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臣坐在副驾驶上,爸爸带了墨镜,他没有,所以阳光晃得他视线模糊。他把头别过一边去,胡乱地回答着“哦”。
隐隐约约又听见爸爸说,咱们老顾家都是读书人,有根,不用担心,没有考不上的,大不了再读一年。
他知道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第15章
他在家里窝了两个多月,每一天,屋子里的空气都那么沉重,心里像压了铅块一样,呼吸都不顺畅。
大约是天太热了,空调屋又太闷了吧!顾家臣这样开导自己。
这两个月里诗华都在和爸爸赌气,从六月底高考成绩出来,父女俩就吵了一架,后来又断断续续起着冲突。
顾家臣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强迫自己不要听门外的声音,可是隔绝不了。他就戴起耳机来没命地听歌,可还是隔绝不了。歌声里总是夹杂着吵闹声和摔门拍桌子的声音。
他听的都是些苦情的歌。循环最多的是周杰伦的烟花易冷。
每次听到第二段快要进副歌的部分,略微沙哑的声音唱出那一句“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的时候,他就要抬起头,免得眼泪掉落。自己那么认真,认真了一场又如何,结局还不是如同那风中的黄叶一样,一揉就碎了。
吵到八月底的时候,诗华终于妥协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复读。走的时候那样不甘心,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她。
两个多月都吃不好睡不好,顾诗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高考的复习资料那么多,装了好几个口袋。妈妈不在家,顾家臣就帮她拿东西。顾诗华手里提着两袋书,身影无比单薄,像一片纸人一样。顾家臣看得心里隐隐作痛。学校就在离家不远处,可顾家臣觉得妹妹好像永远也走不到的样子。他搬起书来的时候,右眼皮就突突地跳了起来。
看来是连日的复习,让自己太过疲惫了!顾家臣想。
诗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身子一软,整个人从楼上跌了下去。
顾家臣大惊,扔下书两步就跳下楼去,差点崴了脚,他也来不及顾虑了。
顾诗华从楼上咕咚咕咚滚了下去,直接撞在楼梯拐角的墙上,整个人撞得蜷成一团在那里,失去了动静。
顾家臣跳下去,看见她满身满脸都是灰白煞煞的尘粉。她的头磕在楼梯上,破了洞,往外一股一股地流血,暗沉沉的血液如胶水一般黏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
她那样瘦,那样小,蜷在地上像一只死去的猫。顾诗华长得很漂亮,皮肤洁白,五官精致,脸型圆润,像瓷娃娃。现在瓷娃娃摔在地上要碎了。顾家臣觉得自己的心尖子都在抽痛。
他很疼这个妹妹,因为他觉得妹妹的命运和自己那么像,有一种浓烈的惺惺相惜之感。
顾家臣不敢动,忙着拿手机出来拨120。
拿手机的时候手抖,把手机都掉在地上了,砸的电池飞出去好远。他急忙把电池捡回来装好,等开机的那几秒钟简直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快要把人逼疯了。
诗华伤得很重,比外表看上去要重太多太多。
诊疗室里片子摆了一墙,背后的光透出来,把片子上的骨头照得空荡荡阴森森,让人陡然升起一种害怕。顾诗华第七根肋骨骨折,左手手臂粉碎性骨折,脚踝骨断裂,颅骨擦伤,还差点咬了舌头,牙齿磕断了两颗。
120来的时候,医生还夸顾家臣,说还好你没动她,不然断掉的肋骨就插到内脏里去了,那就有生命危险了。
爸爸妈妈闻讯赶到医院,顾妈妈趴在床边大哭。顾爸爸拉着医生了解情况。顾家臣则是愣愣地站在一边。
顾爸爸问完话,看见顾家臣站在那里发呆,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回身给了顾家臣一个耳光,责问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妹妹。那一耳光打得那样重,顾家臣觉得天地都在响,像打雷一样轰隆隆轰隆隆的。
顾家臣的身体本来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爸爸这一个耳光打得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诗华旁边的病床上,医生说他只是睡眠不足加上营养不良。妈妈几乎哭死过去,爸爸躲出去抽烟,很长时间都看不见他,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顾家臣跟爸爸道歉,顾爸爸只是沉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说了一句:“家臣,你也别太死撑了,还是要休息,要吃饭!”
顾家臣听了鼻子一酸。
一天之内两个孩子都住院,这真是应了那句“祸不单行”。
医院的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有些怜悯,女儿重伤,儿子又被老爸一巴掌打晕了,两个瘦弱的身子躺在床上,像被人遗弃的小动物。
顾家臣一边打吊瓶一边还捧着一本书看,看得周围的病人家属都是一阵心酸,纷纷拿出水果和营养品来以表慰问。因为这个家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像要塌了。
看到面前那一串水果,顾家臣突然有点想不通,自己这样拼命真的值得么?他看着满头绷带的诗华,发了半天呆,突然把手里那本《国家司法考试刑法大纲》从病房窗口扔了出去。
接下来的司法考试,他也只是胡乱考了一考,落榜似乎已成定局。
落榜之后顾家臣没有哭。他其实是一个很心软很爱哭的人,但那一天他没有哭。他哭不出来。电脑屏幕上的分数线早已在预料之中,差分数线一大截的考分像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上,动一下就紧一点,动一下又紧一点,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从电脑前站起身来的时候,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背。
上考场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诗华还躺在医院的样子,她的舌头有个伤口,缝了两针,话都说不清楚。可她高中的时候是学校辩论队的最佳辩手啊!
考试的时候任啸徐在欧洲,任家是做服装发家的,现在的各大时装发布会他们都是座上宾。大少爷任啸怀负责男装的部分,主场地在美国和日本;任啸徐就负责女装的部分,主场地是欧洲。
顾家臣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任啸徐从米兰给他打电话,说今年的衣服设计很合他的眼缘,要不要帮他给他妹妹带回来一套?
顾家臣望一眼旁边的顾诗华,心里一沉,就说:“衣服有什么要紧?你平安回来就好。”
任啸徐在电话那边微微有些吃惊,说你怎么像个妈妈一样唠叨?然后又兴奋地说了些他在欧洲的新鲜事,说他下次去开会,带顾家臣一起去。
以前去欧洲开会,顾家臣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兴奋的。也许那场发布会上的衣服真的很漂亮吧!
不过他也没见着那衣服。任啸徐回来的时候没有带衣服,而是带了几瓶香水。顾家臣顺手给了妈妈,妈妈说是男士的香水,就给了爸爸。香水上的标志很漂亮,顾爸爸刚刚学会用电脑打字,就把香水的名字输入电脑去查,查完之后满心满眼的舒畅,把那些香水宝贝一样放起来了,逢年过节还要拿出来给亲人朋友瞧瞧,说这个好,一瓶好几千呢,欧元。
那香水的味道和任啸徐那天在红叶满地的牡丹城后山散步,他身上喷的香水味道一样的,微微弱弱,如同空谷幽兰。
眼睛一直盯着电脑,盯得有些发酸了。顾家臣闭上眼揉了揉睛明穴,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该是饭点了,他忘记了给任啸徐打电话,这个点他应该在吃了吧?
顾家臣本来不想打扰,任啸徐如果想他了,自然会主动找他。不过他突然很想和他吃一顿饭,想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五月的天气正好,天空异常晴朗,万里无云,风从远远的青龙江吹过来,带着一点潮湿,一点水声,拍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拍打在顾家臣身体上,吹乱他一头黑发。
顾家臣把眼角的发丝抚开,原来头发已经这样长了,一会儿是不是出去剪一剪呢?
第16章
顾家臣拿起桌上的手机给任啸徐打电话。
电话通了,却一直是一首英文的彩铃从头响到尾,没有人接听。顾家臣举着电话倚在窗户边上,迎着风,眉头微蹙。
进入五月,就已经是季度结算的时候了。任啸徐在这个时候一般都很忙,他莫不是在开会吧?可他开会的时候,一般会是留言信箱,或者他会直接发短信过来预知一声,说他在开会,然后安排好晚饭以及晚饭之后的事宜。
现在是怎么了?
顾家臣胡乱猜测着,彩铃已经响到最后一段,这时候手机突然发出“嘀——”的一声,任啸徐的声音紧接着从电话那头传来:“怎么?”
他的声音短促,似乎有些不大得空。
“没什么,我想问问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饭,”顾家臣有些犹豫,“……你很忙么?”
“我在开车。”
“有聚会?”
“我哥今天回来,我去机场接机。”
顾家臣一愣。任啸怀今天回来?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前不久任啸徐和他说话的时候,那语气还好像任啸怀要过很久才回来一样。如今怎么回来的这样唐突?
顾家臣拿着电话不知作何回答,任啸徐停了一停,突然道:“家臣,你快打电话问问季泽同在哪里,你马上过去和他呆在一起,一定要看住他!如果你看不住,就给忆周打电话,让他借点人给你!”
任啸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总算有了一点起伏,好像刚刚的他是被什么锁住了一样。
“我哥是突然回来,还带未来嫂子一起,我也没有准备。你快先去找泽同,一定要稳住他!”
任啸徐显得有些着急,顾家臣也莫名地跟着急起来,听他吩咐了几句,连答了几声好。等到挂了电话,他拿起外套来就走。刚转身,一个黑黑的脑袋就从门口露了半截出来,把顾家臣吓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冯霖。
这人平日就是个耍家子,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人,这会子快下班了他才来露了个头。
冯霖两只手扒着一边的门框,只伸一个头进来小声问:“嘿,检察长没问过我吧?”
顾家臣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又去哪儿疯了?现在才来上班!”
冯霖吐着舌头道:“我说我去监狱核实口供了,你信么?”
顾家臣噗哧一笑。
“去监狱核对口供”一向是他翘班的借口,每次他要迟到早退,碰巧又被检察长问起来,他就说他去监狱了,再去核对一遍口供之类的。现在这个借口却被冯霖这猴子捡了去。
冯霖也老大不小了,快三十岁的人,还是那么淘气。他和顾家臣差不多大的时候进检察院的,做到现在还是个办事员。整日不是翘班就是早退,迟到则更是常态,三十岁的人还没娶媳妇,家里爸妈急的什么似的。
偏偏他也是个文案上面数一数二的好手,妙笔生花,却又这样不死长进。把个检察长气的捶胸顿足。可他却不当一回事,依旧整天一找到机会就偷偷溜走,四处去玩得不亦乐乎。用他的话说,这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也不知道是谁灌输给他的邪门歪理儿。
此刻他又不知道去哪里游山玩水了一天,回来看到没有危险。现在又拉着顾家臣说要去临江那家钵钵鸡吃饭,说他发现了新的一种蘸水,配上脆嫩可口的鸡皮,简直是此味只应天上有。
看他说的兴高采烈,顾家臣也不忍心扫他的兴,无奈忙着要去看季泽同,只能皱着眉头道:“我可没空跟你出去玩,我现在得去找我一个朋友,有要紧事!”
冯霖平日里就极为热情,听到顾家臣有要紧事,赶紧说:“真的?你那个朋友在哪儿?我开车送你吧!”
冯霖知道顾家臣开车技术不行,便自荐要当司机。顾家臣也不推辞,拿了东西就跟着他下楼,一边拨通了季泽同的电话。
电话那边,苏三起解的彩铃声丝丝入耳。京胡的声音苍凉凄厉,如撕心扯肺一般牵出一段如诉如泣的唱腔。
“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季泽同此刻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心痛呢!可任啸怀走后,他连他的联络方式都没有了,他们之间隔得那么远,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发消息,欲寄彩笺无尺素,鸿雁何以度汪洋?
顾家臣的心也随着京胡的旋律撕扯着,戚戚然似北风过境。
他甚至能想像到此刻机场接机的隆重景象。
任家大公子回国,这太子爷终于要开始接班了,舆论自然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还带着未婚的妻子,陶家也是名门望族。这次接机绝对是一场聚光灯的盛宴,任啸徐家里车库停着的那些名贵车辆此刻怕已倾巢而出了,他这个弟弟亲自开车来接,更表明了任家对于陶家大小姐的重视。搞不好现在打开网络,还能看到同步直播呢!
老天保佑季泽同可千万不要上网!
顾家臣的心突突的跳,他担心季泽同不接电话,担心他永远也不接电话了。从小到大他老是欺负他,挖苦他,可现在不知道怎么了,顾家臣总觉得季泽同像是要离开了一样,他的心里竟然有好几分不舍。
可彩铃没唱多久,电话那边就响起了季泽同慵懒的声音,仿佛才睡醒似的,懒懒散散应了一声:“嗯?”
“泽同?你在哪里?”
冯霖已经打开车锁,顾家臣拉开副驾驶就坐上去,一边问。
“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季泽同在那边略带疑惑地问。
顾家臣才想起来,他还从来没有直接叫过季泽同的名字。以往他要么就是连名带姓一起叫,要么就是叫他“小季爷”,反正从来没有叫过“泽同”。这样的亲密感觉让他也有了瞬间的不适应。季泽同在那边一定皱着眉头吧!他最讨厌人家跟他套近乎了。
顾家臣正不知道怎么解释,季泽同却没事了一样说:“算了,我在浣花溪公园。”
“你在公园?在做什么?”顾家臣赶紧又问。
“你审犯人呐?我家老太爷想来喝茶,说是花儿开得娇艳。我可没看出有什么娇艳的——这不是都要谢了么。”季泽同在那边闲话着。
顾家臣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还好,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冯霖把车子从停车场开出去,上了公路,等着问顾家臣地点是哪里。顾家臣说了句公园,冯霖一声“得令”,踩着油门就往一环开过去了。他一路开一路还哼着歌,顾家臣心想,他怎么这么高兴?后来才想到,哦,今天星期五,明天是周末了。
自己可算忙昏头了,连个日期都记不得了。难怪这一路上车水马龙,人流量竟比平时多出好几倍,感情是周末,大家都想着出去散散心了。
春已归,夏初至,天气热起来,人也要渐渐倦怠起来了。
环线公路两边的绿化树叶如凝聚的绿墨,长得那样稠密,连风也快吹他们不动了。浣花溪公园紧连着杜甫草堂,风景秀丽,在这春归夏至的时节,更显得柳丝如烟,桥梁如画。
汽车缓缓驶入,远远的就看见翠竹婆娑,石阶掩映,碧波流水,小荷迎风。晚饭时分,更有漫天飞霞,染得晴空或紫或橙,悠悠一抹,寂寂如醉。
他们来得还算早,停车位并没有满。不远处的一丛火红的石榴花旁边,停着一辆香槟色的轿车,盖住了车牌子。冯霖把车停在不远处,顾家臣下了车就顺着那从石榴花寻了进去。
白色石板砌成的石阶早已踏没了青苔,干干净净如同玉石一般,不时有落花砸在脚边,来人却也只是一脚踏碎,残红落白留不住春,也留不住怜惜。
转过花丛,就是一方圆而小巧的白石桌子,陪着石凳。桌上是一套冰裂纹的茶具,茶壶悠悠冒着热气。一张躺椅横在桌旁,靠着一丛湘妃竹,周围满是杜鹃花。花已经开了一小半,红灿灿极是爱人。湘妃竹长了一人多高,竹尖垂落下来,像是一丛天然的帘子,椅子就在那翠绿的帘子下面。
季泽同贵妃一样卧在躺椅上,手里摇着一把扇子,扇那些飞到竹子底下的小虫。看到顾家臣,他头也不抬一抬,只是拿扇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季泽同缓缓问。
第17章
顾家臣给问得一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季泽同看上去好像不知道任啸怀已经回来了似的。可今天的他又和平时不大一样。
他在电话里面那样宽容,顾家臣不小心叫了他“泽同”,对他的失言,他竟然一句挖苦的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