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乐侍郎运气不好,过汲郡时,竟撞上了秦氏运送牛羊的队伍。
探路的仆兵率先发现鲜卑骑兵,接连打起呼哨。
天空中飞来两只黑鹰,发出高亢的鸣叫。
秦璟亲自带队,接到讯号后,下令仆兵分开,一队护卫牛羊,另一队策马冲杀。
两个照面,护送“使臣”的鲜卑骑兵就被打残。乐嵩和剩余的十几人被仆兵包围,脸色铁青,却是无论如何都冲不出去。想要横刀自刎,竟被飞过的利箭拦下。
长刀落地,乐嵩恨不能破口大骂。
既不放人也不让死,这是要闹哪样?
“你是汉人?”
仆兵让开一条道路,秦璟策马上前。
为行路方便,秦璟未着铠甲,仅着玄色长袍,长袖内覆着皮质护腕,腰佩长刀,强弓和箭袋挂在马背上,惯用的镔铁抢却不在身边。
闻听此言,乐嵩愣了一下,旋即苦笑。
“是。”
身为汉人却同胡人为伍,即便在北地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此行是往何处?”
“长安。”
闻听秦氏坞堡有酷吏,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早晚都要开口说话。乐嵩自认没那么坚强,也颇为识时务,压根没有隐瞒的意思,完全是秦璟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秦璟用的是吴地官话,乐嵩愣了一下,也回以吴语。虽然不甚标准,意思总能说明白。
部分仆兵能听懂,部分却是云里雾里。
鲜卑骑兵更是两眼蚊香圈,压根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氐人派兵两万,驻扎荆州迟迟不动。太傅……慕容评心生疑虑,恐氐人食言,遣我等再往长安送信。”
“此为慕容评亲笔书信,秘告氐主苻坚,只要能解邺城之困,愿将虎牢关以西的土地尽数付于氐人。”
“放你X的屁!”一个仆兵当场破口大骂。
有听不懂的仆兵询问,前者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鲜卑骑兵顺势听了几耳朵,和坞堡仆兵一样震惊错愕。
“虎牢关以西,包括洛阳在内?”
“是。”乐嵩咽了口口水。
“慕容评倒是打算得不错。”秦璟没有发怒,反而掀起嘴角。偏偏是这样才更加骇人,不只是鲜卑亲兵,连近处的仆兵都有些头皮发麻。
虎牢关历史悠久,因周穆王在此牢虎而得名。
雄关南连嵩岳,北临黄河,是洛阳八关之一,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自汉末黄巾之乱,中原大地连年战乱,百余岁兵火燎原。虎牢关几度易手,至慕容鲜卑立国,曾一度派兵把守。
随着秦氏在西河郡建立坞堡,势力范围向南扩张,虎牢关名为鲜卑掌控,实则早入坞堡之手。
这个情况,在场的鲜卑人都是一清二楚。
现如今,慕容评竟以此为代价,希望能说动苻坚相助,完全是慨他人之慷。不怪秦氏仆兵爆粗,慕容评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他以为苻坚是傻子?还是以为秦氏是软柿子?要么就是自作聪明,以为能借机挑拨氐人和秦氏坞堡,之后坐收渔利?
“家里的火还没灭,就想着旁人的地头,真是不知所谓!”
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有封口,更没有秘密可言。
秦璟读过两遍,竟是笑了。
“秦松。”
“郎君。”一名面相憨厚,身材高壮的部曲上前。
“看看,能不能仿?”
秦松接过竹简细看几遍,手指在空气中描摹,道:“时间太短,十成恐怕不行,只能像个七八成。”
“足够了。”
秦璟抽出匕首,将竹简上“虎牢关”等字样刮掉,随后当着乐嵩等人的面,让秦松仿写,改成了南阳郡和颍川郡。
南阳郡在荆州,颍川郡在豫州。
前者已在乞伏鲜卑手里,后者现为慕容垂掌控。比起接管虎牢关和秦氏发生冲突,这两地明显更容易得手。
无论苻坚还是王猛,见到这样的条件,九成都会动心。
竹简改完,秦璟看过一遍,用葛巾包好,送到乐嵩面前。
乐嵩苦笑道:“秦郎君,何不杀了在下?”
这样的书信送过去,他回到燕国就是死路一条。
“足下无妨投了苻坚。”秦璟笑容冰冷,说出话恍如刀锋,却恰好能解乐嵩的困境,“氐人欲接管两郡,书信不够,足下可以为证。有此功劳,何愁没有出路?”
乐嵩的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知道秦璟不怀好意,可他话中的提议却是自己唯一的生路。
背上数典忘祖的骂名,为了官途荣华投靠胡人,早就不在乎名声。是在慕容鲜卑朝中为官,还是在氐人手下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乐嵩扫过身边的鲜卑骑兵,目光颇为隐晦。
没有他开口,秦璟举起右臂,一阵箭雨之后,鲜卑兵纷纷落马,不存一人。
“多谢秦郎君。”
“不用谢我,无非各取所需。”秦璟唤来两名部曲,对乐嵩道,“他二人将送你往河内,自有鲜卑骑兵送你往长安。”
鲜卑骑兵?
乐嵩皱眉,表情中带着明显的疑惑。
“皆为乐安王部众,足下无需担忧。”
乐安王慕容亮被“买”回燕国后,一心钻到钱眼里,大手笔同秦氏坞堡交易人口,赚得合浦珠十枚,金珠四枚,还有整整十车绫罗绸缎。
起初,他有所顾忌,做得还算隐秘。
随着交易次数增多,到手的钱帛越来越多,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自己封地的汉人不够,竟和几个兄弟、从兄弟以及外兄弟商量,低价购进,高价卖出,做起了二道贩子。
纸终究包不住火。
慕容亮的生意很快被渔阳王慕容涉察觉。
就在后者打算集合皇室和宗室对他加以严惩时,东晋发兵北上,燕国一败再败,满朝文武担忧城破国灭,处置慕容亮的事就此搁置。
知道事情不好,慕容亮愈发变得疯狂,当真是赚起钱来不要命。
以他的打算,甭管邺城守不守得住,肯定不能在此久留。是找块地盘自立,还是投靠其他胡人,都比留在邺城强上百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
无需其他,单是从秦璟手中换来的珍珠,交易成金子,两辈子都花用不完。只不过,在跑路之前必须做好准备,将财产分批移走。
慕容亮左思右想,干脆找上秦璟,并且言明,只要对方愿意帮忙,另有五百汉人送上。
送上门的人口,秦璟自然笑纳。
河内的鲜卑骑兵主要负责运送金银和押送人丁。按照慕容亮的计划,这些人暂留该地,作为他往长安的接应。
慕容亮计划投靠氐人,早早开始准备。如果知道乐嵩之事,非但不会生出抱怨,反而会感激秦璟,正愁和苻坚搭不上边,机会就送到眼前,当真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间种种,秦璟无意与乐嵩多言。
他相信,无论是慕容亮还是乐嵩,想要在秦国站稳脚跟,绝不会多提秦氏坞堡半句。
日后事发,氐人和慕容鲜卑死掐,更没有秦氏坞堡的事。
当然,遇上两败俱伤,做一回渔翁,秦璟也不会拒绝。
送走乐嵩,秦璟下令加速前行,终于在预定时间抵达枋头外十五里。
彼时,桓容接到秦璟来信,已同刘牢之商定计策,等着再坑渣爹一回。
郗愔闻听此事,答应出面同桓温周旋。但是,作为出面的“报酬”,送来的牛羊他要分一成。
“我营中尚有余粮,牛羊可为战后嘉奖。”
行军这些时日,桓容对组成大军的府军私兵均有了解,绝大多数是每日两餐,餐餐半饱。吃的蒸饼里夹着麸皮,多数还带着酸味。
像前锋右军这样蒸饼管饱,隔两天三还能喝上肉汤、啃几块骨头的情况,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郗愔要分牛羊,不是为北府军改善伙食,而是作为英勇士兵的奖赏。
在多数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
桓容面上未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是他没事做在这里伤春悲秋,而是看到士兵的待遇,委实感到心酸。
上战场的是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是他们,为了家国百姓舍命的是他们,结果饭都吃不饱,本该归入军粮的肉食,竟成了激励作战的奖赏!
离开郗愔营盘,桓容良久不语。
他再次认识到,在这个乱世之中,实力有多么重要。哪怕想得再好,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切都是白搭。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没有努力就不会有成功。
没做就气馁,永远不可能达成目标。
渣爹照样有落魄时,他的起点远高于一般人,需要的只是努力,不停的努力。
思及此,压在心头的郁气消去不少。
桓容抬起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苍鹰,笑着将手指扣在唇边,试着打唿哨,和之前一样没能成功。
“看来我真不是潇洒的料。”
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桓容抚过鹰羽,解下绢布。扫过两眼之后,当即咧嘴一笑,追上前方的刘牢之,道:“将军,军粮到了!”
刘牢之闻言大喜,亲自点人往约定地点取粮。
桓容作为交易人,自然要与他同行。
“天热,牛羊不便宰杀,营中需临时搭建畜栏,还要派人巡守。”
“好!”
桓容未登武车,改和刘牢之一样骑马。
点出的部曲兵卒共三百余人,都是流民出身,有的曾为胡人羊奴,均有放牧经验,遇上牛羊不至于手忙脚乱。
一行人驰出营外,动静实在不小。
邓遐朱序心下生以,派人往右军打探,却没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得按下不耐,等刘牢之和桓容回营后再问。
郗愔同样没闲着,早已前往中军拜会桓大司马。
既然得了好处,事情总要办得漂亮。桓元子有言在先,这“买粮”的钱他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距离尚有几百米,就能听到牛羊嘶鸣。
想到将要同秦璟再会,桓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自初识以来,两人没少打交道,他防备秦璟没事挖人,为此不惜死掉上万个脑细胞,也佩服对方的才略豪情,随着了解越深,佩服也就越深。
现如今,秦璟又出手相助,帮了这么大的忙,桓容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随着距离渐进,已能看到玄衣绢带的俊朗身影。
桓容一个激动,下意识甩了下鞭子,战马吃痛,加速向前冲去。
擦身而过时,刘牢之大为惊讶,不禁道:“容弟的骑术竟是如此精湛,以前必是藏拙!”
众人纷纷点头,对桓府君的“谦虚为人”心生赞叹。
桓容伏在马背上,半点不知众人所想,风似刀刃刮过脸颊,头皮一阵阵发紧,无论怎么吞咽,喉咙都是愈发干涩。
话说,该怎么让战马停下?
停不下好歹减速。
继续直冲向前,可要撞进羊群里了啊!
掌心出汗,缰绳脱手。
桓容顾不得形象,忙要抱紧马颈。
秦璟最先发现状况,策马飞驰上前,千钧一发之际,捞起了险些滑落马背的桓容。
砰砰!砰砰!
桓容惊魂未定,心跳得飞快。
秦璟低下头,手指顺过他的额际,拂开一缕汗湿的黑发。
刘牢之策马上前,想要开口询问,看到眼前一幕,话被堵在嘴里,眼睛瞪得铜铃大。
这情形……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第七十五章 疑心
万余头牛羊赶回营盘,动静委实不小。
刘牢之带去的府军手忙脚乱,一人稍有不慎,险些激怒领头的公牛,引起畜群一场骚乱。
十五里的路,硬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队伍抵达大营门前,驱赶牛羊的汉子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转头看向秦氏仆兵,不由得心生敬佩。
比起这份甩鞭子的本事,当真差了人家十万八千里,需要认真学习!
看到规模庞大的畜群,守营的士卒全都愣在当场。
众人实在不明白,刘将军和桓校尉离营两个时辰,竟然赶回万余头牛羊?他们该不是劫了哪个胡人商队,要么就是鲜卑部落?
疑惑之后便是欣喜。
这么多的牛羊赶回来,不是军粮也是奖励,又能有肉汤喝,众人如何不喜。
“开营门!”
刘牢之策马上前,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喜意。
天气炎热,北伐军上下都被晒黑不少,如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也不能免俗。像桓容一样晒不黑的实在少之又少,堪称军中奇景。
“诺!”
士卒不敢耽搁,连忙让开位置,随后有数名步卒移开拒马,打开营门。
咩——
哞——
府军甩动长鞭,牛羊被驱赶成长列,陆续进入营内。
邓遐和朱序听到消息,半信半疑赶来,看到挤在大营内外的畜群,不禁嘴巴张大,满脸惊讶。
“道坚,何来这般多的牛羊?”邓遐率先开口。
刘牢之骑在马上,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尤其是邓遐,上次军帐前发生的事,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是理智尚在,真想呛上一句:咱们很熟吗?可以字相称?
见他神情不对,隐隐现出一丝不耐烦,朱序拉了拉邓遐,无声的让开道路。
对方还算识趣,刘牢之没有再斜眼,开口道:“桓校尉寻的商队,高于市价买来的军粮。”
这句话有几层意思,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其一,告知邓遐朱序,商队是桓容找的,牛羊是桓容买的,以二位和桓校尉的关系,百分百不用惦记。
其二,这些牛羊高于市价,如果想用金子绢布交换,可要提前做好准备。
套不上交情,也不想出钱,只能站在一边眼馋,连根羊毛都捞不着。
抢?
试试看,刘某人手中的长枪可不是吃素的!
刘牢之话不多,却是连削带打,使得邓遐朱序心中生怒,满脸赤红,心中暗道,同为前锋军将领,要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上了战场可是一起拼命!
可惜,哪怕两人头顶冒火,刘牢之照样我行我素。
同行数月,摸透两人性情,指望他们发挥同袍情谊,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眼红运粮队的战功,利用职务之便排挤桓容,甚至命人射杀苍鹰,如此心胸狭隘斗筲之人,即便不能避开,也绝对不能深交。
谁知会不会突然翻脸,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刘牢之在前开路,三两句挡回邓遐朱序的刺探,将他们开口索要的机会堵死。
桓容走过营门,见两人铁青着脸站在一边,下意识看向刘牢之,却见刘将军摇摇头,明白表示,不用理他们,有事我兜着!
或许军粮来得太及时,也或许是认出秦璟,刘牢之对桓容多出几分敬重,不至于摆在面上让外人生疑,可身为当事人,桓容确实有所体会。
不提刘牢之有什么目的,就现下而言,应该算是好事。
桓容轻踢一下马腹,在马背上向两人拱手,旋即不发一言,快速追上刘牢之。
秦璟一行缀在队伍后。
为避免麻烦,秦璟没有表明身份,营中仅知这百十人是商旅,看在桓校尉的面子上才冒险穿过州郡,送来这些牛羊。
虽说高于市价,但现下不比往常,邺城内的粮价都翻了几番,遑论这些膘肥体壮的牲畜。
“请!”
有盐渎役夫,畜栏的搭建无需费心。留下主簿和谋士清点数量,刘牢之翻身下马,将秦璟请入帐中。
“刘将军客气。”
秦璟抱拳还礼,大方走进帐内,坐到刘牢之对面。
桓容没有半点犹豫,坐到秦璟右侧。
刘将军眼角抽了抽,想起之前见到的一幕,知晓两人莫逆,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刘将军,”秦璟当先开口,心情貌似不错,“按照先时约定,以低于市价三成交易。多出部分,刘将军可自行处置。”
“秦郎君仗义,果是信人。”刘牢之道。
“璟非仗义疏财,而是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将军无需如此。”秦璟笑道。
“此言差矣。”刘牢之摇头,正色道,“不瞒秦郎君,大军驻于枋头超过半月,水道将要不通,粮道恐将断绝。虽有存粮,到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多亏桓校尉准备充分,某麾下才没有断粮。如今仰赖秦郎君高义,得万余牛羊,解我等燃眉之急,这声谢,秦郎君当得!”
说话间,刘牢之肃然神情,再向秦璟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