩子的名字?”韩秘书沉吟了一声,“我记得顾先生的外甥,孩子登记的名字应该是‘欧阳可居’。”
可居……奇货可居?顾家臣拍了一下脑袋,对啊,那孩子的父亲叫欧阳奇,奇和可两个字都有了,怎么就想不起这个词来呢?!真是笨!
“您先告诉她这个名字,我再打电话给他们的主任,一会儿您就说是他们方主任让你们来的,应该会让您进去的。”
“好,麻烦你了韩秘书。”
“请您稍等两分钟再进去。”韩秘书说着挂断了电话。
顾家臣抬起头来看着玻璃门内,妈妈还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休息,旁边不远处站着两个保安,像是随时准备要把他们赶出去似的。
唉……顾家臣长叹一声。妈妈大概气爆了吧?要是她知道她的儿子是任氏的……呃,儿媳妇,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想说老娘今天就拆了你这破医院?
顾家臣苦笑着摇摇头,不能这么想,虽然这世道是有的是仗势欺人,可他不能把自己的家人也想的这么个样儿。虽然他以前一直是这么觉得的,虽然鲁迅先生都曾经说过,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国人的。
还是要有信心,顾家臣想,如果没有信心,起码要有妄想,连妄想都没有就糟糕了。
前台的小妹妹接了一个电话,顾家臣眼看着她一边讲一边把目光往自己这边挪,便微笑着摇轮椅走了进去。
“我现在想起来了,孩子想名字叫欧阳可居。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了吗?”顾家臣问得彬彬有礼。
“是的,刚刚我们主任打电话来,说你们确实是孩子的亲人,请带他们进去。”小护士依旧笑意盎然,转过身去跟另一个小护士说。
这小丫头倒是不卑不亢!顾家臣心想。
顾妈妈听说可以去了,马上从椅子上弹起来。一个小护士推着顾家臣往里面走,顾妈妈紧跟在旁边,深怕掉了队,人家又不让她进了。
进了电梯,上了二楼,拐过一个弯。小护士轻手轻脚推开一间病房的们,露出里面那个的暖箱来。
一团雪白的小肉躺在暖箱里。小家伙双目紧闭,缩着四肢,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一双小手捏成两个小拳头,大概只有鸽子蛋那么大。小家伙的嘴里插了一根管子,透明的塑料管用白色胶布黏在小家伙嘴边和脖子上。阳光明亮,照得满室辉光。小东西透明得像降落凡间的天使。
这是一个单间。
顾家臣注意到这里的病室都是单间,费用恐怕不低。每个单间的门上都有名牌,上面刻着小宝宝的名字。欧阳可居四个大字用印刷体刻录在金属质地的牌子上,看上去那么正式,好像这个小家伙生来就很有地位,受人重视。
撇开别的不说,这里的条件是真的挺好。顾家臣想,如果他将来有了孩子,也希望孩子能住这样的病房……当然,他希望孩子不要生病,永远都要健健康康才好。
想什么呢……顾家臣在心里苦笑,不会有孩子的,以后都。
也就是想想罢了。
小护士的表情有些怪异。顾家臣突然想到了什么,跟妈妈说:“妈,我出去打个电话,您在这儿守着宝宝。”
顾妈妈点点头示意他快去。顾家臣朝小护士微微一笑,“麻烦你推我一程。”
那小护士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推着顾家臣走出去,快要到电梯的时候顾家臣突然举起手示意她停一停,待停下之后,他问那小护士:“护士妹妹,请你跟我说实话,这孩子送来的时候,他的家人有没有跟你们说什么?”
“啊?哦……他们没有说什么呀。”
顾家臣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分警告:“小妹妹,你应该清楚,我有能耐进来,自然有能耐知道一些事,你不说总会有别人说。”
“这……他们,孩子的爷爷叮嘱过我们,说不许放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人进来看这孩子。”
“除了他们之外?他们当时有几个人?”
“就是孩子的父亲和爷爷奶奶,还有一些大概是助理之类,我们方主任陪着来的。”
顾家臣心下明了,心道好险。大概这个方主任是个位高权重的,韩秘书的电话要是没打到他这里来,估计他们就是在下面吵破天去了,也没人敢放行。
如今这个人答应放他们进来,表明他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任啸徐的面子真是大……可是,顾家臣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欧阳家会不买他账呢?
问清楚了想问的事情,顾家臣让小护士推他回去。医院里十分安静,让人呼吸都不敢太大声。顾妈妈看到了孩子总算放了心,但是没一会儿又担心起来,轻言细语的问自家儿子:“家臣,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把孩子抱回去?”
“没事,让他在这里吧,”顾家臣道,“换一个房间就好了。”
韩秘书很快赶来了,大概是任啸徐预感到会用到他,所以叫他来的。这个男人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以至于顾家臣有时候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挨那么多打?果然是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么?可偏偏都失策在了他的身上。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缘分?有那么一个词叫做关心则乱……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韩秘书,你帮我们联系一下,把这孩子换个房间,不要在这层楼。对外,就说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知道吗?”顾家臣小心叮嘱。
顾妈妈在一旁问:“换个房间然后呢?我们要怎么办?”
“妈妈,您先别急,孩子先放在这里。我已经看他过了,我们回那边医院去吧,诗华还没人照顾呢。我会拜托韩秘书好好照顾孩子的。”顾家臣温柔的说。
顾妈妈看着韩秘书叫来护士,把孩子换了个房间,才推着顾家臣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在车里,顾家臣握住妈妈的手,努力的用一种极度平静的语气跟顾妈妈解释:“妈妈,您请我说,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欧阳他们家偷孩子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他们怕是铁了心要和诗华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