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丘十分担忧,就他化成人形这三年所看到的新闻而言,“网络游戏”这种东西就是洪水猛兽,无数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年轻人都因为玩了网游而一蹶不振,变得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甚至杀人越货也不是全无可能。
他们的老爸一把年纪了还每天在山里伺候千年王八、万年人参,虽说收入是不能透露的惊人之高,但二哥才刚出狱不久,要是大哥再因为玩游戏玩出个好歹可怎么办?他爸还不得活活气出病来?那样实在是太辛酸了!
闵丘干咽了一口唾沫,握着拳、壮着胆走进了“超级网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身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必须要为老爸分忧解难,哪怕良药苦口、哪怕忠言逆耳、哪怕他又挨一顿揍,他也要把大哥从这条歪路上及时拉回来!
然而虎穴里并没有虎子。
网咖设施十分干净高档,比之星某克不输分毫,轻轻一嗅屋内的空气,竟然还有咖啡和烤制糕点的香味,若有似无的轻音乐应该是某支世界名曲,满眼的绿植竟让人在娱乐场所也能生出心旷神怡之感。
怎么和新闻里吊着一只铁碗,用蜡烛煮泡面的网吧有点儿不太一样?
一名身着衬衣马甲的制服小哥恭候在门边,微笑道:“闵先生,您的包间在这边,请跟我来。”
闵扬定下了网咖二楼最大的十人包间,一众服务员鱼贯而入,正在端入新鲜的果盘和各色饮品。看向右半边屋说这是网咖包间也行,看向左半边休息区说是来听音乐会的雅间也无不可。
闵丘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没化成人形的时候被塞在大哥包里、口袋里,什么好地方都去过了,这点儿表象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他是真的很担心他大哥的安危,等服务员都出去了之后,他认真地问:“大哥,你玩的是啥游戏啊?”
闵扬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你上来的时候没看到楼下的人都在玩什么吗?”
闵丘摇头,他哪有心思注意哪个?光是研究引领的服务员是不是笑里藏刀、上菜的服务员有没有暗中下药就够他费心劳神的了。
闵扬严肃:“看好了,我马上要玩的游戏就是风靡全球五年经久不衰、堪称业界巅峰、再无游戏可出其右的——”
大哥一按回车键,闵丘赶忙睁大眼睛看向屏幕。
随着一阵浑浊的雾霾散开,屏幕上显露出了一片泥泞荒凉的野地,中间一个布衣男子赤脚站在泥地里,满身泥点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看来上次下线之前已经经过了一番辛苦的劳作。
不知这是插秧,还是拔草?他爹天天在家种人参,大哥这么喜欢干农活为什么不回去帮他们爹干活?
闵扬:“这个游戏的名字就叫——‘飞仙’!”
闵丘:“……”
闵扬:“怎么样?”
闵丘尴尬:“大哥,你这个好像……不太像神仙?”
闵扬伸出一根手指高深莫测地摆了摆:“你不懂,真的成仙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只要让你有‘快活似神仙’的感觉就行了——你知道我这是在干嘛吗?”
“不知道,”闵丘仔细看了看,仍没看出什么端倪,“拔草?撒种?”
其实他心里有点怪大哥——与其在这玩电脑里的拔草,还不如回老家去呢,就算不帮他们爸干活,至少住在家里也能让他爸安心许多啊。
“不对,都不对!”闵扬仰天一笑,“我是在抓蚯蚓精!怎么样?刺不刺激!”
“哦哦哦哦!”闵丘方才的心结一扫而空,马上就懂了,“蚯蚓精在哪,大哥你快抓个给我看看!”
闵扬郑重地操作起鼠标:“好,你别急啊,我找找,得地上有先动一下的地方再下铲才能挖到,否则打草惊蛇——你还记得一百多年前跑到咱山里那个蚯蚓精吧?他妈的,把咱家结界拱破了一个角,偷走了多少老人参!”
“记得记得!”闵丘拍腿大吼,“我当时钻到地里找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没找到它!让它给跑了!”
闵扬咬牙切齿恨道:“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果有一天再让我看到,我非要把它碎尸万段不可!”
忽然,闵丘感觉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指着屏幕大喊:“地上动了,那里!是不是?”
“把你手拿开,我看不到鼠标了!”闵扬一把拍掉了闵丘的手——他已玩了不知多少次、抓了不知多少蚯蚓精,再见到时仍然气得牙痒痒,“抓到了!你看着啊,我这有个工具叫药碾,等我把它碾碎!”
闵扬拉近了视角,游戏中的角色把抓到的蚯蚓精丢进一个石质药碾里,“噗”地一声,蚯蚓和着泥被碾得粉身碎骨,成了黑乎乎的一滩,似乎还有些许汁液有迸溅的视觉效果,隔了几秒才从屏幕上消失……
谁说网游是饿狼猛虎了?
分明就是香软的糕点、甜美的饮品、舒适的沙发和痛快淋漓的复仇!看到蚯蚓精被碾碎的一刹那虽然近距离画面有点恶心,但是那种仿佛已经手刃仇家的感觉实在是太太太太——
“爽!太爽了!”闵丘拍手称快,顺手插了块水果丢进嘴里,道,“大哥,这个游戏好!怎么玩?带我一个,我也来抓!抓出来掐死它们!”
“不错吧?我帮你打开,嗯……就是这个游戏了,”闵扬拿起相邻电脑的鼠标点了几下,“不过你一开始好像抓不了蚯蚓精,我也是十级才接到这个任务的,自从接了任务我就没回过村,现在已经十六级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个月没再升级……没关系,前面3、4级的时候有个任务也挺有意思,是摘花妖的花瓣的。”
“花妖?”闵丘意味深长地“嘿嘿”笑了笑,“噫——大哥,你怎么还这样啊?”
第5章
远在闵丘刚开始懂事的时候,他二哥闵澜就因为放纵结契之人吸毒致死而被捕入狱,判刑了二百余年,直到前几十年才放出来,所以闵丘记忆中那些抓蚯蚓精、调戏花妖之类的事情是只有他和闵扬知道的,兄弟三人中他与闵扬也更为亲近。
尽管当年闵澜入狱时不作为、不保护结契之人的罪证昭昭,无可辩驳,可身为父亲,闵父还是想给二哥多多少少减点刑,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想打通关系,包括那时他们在长白山上一座据说是神仙飞升前住过的仙府。
房子卖了,家没了,闵丘和家人自然要搬到别处去住。闵父在长白山脚下找了一所极普通的民宅,左右邻居皆是和善且无攻击性的妖类。
他们家隔壁住的是花妖一家,家中有一对父母和姐妹两个。那个妹妹还是一颗小圆球样的花苞,姐姐却已经出落得美丽动人,每天早晨起床伸个懒腰,那香味儿被风一吹就能传到闵丘家来。
闵扬嗅觉灵敏,一被那阵香味香醒,就会怂恿闵丘道:“我饿了,去隔壁给我摘个花瓣。”
闵丘那会儿才小小年纪,他能懂什么?
他脑子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主见,自然唯大哥马首是瞻,完全不会考虑“我大哥饿了为何要吃花瓣”这种问题。
小闵丘三两下爬上窗户跳了出去,趁花妖不备,从她的原形上扯了一片花瓣下来,叼给站在花妖姐姐窗前的大哥。
那时,闵扬就会假模假式地一挥手,当着花妖姐姐的面佯装打他屁股一下,斥责道:“你没事摘人家花瓣干什么,叫人家怎么变成人形?”
他们是兽类,虽无强烈攻击性但还是足以震慑植物妖类的。那位花妖姐姐吃了亏也只能道:“没关系,我过一会儿就长出来了。”
能长出来是不假,可也不是马上就能长出来的。
花妖姐姐还要去女子学堂读书,不能迟到——毕竟这样的迟到原因,哪个女孩子家说得出口?她勉强变成人形后身上便总有一块衣料是破了个指甲大小的小洞的,要好半天才能愈合,且由于揪的花瓣不一样,每天也不一定破到哪儿。
闵扬偌大的块儿头,像堵墙一样背对着她,靠站在窗前不走,假惺惺地教育闵丘不让他调皮。尽管没往里面瞎看,可花妖姐姐又要慌忙找今□□服破在了哪儿,又要洗漱、收拾耽美文库,最后每天早晨都面红耳赤地从闵扬面前跑掉。
一天,闵丘终于感觉到了好像哪里不对。这天早晨当闵扬说要吃花瓣的时候,他懵懂地反问:“大哥,你那么喜欢摘花妖姐姐的花瓣,你为什么不去跟咱爹说要娶她?回来自己慢慢摘啊。”
闵扬听完之后把他端端正正地摆在窗台上,一脚踢到了二里地外的池塘里。
后来还是闵父晚上回家发现少了个儿子,才去把他捡回来的。
那之后的事……因为闵丘当时还太小,大人的话总是记得不太清楚,所以有些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大哥异常开心了好一阵,然后他俩屋里几个值点钱的小物件就不见了,花妖家小妹妹玩的翡翠珍珠球倒是很像他以前的那个,大哥则说是他看错了。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隔壁的花妖姐姐出嫁了,嫁给了其他村的一位柳树哥哥。
现在回想起来,闵丘说不清他记忆里大哥当年对于花妖姐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似乎那样的“喜欢”最多只能算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和情窦初开的年纪共同作用下产生的情愫,其实也不比自己对花妖姐姐的好感多出多少,而且在得知她出嫁的消息时,大哥那种被欺骗后莫可名状的气愤也远多于不被选择的失落。
幸好他们爹的圈钱之术确实无可匹敌,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合适的买家,靠着几只灵参重振了家业,在长白山上买下一套据说比之前那座仙府风水更好的宅子搬了进去。
远离小村庄之后的至少一百年里,闵丘再没听大哥提起过花妖姐姐的事,只有在偶尔酒醉的时候,大哥会抓着闵丘的毛,一把将小小一团的他提起来端到自己脸跟前,醉醺醺恶狠狠地说:“没有人能骗得了本少爷!”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哥像变了个人。笑容少了,性格也有些阴晴不定,常常很不友好地盯着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企图从别人的眼睛里寻找有无欺骗的蛛丝马迹,只有跟自己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哥才能短暂地恢复以前那种无言的温柔——可惜两种状态切换的不太流畅,所以无论哪种状态下大哥看起来总臭着脸。
不管怎样,闵丘见大哥现在提起昔日花妖之事能一笑置之他就放心了。他随便注册了个账号进入了游戏,做了两个跑腿任务就开始揪花妖的花瓣,一直揪到了10级,然后接到了和他哥一样的捉蚯蚓精任务,两人在泥地里一抓抓了一整晚的蚯蚓。
第二日,天光大亮之时,网咖广播响起了悦耳的音乐。闵丘伸了个懒腰心情舒爽,仿佛真的大仇得报一般,和大哥相视一笑。
谁说网游没有一点好处呢?它就相当于一个平行于现实的世界,有些心情在现实中无处宣泄的,如果能在游戏里寻找到一条发泄的途径,也不失为是个稳定情绪的方法。
比如他们家和蚯蚓精的陈年旧怨——当年闵丘家状况刚好转了一点就遭盗,造成的损失极为惨重。闵扬脾气火爆,气得差一点儿就要自损修为动用血阵,追查那条蚯蚓精的下落和它不死不休了,幸好他们老爹极力阻拦才将他按了回来。时至今日,虽然那件事的损失对他们家的经济影响早已不值一提,但是一说起这事,闵丘还是气得咬牙切齿。
什么东西经过一百多年的发酵不成指数倍地增长?更何况这么大的仇怨?可那蚯蚓在暗,他们在明,这天大地大,只要那蚯蚓想躲,他们就绝对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也未必认得出来,真是想报仇都没处去,只能自认倒霉。
而今天,他们在游戏里打了一顿并不真实存在的蚯蚓精,相当于现实中的“踩小人”之举,虽没什么用,但至少出了口怨气,再加上这“踩小人”的对象又做得如此真实,击杀的特效如此逼真,简直像是给他们哥俩量身定做的仇人模型一样,闵丘踩完了真想面谢游戏公司。
经此一晚,他对“网络游戏”的印象大为改观,对这个名字略有些浮夸的游戏更是生出了一丝亲切感,在心里给它颁发了一个“体验良好”的徽章,而且在他看来,“玩游戏”只是抓几只蚯蚓的代称而已,并没有二哥说的“瘾君子”那么严重。大哥爱玩,却也不至于抓蚯蚓会上瘾抓个没完,这一点不用他来特别提醒,顶多再抓几个月就腻了。
于是下机之后,闵丘和大哥挥手告别,回了学校。
一回学校,他就又要面对和他触发结契的那个人了。
这人是他寝室的室友,和闵丘抬头不见低头见。闵丘不敢多看他一眼,却也不敢少看他一眼——看多了怕日久生情,没猫腻也看出猫腻来,看少了又怕这人一不小心冻死、热死、饿死、撑死、看笑话看死、看悲剧哭死……总之他坚决贯彻二哥的指导方针,既要保持华金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健康成长,又不能离得太近,尤其不能与之勾肩搭背,连递下书都一个拿书头一个捏书尾。
可他们所读的这所“985工程”重点大学不但校风严谨,还十分清贫。
大概是学校想帮众学子忆苦思甜,所以他们的宿舍楼是老黄瓜刷绿漆——外表看起来瓷砖贴墙面貌崭新,其实内里历尽沧桑不堪一击。空间捉襟见肘就不说了,墙上砸个钉子就掉一大块墙皮,根本不敢指望学校能给他们安装空调、热水器之类的东西。
校方或许也有自知之明,据说从大二起每天的查寝就只是意思意思,不那么严格了,很多学生都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租了房子住,价格也不贵,几百元一间,至少混个水电气暖一应俱全。
闵丘的爸爸在送他入学的时候就对住宿条件提出了担忧,当天在距离学校最近的一个新建小区买了一套公寓。由于这附近的房子多为定向供应,没有太大的户型,所以他买的这一套也只有两室一厅。
若是没有条件,那咬咬牙忍几年也就算了,可闵丘既然有这个条件,他对寝室住宿环境的忍耐度就更低了。但他又不能自己潇洒地搬出去住——万一他前脚一走后脚华金就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吃食堂饭菜食物中毒怎么办?路过学校池塘掉下去淹死怎么办?
自从公寓装修好之后,闵丘每天心神不宁,尤其是到了下学期五六月份,天热起来了,他从早到晚都在考虑着怎么跟华金开口。他总觉得主动邀请华金“喂,到我家住吧”好像怪怪的,只能竖着耳朵听,期盼华金能先说一句“好热啊”,或是“受不了了好想吹空调啊”。
然而天不遂人愿,华金老家在南方,每当闵丘等人热得一脸生无可恋快要撒手人寰的时候,他就笑笑地打趣道:“这点算什么,我们老家那边你去去就知道了,夏天不但热,而且又潮又黏,在这里简直热得我太爽了。”
听见这话,闵丘就不免想到,以后华金要是毕业回了老家附近工作,那他还得跟着过去暗中保护,到时他也要感受几十个“不但热,而且又潮又黏”的夏天了……这么一想,闵丘顿时更觉了无生趣,一撒手躺倒在了床上。
期末考试将至,他们这破宿舍楼居然还照常关楼门和熄灯,简直不给学生活路。走廊里的蚊子根本打不完,华金晚上借光看书被咬了一腿的包,次日抱怨道:“书都没地方看,怎么复习啊,完了完了我觉得要挂科了。”
闵丘闻声,立刻一个矫健的鹞子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义正言辞道:“没错,这根本就没法学习!我下学期要搬出去住了,有一起合租的吗?”
他一转头,问身后床上躺平得像不存在般的一人:“林琅,你去不去?”
林琅的床和他挨着,被他一翻身吵醒了,正是起床气的时候,凶狠斥道:“你是不是傻?我要住还用住你的?”
林琅家本就在沈城,距离学校不远处有一栋别墅,闵丘早知道了,他就是故意这么问的。
他接着又问一人:“许苡仁,你去吗?你家离学校好像挺远吧?”
这人家也在沈城,却极少回家,想必住的不近。他看向闵丘道:“谢谢,不用了,我一般不会睡太晚。”
闵丘心满意足,又转向下一人:“李超越,你去不?”
这人亦是刚刚睡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哦……我……”
闵丘的心蓦然绷紧——别说合租了,其实他免费招待一群同学也不在话下啊,但是他那房子偏偏只有两室一厅!万一李超越答应了,华金怎么办!让他往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