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得慢慢学。”欧菁绷着小脸,严肃道,“察言观色也是一种本事,您不能指望我一蹴而就。”
“不要怕得罪人。”欧阳强调,“不是你叔叔我吹牛,这天底下,还真没有哪个‘人’是我得罪不起的。”
欧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三叔,您就不怕把我宠坏了,给您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
“不怕。”欧阳一脸傲慢,“天漏了可以补,你别把自己捅漏了就行。”
“三叔,您别咒我行不行?”欧菁嗔怒地瞪了欧阳一眼。
“没跟你说笑,严肃点。”欧阳依旧一本正经,“等这个年彻底过完,你那爹娘差不多也要回京了……”
“十五前后。”欧菁插言道,“今天刚收到爹爹遣人送来的家信,说是要在二月之前赶回京城受封,但没跟我说封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承恩侯呗!”欧阳撇撇嘴,跟着又问道,“是全家都回来吗?”
“从老到小。”欧菁明白欧阳的意思,点头肯定,“爹爹让我尽可能地把欧家的宅院——就是原来那座——好好收拾一下,把院子按原来的样子安排好。”
欧阳不由哧了一声。
“有什么不妥?”欧菁疑道。
“没,就是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咱们还没回京的时候,你二叔欧陌领着你四叔欧防去过柳县的山庄,打着庇护家族的名义逼我自尽。我没搭理他,叫人打断了他的两条腿,和你四叔一起送回去了。”欧阳直言不讳地解释道,“等他们回京之后,你注意避着点欧陌,别让他仗着长辈的身份迁怒于你。”
“他真的逼您去死?!”欧菁瞪大眼睛,“脑子进水了吗?”
欧菁对家里人的担惊受怕毫不知情。她看到的是戚云恒十年如一日地亲近欧阳、倚重欧阳,而欧家的兴衰荣辱也因此牵系在了欧阳一个人的身上。若他们真把欧阳逼死,那欧家才是彻底地没了活路。
“大概是在娘肚子待久了,他的脑子自打生下来就没干净过。”欧阳没跟欧菁解释内情,只冷冷一笑,和欧菁一起嘲弄欧陌。
欧菁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三叔,若是二叔真的找到机会迁怒于我,我可不可以当场还回去啊?”
“还完了,记得赶紧回我这里避难。”欧阳避重就轻地答道。
“晓得了!”欧菁立刻笑逐颜开。
敲打完欧菁,欧阳还是没能立刻走出家门,原因却是欧菁把他拉住不放,吞吞吐吐地想要请他帮个小忙,然而吭吭唧唧了好半天,欧菁也没把帮什么说清楚。
“再不说,我可就不听了。”欧阳沉下脸。
“别,别,别!”欧菁赶忙又把欧阳拖住,咬了咬嘴唇,委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您开口,这事吧,是我一个朋友……”
不等欧菁把话说完,欧阳便挑眉道:“朋友?”
“真的朋友!”欧菁马上强调,“可以一起说悄悄话的那种,而且门户相当,家里也是有爵位的——华国的爵位!”
“哦——她怎么了?”欧阳故意拉了个长音。
“不是她怎么了,是她家,她的父亲母亲……”
欧菁一边绞尽脑汁地寻找不会让朋友颜面扫地的用辞,一边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讲了个大概。
简而言之,这就是凤凰男一朝得势想要抛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欢的故事。
男主角,也就是欧菁那位手帕交的父亲,乃是戚云恒的手下大将,三公四侯中的定北侯车广茂。
所谓三公四侯,乃是新朝建立后,第一批封获得封爵的七个人,也是最有可能在爵位之前加注世袭罔替之定语的七个人。为了表达自己对这七个人的羡慕嫉妒恨,朝廷上的一众官员就将这七个人凑做一堆,送了个三公四侯的“美号”。
定北侯车广茂今年三十五岁,是三公四侯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的女儿——欧菁新结交的“真”朋友——车宝儿,却比欧菁还要大上一岁,今年已经十七。
车宝儿是定北侯的原配发妻所生,也是定北侯名下唯一的孩子,而这也正是定北侯用来休弃发妻的理由:无子。
但就车宝儿所言,定北侯休妻的真正原因是他在征战中结识了一个破落士族家的女人,还将那女人收在身边,豢养成了外室,与其生下一儿一女。为了让这一儿一女——尤其是儿子,能够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名正言顺地继承自己的一切荣华富贵,定北侯便狠下心来,想要“除”掉家乡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发妻。
车宝儿母女一直留在定北侯的老家,并未随定北侯南征北战,四处飘泊。
但不等定北侯派人回老家完成此事,用金钱或是威吓与发妻断绝关系,戚云恒那边就横插一脚,悄无声息地搞出了一项福利——在将军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们的妻子儿女以及至亲家人接到京城,使他们能够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享受这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
这一举措当然还有其他考量,但对定北侯而言,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他给炸傻了。
同样傻掉的还有定北侯的发妻钱氏。她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和下人来到京城,以为自己总算是熬出了头,妻凭夫贵,平步青云。没曾想,还没进得了侯府,看门人一句“哪来的村妇,我家侯夫人好端端地在府里面呢!”就把钱氏给说懵[逼]了。
好在车宝儿母女身边还有戚云恒派出来的金刀卫。为了撇清自己接错人的罪名,接车宝儿母女进京的金刀卫与侯府下人据理力争,又抬出皇帝陛下施压,终是把定北侯引了出来,“闹”清楚了事情真相。
有了这么一出,定北侯再想悄无声息地休掉发妻已是绝无可能。
定北侯的发妻钱氏也不是吃素的。她本是乡下土财主的长女,从小读书习字,见识也不次于普通的男人。只看她能在男人离家博富贵的时候,独自带着女儿安然活过了战乱,家中的钱粮也有增无减,就知道这女人即便没有大本事,起码也是个胆子大、能当得起事的。
发现自家男人身边竟然有了别的侯夫人,钱氏并没有当场吵闹不休,只冷眼旁观,由着金刀卫为自己出头。
而定北侯迫于“皇帝陛下”的压力,不得不打开侯府的大门,将自己的原配夫人接入府中。
入府之后,钱氏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自家下人冲进正室才能居住的正院,把那个以侯夫人名义住在里面的女人揪了出来,当着金刀卫、定北侯以及一众下人的面,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这一顿打不仅把美人变成了猪头,让定北侯“伤在妾身疼在吾心”,更让这位据说出身于士族名门的女子当场落了红。
车宝儿一口咬定这女人只是巧合地来了天葵,而那位“伪”侯夫人和定北侯却牟定了这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但这个被钱氏暴打的女人连定北侯的妾侍都不是,只能算是无媒[苟]合的外室,钱氏又是金刀卫接回来的,被皇帝陛下所“关注”,定北侯再气再恼,也找不出理由给真爱报仇雪恨——当场招待发妻一顿拳脚,只能跳脚大骂,叫嚣着要休掉钱氏。
此事据说已经闹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车宝儿心怀忐忑,这才求到了欧菁这里,想要请她那当皇夫的三叔去探探皇帝陛下的口风,问一问事情的进展。
听完,欧阳没说自己帮不帮忙,只问道:“你怎么认识这个车宝儿的?”
“年前刚回京的时候就认识了。”欧菁道,“三叔你那时候忙忙碌碌地也顾不上我,我就带着白嬷嬷和小青她们上街闲逛,然后就在西大街的金玉堂里遇见了车宝儿。那是我第一次去金玉堂,之所以进去也是临时起意,能认识车宝儿更是我主动找她搭话——我看上了她手里拿的珠串,就请她转给我看看。她这人脾气好,二话不说就递给我了。”
“什么珠子竟然能让你瞧上眼?”欧阳疑惑道。
欧菁更喜欢玉器,对珍珠这种时日久了就会发黄变质的东西一向是兴趣缺缺。
“我准备买来送给金珠的,她喜欢珍珠。”欧菁解释道。
“她喜欢珍珠?”欧阳一愣,“我怎么从没见她戴过?”
“她不戴,就放在盒子里看。”欧菁道。
——这是怎么个喜欢法?
欧阳一阵无语,也没再深究欧菁和车宝儿来往之事,只叹了口气,“行了,这事我记下了,你老实在家等消息就是。只要不是已经发了明旨让定北侯休妻,我肯定不会让你那朋友‘毫无准备’地吃亏。”
“就不能不吃亏吗?”欧菁撒娇地问道。
对欧阳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语言陷阱,欧菁已经是身经百战,再不会轻易中招。
“亏都已经吃了,接下来该考虑的是如何止损。”欧阳没好气地瞪了欧菁一眼,“我告诉你,你将来要是遇到这种男人,别去理会什么外室小妾,直接一刀把那男人阉了,然后赶紧回家,找我做主撑腰。”
欧菁不由叹道:“宝儿她们娘俩就是苦在没人给她们做主撑腰啊!”
“别人家那些不开心的事,听来开心一下就行了,别玩什么感同身受。”欧阳冷冰冰地嘲讽道。
欧菁不认同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顶嘴。
“天不早了,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欧阳站起身,“对了,我记得库房里应该有盒彩珠,你去找找。若是找到,就给金珠送去,让她把玩。”
“知道了!”欧菁开开心心地应下。
第39章 请旨休妻
回到夏宫,欧阳第一件事就是把庞忠叫了过来,让他去打听定北侯休妻一事。
这倒不是他对这事有多重视,相反,正是因为没当回事,欧阳才赶紧把事情分派出去,省得过会儿忘掉,让欧菁失望。
欧阳其实也没指望庞忠能办好此事。
就这段时日的观察来看,庞忠初见时的淡定自若根本不是什么胸有成竹,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无欲则刚。
他这人没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本领,也不是那种领导型的人才,对钻厨房的喜好远大于发号司令,来了没两天就和欧阳带进来的厨子打得火热。
但他也不是全无优点可言,最起码嘴严、心细、勤快、谨慎,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不贪权,不揽事。
然而直到这一次,欧阳才知道这人到底谨慎到了何种地步。
欧阳之所以把打探消息的活儿交给庞忠,不过就是想通过他的行动引起戚云恒的注意。
欧阳知道戚云恒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而且数量不少,只是懒得揭穿,也没打算因为这件事和戚云恒起争执——反正,他想藏起来的事情,一般人根本没可能察觉。
若戚云恒发现他在打探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肯定会生出狐疑,过来找他询问个中因由。
到那时,欧阳再巴拉巴拉一交代,既能得到戚云恒的答复,又可以省却一份人情。
然而当天晚上,戚云恒照例来到夏宫用晚膳,从头到尾却像根本不知道庞忠做了什么一样,对定北侯的事绝口不提,只问了问皇庄那边的进展——欧阳已经决定把内廷司的挂牌时间推后,先把皇庄经营起来,然后再以皇庄为基础,扩大生产规模和经营范围。简而言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戚云恒这么一问,欧阳便被皇庄的事牵走了注意,再之后更是相濡以沫,水乳交融,更加地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惦记别人家的伤心事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欧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才恍然惊觉,他竟然真把侄女委托给他的“重要事”给忘记了!
但戚云恒这时候已经离开夏宫做正经事去了,欧阳只能起床穿衣,然后以叫膳的名义把庞忠叫了进来——
“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回主子,这事正传得热闹。定北侯上了折子,请陛下允他休妻。刚刚走马上任的几名言官立刻弹劾他停妻另娶,人品败坏,治家无方。但陛下全都留中不发,没有批示。”说到这儿,庞忠顿了一下,略有迟疑地继续道,“据说,初八那日,定北侯夫人来过宫外正阳门,似乎想要叩阍告御状,只是刚把天雷鼓的鼓槌拿起来,定北侯就赶到了,把人给拦了回去。但这事的真假还有待查证,给奴婢消息的人也是听别人随口一说。”
“你打听消息的时候没有惊动魏岩魏公公?”欧阳饶有兴趣地问道。
“回主子,奴婢在陛下的手底下讨生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庞忠隐晦又直白地答道。
欧阳没再追问,点了点头,“以后每月去帐房领十两金叶子,自己看着花销。”
“诺!”
庞忠没有谢赏,他很清楚,这笔钱并不是给他的赏赐。
庞忠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包含一个确切的结果,欧阳想了想,决定还是舍下脸面,直接去问戚云恒。
但此时距离戚云恒过来夏宫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欧阳便派人先回了趟宫外的府邸,给欧菁送了封信,让她去定北侯府“请”车宝儿母女到城郊的别院里小住几日,美其名曰散心,实际上是确保这母女俩的人身安全,别在休妻一事尚未了结的时候,母女俩就先被人家给不了了之。
两个时辰之后,欧菁的回信就被送了回来。
信上,欧菁说她已经把人接走,同时还义愤填膺地骂了定北侯一通,因为车宝儿母女竟然被他关押在了后院柴房,已经整整两日不曾沾过水米。若不是她打着欧阳的旗号,强行把人接走,这母女俩很可能会活活饿死在定北侯府。
欧阳这边刚看完欧菁的回信,戚云恒便一脸无奈地从正门进了夏宫。
一见他这表情,欧阳立刻挑眉道:“定北侯找你告状了?”
戚云恒叹了口气,“你怎么也搅进他们家的破事里了?”
“不是我,是菁儿。定北侯的长女,也就是他那位原配所生的孩子,和菁儿是很要好的手帕交。”说着,欧阳把欧菁刚送进来的亲笔信递给戚云恒,“你看看吧,菁儿是不会对我说谎的,即便话语里有所夸大,那定北侯也真真不是个东西。”
戚云恒略一迟疑才把书信接了过来,目光一扫便脱口道:“菁儿的字倒是比你强了不止一倍两倍。”
“谁让你看字了?”欧阳没好气地送了戚云恒一记眼刀。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你会把她宠成目不识丁、一无是处的娇蛮小姐。”戚云恒很是诚恳地说道。
欧阳撇嘴道:“放心,士族小姐要学的那一套东西,我一样不落地全找人教了。就算不可能样样精通,至少也能做到表面光鲜,唬得住人。再加上她那张脸蛋,随便她想嫁谁,肯定都能嫁得出去。”
“终于舍得把她嫁出去了?”戚云恒调侃。
“女儿家,总是免不了要经历这么一遭的。”欧阳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昨日和苏素的那番畅谈不仅触动了苏素,也让欧阳自己意识了到面对现实的必要。
仅就私心来说,欧阳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让欧菁嫁人。女儿家,在家的时候是个宝,嫁出去就会变成草。欧阳两辈子的母亲,曾经的姐姐和夫人,还有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女人,没有哪一个的婚姻是幸福美满、无可挑剔的,全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足。
然而如今这种一妻多妾制的婚姻只能说是导致这种不幸的因由之一,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才是这种不幸的根源所在。
欧阳当然有能力给欧菁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生,只是,他对随心所欲的定义和欧菁对随心所欲的定义又是否能够一致呢?
欧阳没有自信。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尝过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看遍了林林种种的人间百态。而欧菁却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一无所知,对人生中的一切都还充满着好奇。正是出于这种少年人对未知之事的好奇,即便是一望即知的苦难,她也会兴致勃勃地跃跃欲试。
欧阳没再说话,戚云恒也收起说笑的心思,专心看起了书信。
看罢,戚云恒幽幽叹了口气,对信里的内容不置一词。
欧阳知道戚云恒肯定会偏心定北侯,对这样的反应自然也丝毫不觉意外。
定北侯乃是戚云恒的得力干将,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左膀右臂,功勋卓著又没有忠诚上的问题。而定北侯的发妻钱氏却是戚云恒见都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只因她是定北侯的夫人才会得到戚云恒的关注与重视。若是没了这个身份,戚云恒才不会在意她是哪根葱,是被拔了出来,还是插在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