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虽不是个君子,但在信用上却比那些自以为冰清玉洁的大臣要好上许多,一向是说到做到。他肯应下此事,必然是有完成此事的把握。
但让兴和帝懊恼却又不甘的是,欧阳似乎就没想过救他,句句都是“你赶紧去死”。
不等兴和帝将这种复杂的心情消化干净,欧阳已经把手一拱,“就这样说定了,不管我在内库里找到什么,我都会送那三个人下去陪你,还请陛下安心上路,莫要再牵挂红尘。”
说完,欧阳便调转身形,朝门外走去。
但刚走了两步,欧阳又停下脚步,转回头道:“永泰宫的寝殿床下有一间密室,你要是不想自己尸身遭罪,就躲到密室里了断,只要动手前把里面锁死,外面的人就算发现那里有蹊跷也是打不开的。”
兴和帝原本因欧阳驻足而提起来的心瞬间又跌回了谷底,心中的惊疑更是炸裂开来。
“你怎么知道?!”兴和帝脱口问道。
欧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你到底是谁?!
兴和帝握住椅子的扶手,死盯盯地看着欧阳远去的背影。
但不管他如何地目不转睛,欧阳终是消失在大殿之外,倒是之前失踪了好一段时间的大太监汪九龄颠颠地跑了进来,一脸欣喜地说道:“陛下!我找到出路了!百景园锦绣池的活水是从外面护城河里引进来的,下面有个暗渠,我已经让人试过了,拆掉暗渠上的铁栏杆就能从暗渠游出宫去……”
——终究还是有人忠于他的。
兴和帝悲凉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
“啊?”汪九龄正说得兴起,闻言顿时一愣。
“朕不想逃,也不能逃。”兴和帝垂下眼睑,“给朕准备笔墨纸砚,朕有一封信要写给戚云恒。”
“陛下!”
“放心,朕并不是向他摇尾乞怜。”兴和帝淡淡一笑,“但事已至此,再负隅顽抗也不过是拖累这天下众生,倒不如干干净净地退让,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平。”
“陛下——”汪九龄的眼眶里涌出了泪光。
兴和帝笑着摆了摆手,“伺候笔墨吧。”
“诺!”汪九龄抹掉眼泪,迈步上前。
欧阳这会儿已经进了内库。
正常情况下,皇宫本就是戒备森严之地,内库里宝贝虽多却都是死物,自然没必要再故弄玄虚地在库房的建设上做手脚。成国皇宫的内库就建在永泰宫的后边,四四方方一个院子,里面是一间间四四方方的库房。
欧阳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门锁也被人砸落在地。
但库房这种地方再怎么样也不会是让人随便进的,院门的门锁虽然被人砸开,但库房的铜门铁锁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了。
欧阳目光一扫,发现只有西边的两间放置日用器皿的库房是开着的,明显已经被人扫荡过,地上一片狼藉。
但欧阳要的那座内库中的内库并不在那里,他也只是扫了一眼就不再关注,迈开脚步,走向最北边的一座库房。
铜门铁锁拦得住普通人却挡不住欧阳,他把手往铁锁上轻轻一放,放出神识和灵力,很快,铁锁便自动弹开,铜门也应声而开。
欧阳径直走了进去。
这间库房里收藏的都是青铜器。对宗室士族来说,每一件都传承有序,贵不可言。但在普通小贼眼里,这些东西就没那么值钱了,搬运困难,销赃麻烦。
欧阳也没理会这些青铜器,但原因不是它们的价值,而是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件青铜器都不是可以随意碰触的,有的是暗藏机关,可以置人于死地,有的却是开启另一处库房的关键,一旦挪动了位置,就算他拿到了那间库房的钥匙也别想把门打开。
好在,这间库房尚没被任何人动过,欧阳来到库房深处,密室入口,顺利地用钥匙开启了密室的大门,看到了下行的楼梯。
这间库房是成国的开国皇帝建造的,其目的据说是想要给后代子孙留下一笔救命的财富,使他们在危难关头可以东山再起或是避世隐居。
然而皇位的传承并不总是秩序井然,几代之后,新的皇帝就对这处内库的意义没了概念。到了兴和帝这里,更是连怎么开启内库都不知晓。
欧阳也只是听说却没有亲自来过。为了以防万一,他没敢亲自下去,拿出一只纸鹤,将神识附着在上面,然后施展法术,将纸鹤送入通道。
下面果然是有机关的,只是纸鹤轻而小,并未将其触发,而库房里存放的东西也不算多,欧阳很快就在一个博物架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两枚玉佩。
——果然在这里。
没在建元帝的陵寝里找到玉佩,欧阳就猜想这东西应该是被收藏在了这里。如今一看,还真是被他猜着了,总算没有枉费他许给兴和帝的承诺。
欧阳收回纸鹤,亲自进了通道,避开纸鹤探查出的机关,径直来到放置玉佩的博物架前。
这两枚玉佩被收藏在一个檀木盒子里,质地自不用说,晶莹剔透,温润无暇,只是雕工却有一些马虎,虽是一龙一风,图案却简单到了极致,不过就是能让人辨出那是龙凤罢了。
欧阳拿起玉佩,翻转过来。
如他期待的一样,两枚玉佩的背后都有小篆体的刻字,龙的背后是河字,凤的背后是槿字。
其实这样的玉佩还有一枚,前面的图案是虎,后面的文字是檐。
只是,那枚玉佩已经不存在了。
就在他滑落池塘,断绝呼吸的那一刻,他的魂魄得以保全,那枚玉佩却化为尘埃。
欧阳深吸了口气,拿起装有玉佩的盒子,转身朝来路走去。
临走前,他又顺手拿了几个匣子,将本就没有存放多少东西库房变得更加空旷。
第3章 改朝换代
眼见着腊月已经过半,除夕就在眼前,距离欧阳与兴和帝的最后一次见面也过去一月有余,成国已经随风而逝,戚云恒亦已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华。
欧阳也早就回到自己的桃源之地——距离京城只有一县之隔的山庄。
当年,戚云恒离京之后,欧阳见事态不好,又担心戚云恒投靠乱军,拖累自己,干脆和家里人“打”了声招呼,举家迁出了京城。
但欧阳和家人的关系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也不乐意让自己名义上的父母兄长留在身边指手画脚,相看两相厌,只把和自己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大侄女留了下来,余下的送出京城之后就撒手不管,让他们自谋生路去了。
当然了,欧家好歹也是开国元勋,子子孙孙再怎么不成器,家里的爵位也没丢过,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就算他不管,人家也自有妥善的去处。
这几年,欧阳没和家里联系,但他名义上的大哥却没放弃兄友弟恭的奢望,打着看顾女儿的名义,年节的时候总会派人过来看看。这位大哥算是欧家难得的一个明白人,欧阳没忍心把他拒之门外,在山下开出一条能够穿越迷踪法阵的小路,让他派来的人能顺利进山。
这条路倒是还在,但为了安全而布下的迷踪法阵却已经被欧阳拆除。如今战事已终,山庄又临近京城,兵匪乱民都已经被大功告成的东山军清剿一空,如果还有危险,那也只能是戚云恒知道了他的所在,过来灭口。
但欧阳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虽然戚云恒是被逼无奈才嫁给他,但他们俩的关系还真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糟糕,甚至比那些相敬如宾的普通夫妻还要好上一些。
戚云恒决定加入乱军的时候,他还给戚云恒拿了一万两黄金,送了一座藏有粮食的库房。
虽然他的初衷是把这笔钱当成分手费,但这种心里话他自然不会告诉戚云恒,而戚云恒显然也不会往那方面理解。单从结果来看,戚云恒能打下江山,从被人决定命运的人变成决定别人命运的人,他给出去的黄金和粮食决定是起了作用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戚云恒得记他一份恩情。
当然了,跟皇帝讲恩情纯属犯傻,真正让欧阳认定戚云恒不会杀他灭口的原因却是另外一点——
分别之前的那个晚上,戚云恒把他睡了。
如今想起那个夜晚,欧阳的脸上还有些发烫。
从生到死再起死回生,他还是第一次和男人睡觉,而且还做了下面那个。
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夜,欧阳总算回过味来,兴和帝的赐婚未必就是乱点鸳鸯谱,而戚云恒之所以没有抗旨不遵也可能是欲拒还迎的顺水推舟。
男人的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想知道一个男人是否动情,光看平日里的说话做事是看不真切的,只有到了床上,用身体讲话,才能把男人的真实态度展露出来。
那一夜,欧阳就清楚明了地感受了一次。
既不是发泄,也不是折辱,那人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把他据为己有,恨不得吞进肚子——虽然就实际的结果来说,其实是他把戚云恒给“吞”了进去。
最初的时候,欧阳就是被戚云恒这种如火如荼的“情意”给吓到了,错过了拒绝的机会。再之后,那感觉倒也不坏,与男女之间的颠鸾倒凤相比,另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销[魂]滋味。再想到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相处,天明之后便各奔东西,再不相见,欧阳便彻底绝了抗拒的心思,任由戚云恒放纵施为。
戚云恒大概也是一样,只以为那一夜便是诀别,这才没了顾忌,露了本心。
云消雨散之后,欧阳睡得昏天黑地,再睁眼,戚云恒已经没了踪影。
或许戚云恒也不曾忘记那一夜,证据就是他已登基为帝,却没有试图抹消他与欧阳的过往,反而力排众议,给他冠上了皇夫的封号。
从兴和帝口中得知新朝新君竟然是和自己拜过堂的男妻,欧阳就没再与世隔绝,迅速将人手派遣出去,重点关注京城里的动向。
得知戚云恒封他为“皇夫”的时候,欧阳很是愣愕了一会儿,但跟着便明白过来,这次册封固然是那人对他存有眷恋,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千金买马骨,让前朝旧臣们安心。
——你们看,我连“前夫”都不计较,更何况你们?
证据就是,戚云恒虽然册封欧阳为皇夫,但同时也册立了一位皇后。
皇后的迎娶仪式和册封典礼都已经举行过了,但册封欧阳为皇夫却是在他不知情、不在场的情况下完成的。
显然,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他出现。
或许,他永远都不出现才是最好的。
不算戚云恒,欧阳已经“亲身”经历过三个皇帝了,总结他与这些皇帝打交道的经验,不外乎四个字——刻薄寡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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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是欧阳名义上的二哥欧陌和四弟欧防。
欧阳名义上的母亲赵氏是这个年代的女性楷模,嫁给庆阳伯之后,三年抱俩,先后诞下长子欧阡和次子欧陌。长子五岁那年,她又怀了三子欧阳。欧阳刚刚到了启蒙的年纪,老四欧防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很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欧家不过是面上光鲜,欧阳名义上的父亲庆阳伯也只是个沉湎于酒色的纨绔。赵氏还没进门,庆阳伯的府中就已经有了庶长子和庶长女。赵氏刚怀上孩子,后院的妾室便也接连有孕。
庆阳伯那会儿正忙着和庶长子的生母玩真爱游戏,看赵氏是一百个不顺眼,而这种态度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赵氏在府内的地位和话语权。
即便是三年生下了两儿子,赵氏的正妻之位依然摇摇欲坠,两个孩子也被人虎视眈眈。
庆阳伯府已然势颓,肯把女儿嫁进来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过硬的背景。赵氏无法从娘家那里得到帮助,只能自己在府邸里孤军奋战,一边想法子笼络自己不成器的夫君,一边与后院的女人们斗智斗勇。
欧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正常情况下,两个嫡子就足以让一个女人在夫家立足,欧阳的到来对赵氏而言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就没想再生孩子,只是肚子太争气,一不小心就又怀上了,然后,想不想也只能顺其自然地将孩子生下。
然而比起已经可以让人看到希望的长子和次子,三子的重要性就低了许多,再加上长子正是启蒙的重要时刻,赵氏对小欧阳便少了关注,只将其交给奶娘和侍女看顾,继续把自己的精力放在长子和次子的教养上。
等到小欧阳也长到需要启蒙的年纪,赵氏虽然已经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可肚子里却又怀上了四子欧防,怀孕,生产,休养,哺育……更加没了看顾欧阳的精力。
于是,欧阳虽然也是正室嫡子,在庆阳伯府里却鲜少有人关注。
正是在这种有意无意的疏忽之下,欧阳终是遭遇了不测,在庆阳伯府的池塘里与如今的欧阳完成了交接。
害死小欧阳的仇人早就在新欧阳接管身体后不久就被他清理干净,但小欧阳对其他三兄弟的羡慕嫉妒恨却被新欧阳完完整整地继承下来,想要兄友弟恭那是绝无可能,对名义上的父母也秉持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直接揍你”的原则。
就欧阳的感觉,赵氏似乎察觉到了小欧阳的异变,只是出于主观和客观等多方面的原因,一直没有与欧阳挑明此事。
但赵氏与欧阳也并不亲近,即便是欧阳除去了碍眼的庶长子以及庆阳伯的诸多妾室,她也没有向欧阳播洒慈母的光辉。
当然,欧阳也不稀罕就是了。
余下的三兄弟却不知道这当中的隐情。欧阡也只是知道的事情相对多些,对自己这个“三弟”怀有愧疚之心,觉得自己和母亲亏欠他良多,即便是欧阳我行我素,肆意妄为,他也尽可能地体谅包容。而欧陌和欧防却觉得欧阳这个兄弟既不懂事,也不知礼,没尽到为人子的本份不说,还给家里平添了不少麻烦和纷乱。
正因如此,欧阳与这两兄弟的关系只能用冰点来形容,本以为今后肯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完全没想到这两人竟会主动过来见他。
事实证明,黄鼠狼给鸡拜年,从来都是不安好心。
欧陌和欧防被欧阳的手下带进来之后,只干巴巴地寒暄了几句,接着就迫不及待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三弟,或许你还不知道,如今的新皇就是你曾经的男妻戚云恒。他登基后便册封你为皇夫,然而直到今日,他也不曾下旨恩封欧府,甚至都不曾将将册封你为皇夫的旨意送来!”欧陌故作悲痛地说道,“很明显,他对当年的事还耿耿于怀,把前朝昏君做下的混事都算在了咱们家的头上!你若还有点为人子的良心,那就别等着新皇耐心耗尽,亲自动手铲除我们,早一些自我了断,去了他这块心病,给父亲母亲和欧家留一条活路!”
欧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瞥了眼一旁的欧防,见他虽然一脸愣愕,欲言又止,但终究也没说出劝阻哪一边的话,不由撇了撇嘴,“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整个欧家的态度?”
“母亲自然是舍不得自己骨肉的。”欧陌自以为很有姿态地叹了口气,“但为人子,就要为父母分忧,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和全家老小给你陪葬?”
“一起上路,省得寂寞,挺好。”欧阳一本正经地答道。
欧陌万万没想到欧阳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来时构思的用亲情逼迫欧阳的怀柔策略,愣了一下便被气得跳脚,脱口骂道:“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
“你都让我去死了,我还不能拉一群垫背的?”欧阳冷冷一笑,然后也不欧陌废话,转头就对身边人吩咐道,“拖下去,腿打折。”
第4章 欧家旧事
山庄的管家庄首一直在欧阳身边当背景板,此刻听到他吩咐,也没急着行动,轻声问道:“一条还是两条,或者,三条?”
“留一条有用的就行了。”欧阳一脸随意地答道,“反正他是大家公子,出入都有人伺候,以后也用不着再自己走路。”
“明白了。”管家这才微微躬身,朝下面打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