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奢靡,石崇能将白蜡当柴火烧,用花椒涂墙。但在民间,多少庶人饥饿病馁而死。至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却不由自主,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两脚羊。
这三个字,是刻在每个汉人心头最深的痛。
桓容静坐在室内,单臂搁于矮榻之上,片刻后起身行到门外,遥望残阳如血,日落西沉,只觉心头沉甸甸,喉咙似被石子堵住。
深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忧国忧民的人。今日却突发感慨,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奇怪。
“郎君,傍晚天冷,该多加一件外袍。”
阿谷不再阻拦桓容外出,小童却是随身紧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睛黏到桓容身上。
几次三番,桓容郁闷得直想叹气。
但经小童打岔,骤起的忧绪一扫而空。桓容转过身,落日的余晖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胧。
“我知道了。”
小童张大嘴巴,竟看得呆住。
“阿楠?”
“诺、诺!”
小童被唤醒,忙踮起脚将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说话,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不用回头便知,来的定是四郎君。
“阿弟!”
隔着数米,桓祎便扬起笑脸。手中捧着三卷竹简,快步走到近前,献宝一样送给桓容。
“阿弟,这是我从书库找到的!”
在他身后,数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没有空手。目测桓祎收获不小,找到的竹简不下上百。这也间接说明,桓家的藏书相当不少。
两晋时代,家藏金银布帛顶多算是豪富,藏书的数量才能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
“这些多是曾祖和祖父留下。”桓祎放下竹简,接过小童递来布巾,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待上巳节过后,我定为阿弟寻来更多。”
“多谢阿兄。”
桓容笑着接过竹简,并请桓祎入内室。小童则留在廊下,引健仆去侧室安放籍册。
兄弟俩坐到矮榻前,桓祎咕咚咕咚灌水,放下杯子咂咂嘴,下意识道:“阿弟这里的水甚甜。”
“阿谷调了蜜。”桓容将漆盘推向桓祎,道,“知晓阿兄喜甜,这些寒具多撒了糖粒。”
桓祎咧开嘴,笑容无比憨厚。用布巾擦擦手,直接开吃。
桓容笑眯双眼。
有个吃货兄弟倒也是件幸事。至少他的饭量不再过于显眼,隔三差五引来诧异视线。
半盘点心转眼消失,桓容展开竹简,静下心来开始研读。万幸有前身的记忆,不然的话,这些以小篆记载的文字,于他而言就是天书。
竹简虽重,记录的内容并不多。
迅速读完一卷,桓容心中有数,余下只看开头,多数扫过几眼便放到一边,随手展开另一卷。
“阿弟,”桓祎瞪大双眼,疑惑道,“你这是在读书?”
“是啊。”桓容头也不抬,唤小童送来更多书简。
“能看明白?”
“自然。”
“阿弟厉害!”
桓容抬头看向桓祎,挑起一条长眉。
桓祎又抓起半根麻花,说道:“我看不得太多字,多了就头疼。当年启蒙时,儒师也曾用心教导,怎奈学会了转眼就忘。心中明白意思,硬是写不出来。”
听着桓祎讲述,桓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桓祎不是智商问题,而是有阅读障碍?
“阿弟?”
“没事。”桓容摇摇头,道,“只是觉得,阿兄并非他人口中所言。”
见桓容没有笑话自己,桓祎的笑容更加憨厚。
“阿弟翻阅这些族谱,是要查些什么?”
“恩。”桓容模糊应了一声。
士族之间互相结亲,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想要行事不出差错,必须把自家的亲戚关系弄明白,以防出门遇到,当面都不认识。
竹简翻开,单是桓温一支就让桓容头大。脑子实在不够用,不得不令小童取来纸笔,摘取主要内容记录下来。
南康公主的生母出身庾氏,论起来,庾希和南康公主是表亲。
桓秘的女儿,他的堂姐嫁给庾友的儿子庾宣,庾友和庾希则是亲兄弟。七拐八拐,他和庾氏又成了堂亲。
他的二哥娶了琅琊王司马昱的女儿司马道福。
从皇室排辈份,司马昱是南康公主的叔父。也就是说,身为婆婆的南康长公主,同身为媳妇的余姚郡公主,在娘家是一个辈分!
看着纸上的线条,桓容彻底头大。
这还仅是冰山一角。
算一算桓大司马的几个兄弟,加上桓氏的姻亲,桓容脸都绿了。
这些亲戚关系,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背下来。
桓容放下笔,捏了捏额心。视线扫过桓祎,后者吃完一盘麻花,正向另一盘下手,满脸的轻松,当真让他嫉妒。
“阿兄。”
“啊?”
“我突然觉得,不能读书似乎不是件坏事。”
桓祎:“……”
桓祎翻腾的动静不小,事情很快传入南康公主耳中。唤来婢仆询问,得知不是桓祎胡闹,而是桓容要查阅族谱,思量片刻,南康公主拊掌笑了。
“瓜儿长大了。”
欣喜之余,令人又送来半屋竹简,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时期。
目送婢仆离去,桓容背靠门框,禁不住泪水横流。
闲着没事吃两盘撒子多好,查的哪门子族谱,操的哪门子心!
可惜事已至此,不容改口。疲惫的搓了搓眉心,转身看向半屋的书简,桓容握紧双拳,拼了!
比起当年熬夜苦读,这点困难算什么!
直至上巳节前夜,桓容仍埋首书海,阿谷和小童均忧心不已。最后是南康公主亲自过来,叮嘱他好生休息,否则不许出门,桓容才垂首应诺,不情愿的离开书案。
躺在榻上,桓容闭上双眼。虽然精神疲惫,眼眶酸涩,所得却是颇丰。最少可以确定,明日遇到建康高门郎君,自己不会说不上话,落得尴尬境地。
烛火微摇,小童抱着一条厚被躺到屏风后。
桓容说了几次,实在说不动,只能由他去了。
待到更漏渐尽,桓容沉沉入梦。额间的红痣愈发鲜红,仿佛宝石一般。
上巳节当日,桓容早早起身。
坚决不穿婢女奉上的大衫,换成蓝色深衣,腰间系带绣有祥云,垂挂碧色暖玉,正是南康公主送来那枚。
“郎君未到年纪,无需戴冠帻,可要束巾?”
桓容点点头。
阿谷净过手,接替婢女为桓容束发。
见有婢女打开漆盒,拿起貌似粉扑的东西,桓容脸色骤变,连连摆手。
吊带衫坚决不穿,粉也绝对不涂!
“郎君,此乃建康之风。”
“我不习惯。”桓容坚持道。见婢仆不死心,更举出谢玄,言明当日见面,对方同样一身深衣,更没有涂粉。
阿谷实在拗不过,只得令人捧下漆盒。
桓容松了口气,离开内室,信步穿过回廊。耳闻清脆的咔哒声响,心中却是不定。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果然,行到回廊尽头,迎面遇上满脸兴奋的桓祎,桓容无语了。
一身长袖大衫,敞开前襟,内里是代表时尚的“吊带衫”。俊朗的面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却称得上后世型男。
问题在于,脸上偏偏涂了一层粉!
“阿弟!”
说话时,粉末簌簌往下掉,桓容无语望天。
“阿谷。”
“奴在。”
“带人为阿兄换件外袍,粉也擦掉。”
“诺。”
数名婢仆一拥而上,桓祎不解其意,愕然的看向桓容。
“阿弟这是为何?”
“三月风寒,为免受凉,阿兄还是换件衣裳。”
看不见就算了,摆在眼前绝对不成!
桓容说一不二,桓祎抵抗不过,只能换上深衣,重新洗脸梳头,坐上牛车。
健仆扬鞭,一路行到乌衣巷口,遇到等候的的谢玄。
一身长袖大衫,腰带仅是松松系住,长发没有束起,如雨瀑洒落身后。风过时,袖摆发尾轻动,百分百的卓越俊逸,潇洒不凡。
赞叹之余,桓容看向闷闷不乐的桓祎,愈发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
如此真名士当面,他和桓祎这样的,还是不要潇洒比较保险。
第八章 上巳节一
桓容欣赏谢玄风采,几名谢氏郎君走下牛车,看着桓府健仆,同样啧啧称奇。
时下人欣赏飘逸俊朗的美男子,代表如潘安。大衫广袖,飘飘欲仙才符合东晋审美。世家郎君女郎挑选婢仆,也多是参照这个标准。
上巳节建康士族子弟同聚,何等风雅之事,如谢玄等人,身边的婢仆小童都是个顶个的俊俏。
偏桓容反其道而行。
小童有,婢仆亦有,样子自然不错。但跟车的二十多名健仆各个古铜肌肤,肩宽背阔,膀大腰圆,肱二头肌鼓起来几乎能撑破衣袖。
南康公主特地下令,跟着郎君出门,长相总要过得去。
可无论怎么挑,军汉终归是军汉。尤其是上过战场的南府军,能挑出身上没几道疤痕的已经算是奇迹。想要长相过关,符合时下人的审美委实是天方夜谭。
“祎弟,容弟。”
桓容桓祎均未及冠,尚没有取字。
谢玄立在车辕前,同二人见礼。同行的数位郎君,能与谢玄并立的仅七八位。不是太原王氏就是琅琊王氏,余下仅是见礼,并未上前。
桓容稍加思量,心中便如明镜一般。
士族也分三六九等。王谢两家属于巨族中的巨族,位于金字塔顶尖,代表门阀中的顶尖势力。其他家族多要仰三家鼻息。
桓温手掌大权,跺跺脚建康抖三抖,龙亢桓氏却属一般。兼同曹魏有些关系,即便桓大司马在朝中说一不二,两度北伐,在民间极有声望,桓氏依旧无法列入顶尖高门。
以谢安、王坦之为首的士族门阀,说不带你玩就不带你玩。
这就是当世规则。
死活走不进圈子里,举刀子也没用。
家族乃立身之本。
假设不是郗家日渐衰落,郗超未必会甘于桓温帐下,屈居为幕府参军。
谢玄亲自登门相邀,给了桓氏极大的面子。
故而南康公主心怀疑虑,却没有阻拦桓容出门。庾希处心积虑,落实桓氏霸道之名,经王、谢郎君这一露面,自然也会冲淡不少。
谢安心系家国,绝不允许因私仇坏国事。庾希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能及时收手,注定要栽个大跟头。
青溪里位于城东,乌衣巷则在城南。
桓容坐在牛车上,随意曲起长腿。
车盖未张,阳光自头顶洒落,带着融融暖意。伴着草木的清香,河水的甘冽,春日里熏人欲醉。
顺秦淮河岸而下,沿途可见各式廛肆埒围。
多数店门敞开面街,大者悬挂门匾,上书古体篆字,小者各色布幌垂落,风过轻轻摆动,同河岸边轻摇的柳枝相映成趣。
河面上,商船舢板忙碌穿行。
船头的艄公赤着半臂,斗笠挂在肩后,用力撑起船杆。伴着河水飞溅而起,小船已经同商船擦身而过。
码头上,头戴平帽的仆役往来穿梭,顺着吱嘎作响的木梯登船,将南北来的货物一一卸下。市货的商人络绎不绝,许多货下船不久就在码头售罄。
桓容看得新奇,留意到几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脸卷须的船主。虽然穿着汉服,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汉人。
“鲜卑胡。”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明显,好奇观望时,身侧已有人帮忙解惑。
“观其形貌应属宇文鲜卑。”
出言之人身着玉色大衫,头戴葛巾,面容清俊端雅。眉飞入鬓,眼尾狭长上挑,却不予人轻浮之感,反有道不尽的书香之气。
“子敬兄。”
方才经谢玄介绍,桓容知晓此人姓王名献之,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是东晋有名的大才子,颇得谢安赞誉。
桓容对他并不陌生。却不是因为王大才子的才气,而是因为他的妻子。
王献之有两任妻子,前任郗道茂是东晋才女,出自高平郗氏,祖父是东晋名臣郗鉴,桓温帐下参军郗超正是她的堂兄。后任司马道福现在还是桓济之妻,桓容的二嫂。
无论前任后任,都能和桓家扯上关系。
桓容面带笑容,仔细打量王献之,暗地里琢磨,假设桓大司马没有去世,桓家势力未被打压,司马道福还会同桓济仳离,不惜背上撵走前妇的恶名也要嫁给王献之?
可惜,假设只是假设。
凡事牵扯上政治难免过“俗”。没准真是帅哥威力过大,迷得余姚郡公主踹了桓济也说不定。
桓容生得极好,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显得灵透。
少年声音清朗,未见同龄人的沙哑,反而格外悦耳。说话时嘴角不自觉上翘,眉眼稍弯,竟让王献之想起母亲最爱的狸花猫。
思及桓、庾两家之事,王献之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撇下亲兄弟和堂兄弟,一路之上与桓容并车,为他介绍建康风貌,长干里的风土人情。
谢玄反倒被挤到了一边。
看着行在右前方的两辆牛车,谢玄对兄长谢靖笑道:“能得子敬的眼缘也是不容易。”
王献之的性情貌似平易逊顺、闻融敦厚,实则却非如此。如果看不上某人,压根理都懒得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庾氏兄弟。
甭管庾攸之还是庾方之,完全是拜访一次打脸一次。为求一幅字,还要继续送上来给人打,不打肿不算完。
知晓桓容能得王献之另眼相看,庾攸之八成会气得吐血。
要么说,在刷脸的时代,有一张得人缘的面孔实在是太重要了。
桓容苦背族谱,死掉无数脑细胞,勉强梳理清同建康士族的姻亲关系。行路之上,除了王献之和谢玄,凡是有印象的族姓郎君,多少都能说得上话。
桓祎陪在身边,目睹此情此景,嘴巴越张越大。
他竟不知道,阿弟这般厉害!
同行健仆更是抬头挺胸,与有荣焉。自家郎君能同得王、谢高门郎君谈笑自若,彼此交好,再没有更长脸的事情了!
遥想前头三位公子赴上巳节的情形,禁不住摇头,暗地里叹气。
嫡子终归是嫡子。
得南康公主和大司马教导,无论品貌才学,小公子都是桓氏族中顶尖。便是早年号称大才的桓秘,在桓容的年纪也未有这般境遇。
牛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石路,咯吱作响。
长袖大衫的士族郎君坐于车板上,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谈诗论道。其人或风仪严峻,或尔雅温文,或潇洒不羁,或清和平允。无论何种情态,皆是面容俊美,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车架过处,引得秦淮河两岸人潮汹涌。
年轻的小娘子、风韵犹存的妇人均走出家门,驻足河岸旁,翘首观望郎君经过。更有小娘子摘下发间饰物,取出随身绣帕,争相投入车上。
一时香风袅袅,花雨阵阵。
女儿家的笑声流淌耳边,清脆娇美,似春日谱出的佳曲。
此情此景,唯两晋独有。
桓容年纪尚小,身在队伍中间,照样被绣帕盖了满头,车板落下绢花细簪无数。谢玄和王献之等人的牛车则是“重灾区”,眨眼被锦绣堆满,各式环佩簪钗闪烁其间。
越向前走,女郎们越是热情。
至河栅篱门前,牛车已经不能称为牛车,完全成了色彩斑斓的“花车”。
谢玄等人已经习惯,神态自若的取下绣帕绢花。
小童婢仆熟练的清点,不时互相对比,哪家郎君收到的“爱慕”更多,哪位郎君不比昨年。
桓容事先不知,阿谷却早有准备,一边清理车上一边暗道,回府后定要报知殿下,小公子风仪过人,待及冠之后,必能同王谢郎君比肩。
桓容的几位兄长,当年可没这份殊荣。
桓祎的牛车行在桓容左侧,同样落下不少绣帕绢花。至于是真有小娘子青睐,还是准头没把握好,不小心扔偏了,那就不得而知。
无论是哪样,桓祎一样开心,望着桓容的眼神颇有几分炽热。
按照后世的话讲,崇拜,赤裸裸的崇拜!
桓容被看得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挪挪位置。见阿谷收拾车板,脑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幸好还是三月,也幸好扔的都是绣帕绢花。要是“投我以木瓜”什么的,别说感受少女们的热情,估计半路就会给砸出个好歹。
在两晋时代,作为一个美男子,甭管安静不安静,出门多会被热情的人群堵住。再遇上几个不理智的,真心会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