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孙家的事安排妥当,戚云恒也没有立刻放人出宫,直接在乾坤殿里开起了小朝会,把初五大朝会需要应对的问题预先梳理了一遍。
等到商讨得差不多了,相关的旨意也都拟了出来,隽写完毕,戚云恒便命宫人送上夜宵,让朱边等人填饱肚子再出皇宫。
戚云恒自然不会眼巴巴地坐在龙椅上看他们吃饭。在把其他人的夜宵摆好之后,魏公公亲自将戚云恒的那份也送了上来,其中就有戚云恒从欧阳那里带过来的奶味蒸糕。
戚云恒本没打算将这东西与人分享,但蒸糕刚一端出,朱边的鼻子就跟着抽动起来。
“什么好物?竟然这般香甜!”朱边立刻问道。
朱边有两大癖好。一个是掀盖子,把可大可小的事闹到最大;另一个就是吃,既要吃饱,更要吃好。只要肚子一饿,不管是在议事还是打仗,他都要拿出食物或者找到食物,堂而皇之地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据传说,朱边之所以抛弃上一位主君,转投到了戚云恒的麾下,就是因为那人猎杀了一只母鹿却没有把用珍贵香料烤制出来的鹿肉拿出来与朱边分享。
传说是不是真的只有朱边自己知道,但他好吃这个毛病却是再真实不过。已近不惑之年的朱边至今还是王老五一枚,府中没有娇妻美妾,倒是养了一大群厨子,所有的俸禄也都花在了吃吃喝喝上。
戚云恒很清楚朱边嗜吃的毛病,无奈地叹了口气,命魏公公将蒸糕再次切分,赐与下面诸人。
高名很早以前就在欧阳家里吃过这东西,一看模样再一闻味道就知道肯定是欧阳带进宫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立刻不客气地塞进嘴巴,一口吞下。
另一边的朱边却是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下一小块,放进口中细细品尝,很快就自语道:“细面……奶……羊奶……不,不是羊奶……还有这种甜味……也不是蜂蜜……”
“朱爱卿若是喜欢,朕明日就将这糕点的方子送到你的府上。”戚云恒说道。
欧阳从来不做吃食方面的生意,对这方面的资源也不甚在意,朝他要一份糕点方子送人,应该不至于被他拒绝。
“谢陛下恩宠,但方子就不必了吧。”朱边却果断摇头,“就臣这根饕餮之舌的判断,即便是拿到方子,臣也肯定做不出一样美味的东西。”
“你府里不是养了一支火头军吗?难道那么多厨子就没一个会做蒸糕的?”霍丙申好奇地问道。
“这不是厨子会不会做的问题。”朱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别小看了这块蒸糕。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是这么白、这么可口的细面就不是一般的麦子磨得出来的。还有,糕中有奶味,却不是羊奶更不是人[乳],更尝不出丝毫的腥膻,不是世间不常见的奶种,就是用了不为人知的秘法。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糕中的甜味并非来自于蜂蜜。若我猜得没错,这应该是一种糖,只是并非民间常见的麦糖或者灰糖,因为它味道更甜,却又没有影响到蒸糕的颜色——陛下,不知臣猜得可对?”
“朕无法作答。”戚云恒无奈苦笑,“你所看到的这道糕点,从食材到厨子,都是皇夫的私产,与朕没有一丝半缕的关系。这也是朕未曾想到该与诸卿分享此物的原因所在。”
“皇夫也喜美食?”朱边眼睛一亮。
“这个……”戚云恒迟疑了一下,很快就略显尴尬地答道,“与其说是喜美食,不如说他喜奢靡,好享乐。”
不等朱边等人有所反应,戚云恒马上又补充道:“但皇夫并非贪婪之人,更不曾做过欺压百姓之事,也无需朕乃至国库奉养,诸位爱卿亦不必为此担忧。”
“这一点,臣倒是相信。”朱边道,“糕中使用的奶糖二物已经不是奢靡之词所能局限。这样的好物,再多的民脂民膏也变不出来,皇夫的手中必有秘法或者能人。”
——应该是两样都有吧!
戚云恒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亦是笑而言道:“不是朕吹嘘,以皇夫的才华和能力,无论是主持户部还是监管工部,均可游刃有余。”
戚云恒早就觉得,若欧阳将自己在享乐上的精力分出一半来图谋上进,就算无法开辟一个新王朝,起码也能雄霸一方,做一方诸侯。可欧阳却对这种事兴趣缺缺,从始至终都只龟缩于一角,悠哉游哉地关门度日,既不妒羡权贵,亦不怜悯苍生。
“陛下,皇夫再好,也好不过天道人伦。”或许是察觉到戚云恒此刻的语气实在是与有荣焉,纪鸿马上轻咳一声,提起了一个与皇夫背道而驰的话题,“待到新年过后,选秀一事便该提上日程了。顺利完成此事,方可安天下臣民之心,解陛下子嗣单薄之忧。”
戚云恒收回思绪,以一种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关于选秀,朕确实有所烦忧,只是与皇夫并无丝毫关系。朕今日就说上一说,也请诸位爱卿帮朕想想解决之道。”
“陛下请讲。”纪鸿赶忙躬身,其他人也竖起了耳朵。
“秀女入宫后——住哪儿?”戚云恒一字一句地问道。
“……”
大殿里顿时没了声音,紧接着,所有人便都苦笑起来。
戚云恒一心征战,并不是贪图享乐之人,十年来的收益大多变成了粮草军械,囤积下来的奢侈之物少之又少,仅存的那一部分也多是真金白银,用来治理国家倒也充沛,但若是用来布置宫中的屋舍楼阁就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如今又是新朝初建的第一年,各地的贡品都还没个影子,戚云恒舍不得也不可能动用国库里的金银去布置宫舍。
而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兴和帝也同样不是什么奢靡之人,再加上那时候天灾*不断,举国上下都处在动荡之中,内库里的金银珠宝都已经被拿出来赈灾打仗了,各地的供奉更是早已名存实亡。最后的十来年里,宫内就不曾再添加过什么御用之物,而那些残留下来的、不知道多少人用过的陈年旧物,又怎么配得上那些如花似玉的佳人秀女?——哪怕只是为了新朝的脸面也不能这么做啊!
正因如此,太后和四妃宫中用的都是从潜邸里运送过来的私财旧物,夏宫也是欧阳自己出人出钱出物收拾出来的,只有皇后的凤栖宫是戚云恒派人用东拼西凑的新东西重新布置了一遍,不可避免地有了花销。
即便是不考虑装修方面的花销,光是建筑物本身也一样让人头大。正因为前朝的财务状况比如今的戚云恒还要糟糕,皇宫中的很多屋舍都已年久失修,若是不经修缮就贸然入住,丢人是一方面,更糟糕是极有可能房倒屋塌,闹出人命。
见纪鸿和其他人都不再出声,戚云恒便顺势说道:“选秀的事还是推迟一年再说吧,至少也要等到春暖花开之后,把该修缮的地方全都规整好了再说。”
“臣等谨遵圣意!”纪鸿等人立刻齐声应诺。
第18章 天家父女
用过夜宵,朱边等人带着各自的任务离开皇宫。
就在走出宫门的时候,朱边悄无声息地凑到高名身边,小声问道:“高都督,你跟在陛下身边最久,对夏宫里的那位皇夫应该也很是熟悉吧?”
“您到底想问什么,直说吧!”高名最不想谈论的人就是欧阳,但朱边也是个难缠的滚刀肉,绝不会因为他的缄默就放弃好奇。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朱边挑眉问道。
高名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么说吧,若是您哪一天觉得自己活腻了,不妨试着招惹他一下。”
“……陛下就这么宠爱他?”朱边一阵无语。
“这和陛下的宠爱没有半点关系。”高名叹了口气,“不管旁人怎么说,在我看来,那一位从来就不是靠着哪个陛下的宠爱过日子的。”
“哪个陛下……”朱边的脸色不由得古怪起来。
高名却不想再就此事多言,朝着朱边拱了拱手,“您若是真想了解那位,不妨找些京中老人,向他们打听‘欧三’一名。无论是前朝遗族,还是地痞无赖,亦或是寻常百姓,都可以为朱尚书除疑解惑。”
说完,高名便加快脚步,把朱边甩在身后。
——简直就跟躲瘟神一样。
朱边摸了摸鼻子,对那位传说中的皇夫愈发好奇。
这时候,戚云恒也离开乾坤殿,乘上肩舆,浩浩荡荡地去了王皇后的凤栖宫。
虽然已经让青桐把戚雨浠的事告诉皇后,但有些话还得戚云恒亲自过来和王皇后说上一说。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欧阳都是没可能给他管理后宫的,这项职务最终还是要落到皇后头上。即便是客观条件所限,后宫里的很多事都还不能交到王皇后的手中,但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琐事试试她的能力以及立场却也该着手去做了。
因戚云恒提前派人通知过自己要来凤栖宫的事,这会儿天色虽晚,凤栖宫中依然是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王皇后已经率人等在院中,亲自将戚云恒接下肩舆,迎入正殿。
“雨浠已经睡下了?”见王皇后没把戚雨浠带在身边,戚云恒便随口问了一句。
“用过伤药,臣妾就让青桐姑姑带她去偏殿的房间里休息了。”王皇后答道,“那孩子实在是……唉……也不知孙氏怎么就下得去手!再怎样,那也是她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说话间,王皇后偷偷瞥了戚云恒一眼。
虽然今日之事必然会被归咎于孙氏乃至太后的头上,但就王皇后看来,戚云恒对孩子的漠视才是这场祸乱的根源所在。她入宫这么些天,就没听闻戚云恒召见过哪位皇子,也不曾听闻戚云恒去过哪个妃子的宫中。宫外的才子大儒全都眼巴巴地等着给皇子们当老师,比如她家中的祖父、叔父,但就王皇后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戚云恒恐怕早就把给皇子启蒙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也就是诸皇子的母妃都很得力,早早就亲自教导各自的儿女读书写字,这才没让他们虚度了年华光阴。
王皇后也就能在心里腹诽一下,而戚云恒却是压根就没想到此事会和自己有所关联。他的恼怒主要来自于孙氏的再次欺骗——而且是再一次成功的欺骗,至于戚雨浠被虐伤的事顶多算是火上浇油。
“从今往后,雨浠就由你来照顾。之前的嬷嬷和宫女都已不可再用,你先由自己宫中分出些人手给她使用。等到年后,我再从别处抽调些宫人,把凤栖宫应有的人数补全。”戚云恒叮嘱道。
“臣妾明白。”王皇后躬身应下,接着便道,“雨浠的身份有变,名字是不是也应该……”
戚家的人口一向不丰,祖宗在撰写族谱的时候就没怎么费心,对家中的女孩也不像别家那样忽视,同一辈的男孩和女孩全都共用一字,只是余下的那个名字有所差异。像戚雨浠这一代的男孩就是从雨字,取三点水旁,而女孩却是从雨字,取雨字头。
因此,在戚雨浠由男转女之后,名字也得有所改变。
“这个不急。”戚云恒摆手,“雨浠依旧按照皇子的规格教养,待我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做更改。”
“臣妾遵旨。”王皇后立刻不再多言。
“在正式的旨意下达之前,还请皇后谨言慎行,莫要将雨浠的情况泄漏出来——即便是母后问起,皇后也只需将雨浠被生母虐伤之事告知即可。”戚云恒再次叮嘱。
王皇后立刻意识到戚云恒还有后续的谋划,而太后在戚云恒心中的地位也昭然若揭,但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她对沉默是金的道理再明白不过,并未因此多言,只是又一次地躬身应诺。
戚云恒也没再多说什么,该说的话说过了,接下来就看王皇后这边的表现。
正准备就这么离开,戚云恒猛然间想到自己还没见到戚雨澈本人。虽说以王皇后的家教和秉性,怎么都不可能像孙氏一样虐待一个五岁大的小姑娘,但人是他安排过来的,总要过去看上一眼,确认一下。
“去看看雨浠吧。”戚云恒当即说道:“悄悄过去,不要惊动了她。”
“诺。”王皇后顺从地应了一声,把戚云恒领向西配殿。
戚雨浠果然已经躺下,青桐和两个嬷嬷正守在她的屋中,见戚云恒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戚云恒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作声,并把王皇后也留在原地,独自走到戚云恒的床边,掀开遮挡在那里的重重帷幔,把里面的小人露了出来。
戚雨浠很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见梦魇的冷汗也不闻嘤嘤呓语,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更加轻柔舒适的素绉缎,外面亦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素被。
当然,凤栖宫中的地暖早就烧了起来,室内温暖如春,即便是衣裳单薄也不会着凉。
“有没有吵闹过?”戚云恒问道。
“并未。”青桐躬身答道,跟着又略显迟疑地补充了一句,“殿下……有些太过安静了。”
——安静未必就是坏事。
戚云恒没有回应,心中却想起了自己刚被兴和帝指婚给欧阳的那会儿。
那时候,京城里还不知道他的生父卫国公已经战死,还有不少人站出来请兴和帝收回这道比玩笑还要不堪的旨意。但随着卫国公战死一事被公开,那些说话的人便销声匿迹,即便是最反对这桩婚事的生母云氏也闭上了嘴巴,愤怒但却安静地给他准备好了嫁妆。
从始至终,无论是一度反对此事的朝臣,还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曾问过他本人对此事的态度,反倒是下达旨意的兴和帝在婚礼的最后关头将他悄悄叫到皇宫,问他是否想要拒绝这桩婚事。
兴和帝当然也不是真的为他着想,一如这桩婚事,不过都是出于对权力和利益的谋划。如果他当时选了拒绝,兴和帝肯定会提出替他摆平这桩婚事的条件——比如,由他出面解决那些没能和卫国公一起死掉的旧部死忠,使兴和帝能够顺利接掌卫国公遗留下来的兵权。
但那时的他几近心死,能够与倾慕已久的人喜结连理反倒成了最后的慰藉,当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兴和帝,终是将这桩婚事变为了事实。
而再次看到曙光,却是在婚礼的当晚。
欧阳没有和他圆房,还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有什么可沮丧的。皇帝只能阻止你娶妻又拦不住你纳妾,孩子那东西,自然也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缥缈阁里的姑娘更是胜过皇帝后宫,想女人了就随时去找,我又不会真把你当成女人,关后院里不让你出门。”
虽然欧阳的话把戚云恒的满腔柔情浇成了青烟,却也让他有了重新振作的[欲]望。
之后,也是在欧阳的默许和协助下,戚云恒与卫国公的旧部取得了联系,最终做出了接管卫国公留下的军队并加入“义军”的决定。
或许,他这个小女儿也清楚自己孤零零的现状,这才闭口不言,免得自取其辱。
戚云恒幽幽地叹了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地发现戚雨浠的眼皮下似乎有所异动。
戚云恒仔细看了一会儿,很快扬起嘴角,“既然醒着就把眼睛睁开,再装下去,朕会以为你是心含怨忿,不想与朕相见。”
戚云恒的话让身后的王皇后等人吃惊不小,青桐的膝盖更是弯了少许,似在考虑跪下请罪。但床榻上的戚雨浠还是又“装”了一会儿才把眼睛缓缓睁开,与戚云恒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推开身上的素被,慢悠悠地坐了起来,蜷起小腿,跪坐在床榻上,一板一眼地给戚云恒行了个跪拜礼。
——若真是个皇子,倒是可以好好培养一番。
看到小雨浠稳稳当当且又不卑不亢地向他见礼,戚云恒忽地生出了些许遗憾。
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戚云恒很快进入到父皇的状态,沉声道:“你年纪虽小,却不是痴傻之人,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应该也很清楚。”
戚雨浠抿了抿嘴唇,将头点了一下。
“可是你的母妃孙氏所为?”戚云恒问道。
戚雨浠垂下眼睑,再次点头。
另一边的王皇后立刻捂住嘴巴,一方面惊讶于虐伤之事竟然真是生母所为,另一方面却是惊讶于戚雨浠的冷静乃至冷漠。
这孩子,竟然一点为其生母求情的意思都没有!
对此,戚云恒却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做出此事的孙氏应该受到怎样的责罚——她是你的生母,朕不会要她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已将她压入秋芜庭,在你成年之前,都不必再与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