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被揭开,贺野斤干脆不再演下去,一改愤怒的神色,将贺野氏提到身前,狡猾道:“是又如何?不妨告诉你,她是张寔之妻,腹中是张寔仅存的血脉。”
秦玒表情变了。
贺野斤得意大笑,“如何?秦氏许诺张寔护其血脉,如今人在眼前,你救是不救?若是没胆,趁早夹起尾巴逃走,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秦氏不过一群无胆鼠辈,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哪配称什么英雄!”
“卑鄙!”幢主大声骂道,不顾秦玒阻拦,径直纵马上前,越过边境,冲向贺野斤的马车。
仆兵均被带动,除了秦玒的心腹部曲,一并随幢主冲锋。
“等等!”
秦玒神情骤变,不等声音落下,又一阵箭雨从两侧飞来,冲锋的仆兵未能靠近马车,已倒下数十人。
原来,早有氐人埋伏在土丘之后,提前挖出暗道,并以朽木枯草遮掩,斥候竟未能发现。
埋伏的氐人不下两千,陆续跃出暗道,跨过边界,将秦玒和部曲团团包围。
“郎君,我等殿后,你快走!”
二十余名部曲调转马头,呈半圆形护住秦玒。
“走?一个都别想走!将你的人头带去,氐主必定许我高位!”
贺野斤没见过秦玒,却能推断出他的身份。
此时此刻,正兴奋得双眼发红,在车辕上大叫:“抓住他,死活不论!”
“郎君快走!”
情况危急,部曲来不及多说,干脆以身为盾,不顾刺来的刀枪,一心冲开包围,将秦玒送出去。
两次冲锋之后,部曲仅余十一人,氐人的包围仍是密不透风。
眼见部曲一个接一个战死,敌人越逼越近,秦玒拉住战马,长枪斜指地面,枪杆紧贴肩后,几乎同手臂呈一条直线。
“我乃秦氏子!”
五个字铿锵有力,穿透呼啸的北风。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为秦氏骄傲!死有何惧!”
“惧”字出口,秦玒猛地一拉缰绳,战马长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马上小将一身玄甲,眸光如电,浑身煞气盈然,长枪所指,足令人胆颤心寒。
“杀!”
马蹄落下,狠狠踹在氐人胸口,骨裂声清晰可闻。
长枪过处,血光飞溅,氐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躺在地上,看到凌空踏下的马蹄,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踩碎骨头,一命呜呼。
“杀!”
枪身很快被鲜血染红,秦玒身边的部曲越来越少,终至一个不剩。
落入陷阱的仆兵犹在冲杀,不顾一切的想要冲回秦玒身边。
幢主斩杀两名氐人,终于破开防线,撕开一个缺口,大叫道:“郎君!这边!”
秦玒闻声调转马头,奋力同幢主汇合。
两人背靠背,使出全力御敌,倒在马下的氐人越来越多。
贺野斤看得焦急,大喊大叫:“放箭,为何不放箭?!”
一名氐人将官策马上前,轻蔑的扫他一眼,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贺野斤气结。
“区区一个幢主,安敢如此无礼!”他好歹曾为凉国高官,又被王猛“赏识”,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一个背主叛族之人,在老子面前摆什么威风,呸!”
氐人将官丝毫不给贺野斤面子。
他奉命执行计划,设伏狙杀秦氏仆兵,不代表他愿意给这个小人好脸。
胡人天性悍勇,时常一言不合,就会在臣服之后举兵反叛。没有叛过几次,都不好意思说部落强悍。但无论如何,背叛他人可以,陷害出身的部落绝对不行。
如果贺野斤仅是背叛凉国,氐人还不会这般态度。可他不只毒杀旧主,害死昔日同僚,更背叛族人,使得贺野部被灭,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
氐人视秦氏为劲敌,却也佩服后者。
这是崇尚强者的天性使然,更是对勇士的尊重!
反观贺野斤,十足十的无耻小人,不是王猛说他还有用,特别派人加以保护,别说高官厚禄,人头早被愤怒的西域胡取走。
“他是勇者,理应受到勇者的待遇!”
氐人将官越过马车,只留给贺野斤一个背影。嘴里没有明说,态度却十分明确:如你这样的鬼蜮之辈,不配在此指手画脚!
贺野斤满脸涨红,羞愤不已。
贺野氏面带冷嘲,抹去嘴角的鲜血,哑声道:“贺野斤,我早说过,你不会有好下场!背叛族人,你必定不得好死!”
“闭嘴!”
贺野斤恼羞成怒,狠狠将她推到车下。
贺野氏咬住嘴唇,任凭肩膀被撞碎,双手牢牢护住腰腹。
可惜,在落地的刹那,腹部仍传来一阵绞痛。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湿意,贺野氏咬碎下唇,手指蘸血,在额前画出一个诡异的符号。
“贺野斤,我不求转生,只求生生世世变作厉鬼,吞吃你的血肉,撕碎你的灵魂!”
发出最后一句诅咒,贺野氏气绝身亡,双目圆整,身下长裙被鲜血染成暗红。
贺野斤跌倒在车辕上,刹那间面无人色。
战场中,秦玒用力挑飞一个氐人,眼见要冲出包围,忽有冷风自身后袭来。
秦玒闪避不及,刀锋过处,半条手臂跌落在地。伤口处血如泉涌,眨眼之间,半身被鲜血染红。
“为何?”
秦玒忍住剧痛,不可置信的看向偷袭之人。
方才并肩作战,现下竟举刀相向!
“为何?”幢主冷笑道,“当初我父兄被羌贼所害,为报仇,我才投身秦氏坞堡!”
“这些年来,我为坞堡冲锋陷阵,不顾性命的阵前拼杀,堡主早知我与羌贼的仇恨,就该助我报仇!结果呢?为了称王,他竟招揽羌胡!”
“昔日的敌人,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秦王麾下的仆兵!”
“何等可笑!”
“秦氏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本该是秦玚的人头,如今换成你,虽说只是个庶子,一样能让王出丞相满意!”
说话间,幢主再次举刀,就要取秦玒性命。
噍——
一声鹰鸣忽自头顶响起。
氐人不觉端地,幢主却是心头一凛。
噍——
鹰鸣声再起,巨大的金雕自天空直扑而下,锋利的脚爪对准幢主,有力的双翼带起冷风,一击之后,立即振翅飞起。
“啊!我的眼睛!”
幢主大声惨叫,双手捂在眼前,浓稠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
噍——
伴着鸣叫声,两颗破碎的眼球被丢到地上,正好砸在幢主马前。
秦玒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变得模糊。见到这一幕,仍是咧开嘴角,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好!”
天空中,金雕和黑鹰盘旋高鸣,避开氐人的箭矢,抓住时机就会俯冲而下,用利爪和尖喙发起致命的攻击。
五六个氐人相继中招,或是捂住双眼,或是按住耳朵,不断的惨叫哀嚎。
一阵奔雷声骤然响起。
循声望去,氐人俱是一惊。
黑色的骑兵仿如洪流,正自地平线出席卷而来。距离百步远,骑兵变换队形,横托长刀,猛然冲进了包围圈。
刀戈声骤起,刀锋划开皮甲,斩断长矛,惨叫声不绝于耳。
氐人措手不及,一个照面就留下几十具尸体。
“阿兄!”
秦玸和秦玦分别率领一队骑兵,拼命杀开血路,踩着氐人的尸首冲到秦玒面前。
两人带来的骑兵足有一千,虽少于敌人数量,但气势更盛,杀意更重。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同袍,秦氏仆兵赤红双眼,发疯般冲向敌人,犹如发狂的狼群。
秦玒失去半条手臂,只能用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按住伤口,强撑着没有落马。
氐人慑于他的气势,一时竟不敢上前。
直到秦玸和秦玦杀到跟前,秦玒才放心倒下,身体伏在马背上,很快失去意识。
“阿兄!”
三人都是刘媵所生,因年岁相差不大,幼时感情最好。
今见秦玒失去半臂,浑身染血,生死不知,秦玦和秦玸悲愤交加,心知不能耽搁,立即一人护住兄长,一人打出唿哨。
秦氏仆兵攻势更加凌厉,千人合成一队,左冲右突之下,将氐人杀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互相踩踏。甚至有人为了活命,砍杀跑在前面的同袍。
氐人再凶悍,终究是血肉之躯。
一人转身逃跑,很容易带走十人乃至百人。
氐人将领砍杀两个逃兵,半点没有用处,眼见兵败如山倒,实在无可挽回,只能狠狠咬牙,下令撤退。
事实上,没有这道命令,氐人也无心再战。
秦玸和秦玦没有失去理智,见多数氐人跑远,并没有下令追击,而是整合队伍,留下五百人清理战场,掩埋战死的仆兵和部曲,提防氐人去而复返,余下尽数返回豫州。
贺野氏的尸身被仔细收敛,就地进行安葬,立起一块墓碑。
至于贺野斤,早被氐人丢下,却命大的没死,仅是断了一条腿,被仆兵五花大绑,捆上马背。
“这人还不能死。”拦住要砍人的秦玦,秦玸低声道,“他能投靠王猛,想必知道得不少。将他送回西河,交给阿父处置。”
秦玦冷哼一声,收刀还鞘。终究是怒气难消,狠狠给了贺野斤两鞭子。
鞭子落下,皮开肉绽,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贺野斤嘴被堵住,想叫都叫不出声音。
秦玒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不可见。
秦玸和秦玦来得匆忙,没有备下武车,只能用贺野斤乘坐的马车。为秦玒简单包扎,用过伤药,勉强止住血。想要进一步治疗,还要再寻医者。
“幸亏四兄来信。”
秦玦抓起秦玒的长枪,看到已成血色的枪杆,眼圈阵阵发涩。
“不是阿兄在盱眙见到西域胡,得知沙州的消息,怕是阿父还被蒙在鼓里。”
秦玸没说话,担忧的看着马车上的秦玒,走了一段路,干脆弃马登车,每隔一段距离就要探出手指,确认他是否还有气息。
见状,秦玦忍住鼻根酸涩,撕开两条绢布,用手指蘸着血水写成短信。随后打了一声唿哨,将绢布绑在金雕和黑鹰腿上。
“阿金回西河。”抚过金雕背羽,秦玦指了指北方。然后转向黑鹰,手指向南地,“阿影去给四兄送信。”
两只猛禽先后振翅飞起,在半空盘旋一周,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去。
金雕的速度很快,在秦玦和秦玸寻找医者时,已经抵达秦氏坞堡。
看到金雕腿上的血书,秦策勃然大怒。
消息传到后宅,几名新来的美人表面哀伤,暗中拍手称快,更有看笑话之意。
许久未曾发怒的刘夫人终于亮出刀锋,不问口供也不查人证,直接将人拿下,先抽一顿鞭子,全部关在惩治罪奴的陋室。
美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过两日便生不如死。
背后家族知晓此事,照样不敢触刘夫人的霉头。更责怪她们不懂事,分不清轻重缓急。
“脚跟都没站稳,就不知天高地厚,犯下蠢事,死了干净!”
死了不打紧,大可以再送。还能提前说清楚,至少要有点眼色,不要自己找死,顺带把全家也往死路上赶。
秦玒的生母是刘媵,和刘夫人是亲姐妹,身份不同寻常庶子。加上秦氏兄弟的感情素来好,高兴秦玒活不久,不是自己找死又是什么?
再者说,害秦玒的是氐人和叛徒!
这个时候幸灾乐祸,究竟有没有脑子?
清理干净后宅,刘夫人派忠奴赶往豫州。
刘媵希望能够同行。
“我想亲自照顾阿嵘。”
刘夫人叹息一声,起身行到刘媵跟前,将她揽入怀中。纤细的手指梳过刘媵的发,就像幼时一样。
“想去就去吧,夫主那里有我。”
“恩。”
刘媵合上双眼,依偎在刘夫人怀中,轻声道:“阿姊,我要王猛和苻坚的人头。他日夫主攻陷长安,我要用氐人的头筑成京观,偿还我子今日之痛!”
刘夫人没应声,只是抬起头,双目直视站在门边的秦策。
“夫主以为如何?”
秦策背对阳光,俯视陪伴自己半生的两个女人,郑重给出承诺。
“好。”
刘夫人拍了拍刘媵,后者擦去眼角的泪,正身面向秦策,伏跪在地,双手合于头前,颤声道:“妾还有一请。”
“可言。”
“据悉贺野斤已被擒获。”刘媵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待他没用了,妾要亲手执刀,活剐了他!”
“可。”
“谢夫主。”
刘媵再行拜礼,鬓发垂落,瞬息遮住眉眼,只露出饱满的双唇,未涂胭脂,仍鲜红似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桓容的人情
秦玒伤势实在太重,在前往豫州的途中,一度陷入危急。寻来的医者日夜看顾,使出浑身解数,奈何本领有限,仅能维持现状,终究无法让他清醒过来。
眼见秦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汤药不进,医者皆是战战兢兢,唯恐哪日稍有不测,自己就要一起陪葬。
队伍抵达襄城郡时,秦玒仅吊着最后一口气。断臂的血止住,伤口却红肿起来,明显有发炎的迹象。人也发起高热。如不能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恐将回天乏术。
“怎么办?”
秦玦双眼布满血丝,眼底挂着青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医者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秦玸更加沉默,不许秦玦太过为难医者,自己守在秦玒身边,按照从晋军中学来法子,用热水烹煮绷带,每次换药时都叮嘱医者净手,又化雪水为秦玒擦拭手足。
坚持两日,秦玒高烧渐退,终于能灌下汤药。虽然伤势未见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
“不能这么下去。”
秦玦用力握住双手,不停在室内来回踱步。可惜无人应答,他只能自言自语。实在憋不住,干脆对着矮榻和胡床撒气。
秦玸一边看顾秦玒,一边命人前往颍川,告知颍川太守,他要在襄城停留数日,由后者暂管州中事务,遇不绝之事可遣人飞马来报。随后劝说秦玦,让他尽快返回彭城。
“阿兄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秦玦怒视秦玸,大声道:“我不走!”
秦玸放下布巾,命医者继续为秦玒擦拭手足,站起身,一把抓住秦玦的胳膊,将他硬拉出内室。
“你放开我!”秦玦挣扎着,“我比你大!你不能这么对我!”
“住口!”秦玸终于爆发,甩开秦玦的手臂,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喝道,“四兄将彭城托付给你,是信任你!如今慕容涉和慕容友带兵流窜,如果进了彭城祸害百姓,你如何向四兄交代?!”
“我……”
“再者说,为何慕容涉会在这时起兵?他哪里来的钱粮,是不是和慕容评慕容垂有关,你想过没有?!”
秦玦张口欲驳斥,秦玸的手用力收紧,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现在要防备的不只鲜卑,更有氐人,甚至是遗晋!”秦玸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玦心上,“阿兄是英雄,他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他有事!你给我立刻回彭城,听到没有,马上!”
秦玦咬住嘴唇,握住秦玸的手腕,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阿兄的仇呢?就这么算了?”
“你傻了吗?”秦玸瞪着秦玦,“依阿父的脾气,怎么会放过算计坞堡之人?!”
“阿岚,阿父已经称王。”秦玦舔舔嘴唇,提醒道。
所以说,再称“坞堡”不合适。
秦玸哼了一声,没好奇的甩开他。
“用不着你提醒我。”
甩甩手腕,秦玸收敛怒气,沉声道:“消息送回西河,阿父定会派人遍寻良医。你留在豫州并无大用,毛毛躁躁只会添乱。不如尽快返回彭城,避免有鲜卑兵趁虚而入,坏了大事!”
“我明白了。”
秦玦叹息一声,用力搓了搓脸,随后上前半步,单手扣住秦玸的肩膀,顶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两人是双生,从娘胎相伴至今,关系自然亲密。秦玦幼时常这么做,外傅之后才逐渐收敛。
兄弟俩身高相当,对面而站,活似在照镜子。
秦玸忍了几忍才没推开他,终究磨了磨牙,反手扣住秦玦的后颈,低声安慰道:“放心,我会想办法,一定不会让阿兄有事!”
“恩。”秦玦靠在秦玸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
“阿岚,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