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粮吗?”
桓容微微皱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数。如果打不起来,之前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再看书信内容,紧皱的眉头忽又舒展。
慕容评缺粮,柔然部落也是一样。
没粮怎么办?
以这些部落的惯常思维,自然要挥刀去抢。可以想见,慕容鲜卑的内讧不会结束,同柔然相邻的氐人和秦氏都不会安生。
“要不要插一手?”
桓容斜倚在榻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敲着膝盖,一下接着一下,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活似见到到鱼,正准备下爪开捞的狸花猫。
不能直接插手,倒是可以煽风点火。
苻坚王猛有日子没消息,难保又憋着什么坏水,还是让他们有事可忙,才不会总盯着南边。
“就这么办!”
桓容坐起身,收起绢布,打算给秦璟写一封回信,顺便向对方暗示一下,可以将柔然部落引往氐人边境。
“此事如成,兄与容皆受益。”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和秦璟这样的人打交道,扯动扯西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贻笑大方,不如直来直去,道明自己的意图。
在没有真正亮剑之前,双方依旧是“盟友”关系。
身为盟友,自然该互惠互利。
落下最后一笔,吹干绢上墨迹,桓容想了想,又在信后加上一行小字:日前约定,望兄长莫忘。
写完之后,桓容有有些后悔。想要换一张绢,犹豫再三,终于咬咬牙,将绢布装入竹管,绑回苍鹰腿上。
苍鹰稍显不满。
桓容笑了笑,指尖擦过苍鹰背羽,道;“不用现在就去,等雨停再出发。”
透过半开的窗望去,绵绵细雨牵连不断,院中已积成水洼。
几只色彩艳丽的小鸟聚在廊下躲雨,啄食婢仆洒下的粟米。半点不晓得屋内有一只猛禽,正竖着颈羽满心不爽。
雨下了大半日,直至午后,乌云方才散去。
阳光落下,城内氤氲起成团的水汽,反倒不如落雨时清爽。
桓容走到院中,举臂放飞苍鹰。单手搭在额前,看着逐渐消失在云后的黑点,笑容略有几分复杂,最终缓缓消失在嘴边。
接下来一个月,苍鹰鹁鸽往来南北,秦璟和桓容通信不断。
如桓刺使所料,进入二月,北方不再大雪连日,慕容评开始纵兵劫掠,不抢别人,专抢慕容垂。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别有他故,几次出手,竟真被他截获一批粮草。
慕容垂吃了亏,自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谋士出言,劝说慕容垂务必要谨慎,以防中了他人圈套。
慕容垂则是苦笑。
即便知晓事情不简单,但被慕容评一巴掌扇在脸上,也没法从长计议。麾下将士为什么跟随他?一是勇武之名,二是能给众人带来好处。
甭管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被人扇巴掌却不还手,必定会失去人心。
换做几个月前,他和慕容德尚能联手,彼此照应。现如今,慕容评大兵压境,慕容德背后动作,他是踩在刀锋之上,不得不莽撞一回。
好在柔然人心不齐,肯帮慕容评的部落不多。要不然,此战未必有三成胜算。
谋士再三劝说,慕容垂仅是摇头。
可叹妻兄去岁病逝,身边无可商议之人。亲子又同侄子不和,可用之人越来越少。不然的话,哪会给他人可趁之机,一举打乱借高句丽养精蓄锐,南下复国的大计!
二月下旬,慕容垂和慕容评摆开架势,接连两场大战。慕容德没法继续置身事外,柔然部落也陆续加入其中。
几方势力混战,库莫奚和室韦皆成战场。
大量的羊奴趁机逃跑,还有不愿加入战团的胡人,冒着被乱兵截杀的风险,试图越过边界,到秦氏的辖地寻求庇护。
幽州商队暂驻昌黎,趁机收拢工匠壮丁。
秦氏参照幽州做法,将南下的汉胡登记造册,分开进行管理。由秦璟提议,秦玓上请秦策,从西河调来一批文吏,对新来的流民进行管理。
不到半月时间,记录的簿册装满木箱,秦氏得到大批劳力,幽州商队也获益匪浅。双方算是合作愉快,敲定下次送粮的时间,由秦璟派出部曲,护送商队南下返回幽州。
商队启程不久,劫掠的柔然部落出现在边境。
秦玓镇守昌黎,轻易不能离开。
秦璟带五百骑兵阻截,一战杀得柔然部落丢盔弃甲,胆颤心惊。战俘一个不留,死去的贼寇都被砍下头颅,堆在边境做成“京观”。
秦璟命人取来一截断木,用随身佩剑在木上刻下一行字:凡过此界者,杀!
这样的威慑手段极其有效。
自此之后,少有柔然部落敢擅闯秦氏辖地,遑论纵兵劫掠。即便有,也会被秦璟率兵斩杀。有一支部落比较倒霉,被生生追出十余里,照样没能逃过脖子上一刀。
堆在边境的“京观”增到五座,奇异的是,俯瞰并非横在边境,而是呈一条直线,如利剑般插入草原。
为了生存,柔然部落被迫西迁,去找氐人的麻烦。
秦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率兵退回昌黎,同秦玓商议之后,分别给西河和彭城送信,准备暂驻昌黎,预防再有变故发生。
对此,秦策没有反对,更增派一千兵力,命兄弟俩严守昌黎,确保边境安稳,避免百姓被胡贼侵扰。
幸亏柔然部落不知这道命令,如果知道,定然会跳脚大骂:京观都垒到草原上了,被欺负的究竟是谁?!
临到三月,慕容评和慕容垂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高句丽人趁机想夺回丸都,被守卫后方的慕容令带兵镇压,为首之人全部除死,参与之人都砍掉左手,能活下来就做羊奴,活不下来,直接丢去海里喂鱼。
大多数柔然部落西迁,很快和氐人发生冲突。
苻坚的老毛病又犯了,并未处死犯境劫掠的部落首领,而是加以招抚。后者前脚感激涕零,拍着胸脯答应投靠,后脚带兵就跑,回到部落和“盟友”合兵,再次带兵来抢。
氐人边境屡屡告急,王猛在病中得知,差点气晕过去。
北方不太平,南方同样暗潮涌动。
建康城里的气氛愈加凝重。
司马昱病入膏肓,褚太后直接走上前台,争取士族支持,请天子立皇太子,代摄朝政。
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很不统一。
司马昱病中得知,连下三道明旨,召命桓温入京,并派侍中王坦之亲往姑孰征大司马入朝。京口的郗愔同样接到旨意,但见桓温迟迟未动,心怀疑虑,同样按兵不动,托辞不往建康。
权臣不入京,朝中文武立场不明,建康的水越来越浑,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轻易断言,究竟哪方势力能笑到最后。
远在幽州的桓容却接到了好消息,桓冲桓豁先后来信,明示联手之意。
收起书信,桓使君信步走到廊下。
遥望天边乌云,只等春雷炸响,大雨降临。
第一百七十七章 角力
季春时节,姑孰常见细雨,少有晴日。
王坦之奉天子命抵姑孰,征桓大司马入朝。不想入城三日未见正主,第四天终于得见,话说不到两句就被打发走。
“官家厚恩,温感激涕零,故当镇姑孰为官家解忧。”
乍一听,此乃忠君爱国之言,仔细一想,王坦之又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回到客厢之后,王坦之挥退婢仆,面对摊开的竹简,回忆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觉得奇怪。
自始至终,桓大司马没离主位,甚至动都没动一下。闻天子之意,仅坚辞一句,其他都是郗超代其出言。
桓元子固然跋扈,但也十分注重名声,不会故意留人话柄。如此慢待于他,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别有原因?
可惜桓温镇姑孰以来,实行雷霆手段,王敦留下的人被逐一拔除,琅琊王氏都没法探明大司马府的情况,何况是太原王氏。
王坦之想了许久,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每当有几分把握,又立即被推翻。实在得不出答案,只能暂时压下,决定不在姑孰久留,尽速动身返回建康。
这里的情况太奇怪,奇怪得有些诡异。
直觉告诉他不要打探,最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马上出城走人。至于桓大司马不应天子召唤,如实上禀即可。
桓元子不入建康,对自己利大于弊。
对王坦之来说,同褚太后打交道,远比和桓温掰腕子要得心应手。
无论褚太后背地里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请司马昱立皇太子,终归符合大部分士族的利益。若是遵天子旨意,征桓温入京辅政,皇太子之事不能成,局面会变得更乱。
王坦之和谢安有过一番长谈,桓温野心昭昭,天子病入膏肓,面对这种危局,所行的每一步都需谨慎。
如能立下皇太子,则皇统后继有人。桓温真要起兵,大可联合郗愔,以北府保卫建康,击退来犯。
“即便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终归能缓和一段时日。有喘息之机,总能想出办法。”
从立国开始,东晋皇室就在士族、权臣和外戚的夹缝间求生存。朝堂的权柄在后者之间轮换,少有真正握于天子之手的时候。
如今西有桓温,东有郗愔。朝堂上的意见不能达成一致,建康士族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若非实在没办法,王坦之压根不会奉旨前来姑孰。
想到这里,王坦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喉咙间似堵住石子,嘴里更有一丝苦味。
“罢。”
桓温不应召入朝,短时间内,郗愔有七成以上的可能继续按兵不动。这对建康乃至台城都是件好事。如能把握时机,必可劝官家立下皇太子。
只不过,真要立两个奴婢所出的皇子?
王坦之锁紧眉心。
东海王固然不可,武陵王、梁王、淮陵王皆有后嗣,且为王妃和夫人所生。生母虽非高门,到底是士族女郎,从哪个方面看都尊贵过昆仑婢所出的奴子。
然而,褚太后的意思,不是司马曜就是司马道子,势必要立其一。如果另举他人,时间来不及是其一,另一方面,宫中和朝堂必将有一番拉锯。
王坦之深深叹息。
忆起同谢安的长谈,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为家、为族、为国、为民。
西院中,司马道福见过幽州来人,命婢仆撤去屏风,想到对方话中的暗示,用力攥着衣袖,很有些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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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道福皱眉,刚想说不见,桓济已大步走进室内。两名婢仆跟在他的身后,神情间满是惊慌。八成是没能将人拦住,担忧公主殿下责罚。
“细君,你我夫妻许久不见,怎么,不想为夫吗?”
桓济满身酒气,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大衫敞开,笑容放肆,话说得没一点顾忌,哪里像是士族郎君,分明就是个市井无赖。
司马道福气得嘴唇发抖。
这是将她当成了什么?
桓济不以为意,坐到司马道福对面,醉醺醺的笑着:“怎么,见到为夫不开心?不开心的话,为何从建康回来?留在府中,嗝,不是还能找机会去乌衣巷,候着王献之露面?”
“夫主醉了。”
“醉了?”桓济凑得更近,酒气刺鼻,“不醉怎么来见细君?”
语毕哈哈大笑,似觉得十分有趣。
司马道福看着他,本该勃然大怒,意外的没有爆发,而是面带冷笑,全当看一场猴戏,等着他继续演。
离开建康,托庇于桓氏。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哪怕之前不明白,经历过两个奴子的威胁,听过大君语重心长的教导,又见过幽州来人,再蠢的脑子也该开窍。
幽州来人刚刚退下,桓济就醉醺醺找上门,事情会这么巧?
司马道福眯起双眼,看着貌似醉酒,实则双眼清明,九成别有所图的桓济,再次冷笑道:“夫主,你我夫妻多年,该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强求。院中美人不少,夫主大可自便,我就不奉陪了。”
明知桓济已是废人,司马道福偏要往他心口上戳。
敢当自己是傻子,上门来找不痛快,就别怪她往伤口上撒盐。
“许久不见,细君这性子倒是没变。”桓济收起笑容,表情变得阴沉。
“彼此彼此。”司马道福冷笑。
区区一个临贺县公的虚爵,官位兵权一概皆无,连送到建康为质的价值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以依仗?
和她摆脸色?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桓仲道,我性子向来不好,想必你也知道。没那么多空闲看你演戏,有话最好直说。”
桓济面沉似水,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司马道福心情突然变好,命婢仆送上茶汤,端起饮了一口,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细君,可遣退婢仆。”
“不用。”司马道福淡然道,“阿叶乃我心腹,夫主有话尽管讲。”
阿叶跪坐在司马道福身边,轻轻垂首,不出半声,仅用竹刀切开糕点,正好入口的大小,一块块摆在漆盘里,送到司马道福手边。
确认司马道福不会改变主意,桓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开口道:“幽州来人了?”
“对。”司马道福夹起一块糕点,欣悦于绵软的口感和香甜的滋味。
“所言何事?”
“夫主可是在质问我?”司马道福放下竹筷,转头看向桓济,表情似笑非笑。
在南康公主面前,她必须伏低做小。此刻面对桓济,高傲的姿态不做半分遮掩,眼中带着嘲讽,仿佛在说,桓济以为自己是谁,敢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我……”桓济用力握拳,咬着后槽牙,脸颊绷紧,“闻听阿母去了幽州,我是出于关心。”
“是吗?”司马道福瞥他两眼,又夹起一块糕点。
幽州的新奇东西确实多,连糖糕都做得与众不同。滋味实非一般,配着茶汤,她能吃下整整半盘。
“细君,”桓济压下火气,拉下脸面,温声道,“你我终归是夫妻。夫妻一体的道理,细君总该明白。”
“哦。”
“天子几次三番召大君入朝,大君复辞不受。固然是忠君之举,难保朝中不会有人落井下石。”
司马道福再次转头,看着桓济,笑容更显得讽刺。
“夫主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你说得累,我听得也累。”
“幽州来人何意?”桓济终于道出真意,“可是官家曾有事交代于你?”
司马道福心头一跳,表情力持镇定。
“夫主为何这么说?”
“不是有好处,那奴……敬道怎会派人来见你?听说还留下一什州兵,专门护你安全?”桓济冷笑道,“你是兄妻,他为小郎,这般不知避讳,不怕我这兄长误会?”
司马道福没生气。
事实上,能不管不顾的痴缠王献之,压根不会被三言两语激到。
比起建康的流言,桓济的话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话中牵扯到桓容,传扬出去,难保阿姑不会对她更生厌恶。
心念闪过,司马道福故做怒色,抓起漆盏猛地掷去。
漆盏擦着桓济额角飞过,不等他质问,一只漆盘又迎面飞来。
茶水浸湿大衫,糕点沾了满身,混着浓重的酒气,不只模样狼狈,味道更是难闻。
“司马道福!”
桓济猛地站起身,怒视又抓起漆盘的妻子,“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司马道福同样站起身,气势半点不让,“怎么不想想你都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
“说我和小郎?你也配!桓济,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桓氏二公子?”司马道冷笑道,“你已经是个废人,废人!无官无品,连送去建康为质都不配!没有子女供奉香火,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在我跟前摆威风?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泼妇!”
“泼妇?”司马道福大笑数声,“我就是泼妇,你当如何?你敢休了我?只要你敢,信不信临贺县公的爵位都要易主?”
“你疯了!”
“不,我没疯。”司马道福笑容更盛,“是你蠢,蠢得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蠢得无可救药!桓熙断了一条腿,还好端端的做着世子。桓歆是个墙头草,如今照样在建康为官。桓祎被你辱为痴子,现今官至一县之令,谁敢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