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会是忘了问吧?
疑惑中,欧阳又有一些莫名的忐忑,倒好像一只靴子落了地,另一只却还不知所踪。
想了想,欧阳干脆自行挑起了话题。
“那个……”
“重檐若是有话,说下去便是。”
“那个,你不想问一问秦国公府的事?”欧阳眨了眨,紧盯着戚云恒的脸上表情。
戚云恒微微一怔,随即反问:“重檐想说?”
“……不想。”
“那我就不问。”戚云恒果断答道,“等重檐想要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讲出真相,当然也就无需我去追问。”
“难道你就不好奇?”欧阳微感诧异。
“好奇。”戚云恒肯定道,但跟着就话音一转,“但天底下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我最宠信的心腹近臣,亦有不想与我提及之事。只要这些事不涉及国本,不影响忠心,我就没必要——也没可能全部知晓。”
说完这些,戚云恒抬起手,抚上欧阳的脸庞,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更何况,我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有害我之心,那这个人……定是重檐!”
听到这句话,欧阳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脸颊上也突然间生出一股燥热。
他对戚云恒的甜言蜜语已经习惯到了麻烦,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戚云恒对他的信任。
——戚云恒真的这么信任他吗?
——他可是从不曾这么信任戚云恒的。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欧阳控制住脸上表情,硬生生地否定道,“兴许哪一天,我就对你生了恶意,比如……比如对你的后宫和子女生了妒恨……然后便气急败坏,对你痛下杀手。”
——幸好你的面前没有镜子,你也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不然的话,你一定不会说出这般让人笑掉大牙的蠢话。
戚云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欧阳泛红而不自知的耳根,尽可能地克制住心中惊喜,使其不至于露于表面,然后便将手指移了过去,捏住那红彤彤的耳朵,愉快地把玩起来。
“若重檐真能因我而生出妒恨,动了杀机,那我也定会欣然赴死,且死而无憾。”戚云恒对欧阳的假设不以为然,回应起来,自是信誓旦旦,“当然,若重檐真的介怀后宫,倒不如使我将其遣散,再不让她们碍到你我的夫妻情谊。”
“呵呵。”欧阳干笑了两声,却是被这两句过于甜蜜的誓言甜得倒了牙,以至于熄了心火,也冷了脑瓜。
皇帝的话,果然还是听听就好,当真不得。
戚云恒也注意到了欧阳的表情变化,更发现他的耳朵忽然间便褪了血色,苍白一如往昔,不由得心下一惊,慌张起来。
——我又说错了什么?
戚云恒脱口问道:“重檐可是……不信我?”
——我对你,从来都是无所谓信与不信的。
听到戚云恒发问,欧阳又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便话音一转,淡然道:“陛下放心,只要君不负我,我也定不负君。”
若是不存在期许,自然也就无所谓辜负。
说完,欧阳便低下头,靠在戚云恒的胸前。
戚云恒的胸膛自然不似女人那般绵软,却也很是结实浑厚,依靠起来,不仅十分地舒服,更让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朝夕相伴,日日相见,欧阳便有了闲暇去思考他和戚云恒的过往、现状以及未来,偶尔也会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考虑起当初若是不曾放走戚云恒,他们两个能否做到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但一步一步地假设下来,欧阳便发现,答案是否定的。
戚云恒并不是那种能够甘于寂寞的淡泊名利之人,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冒着抛头颅洒热血的风险去博取前程。若是欧阳真把戚云恒困在身边,搞不好倒会让戚云恒因为“不得志”而郁郁寡欢,乃至心生怨念。
事实上,若不是欧阳已经死过一次,又在鬼域里增广了见闻,打熬了心性,更主要的,平添了本领,别说戚云恒当过的男妻了,就是他现在做的皇夫,也足以让他羞愤难当,怒而暴起。
他们都是在大丈夫当“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这样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男人,对“吃软饭”这三个字的忌讳比“绿帽子”还要严重。后者的屈辱还可以用血来洗刷,前者却是一旦打上烙印,便会伴随终身,割都割不下去,让男人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戚云恒不是女人,他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是展翅高飞,而不是享受笼牢,欧阳再怎么呵护,再怎么照顾,也无法消解戚云恒被剪了翅膀的心结,由此生出的隔阂亦是不可避免。
他们最后的结果,即便不是反目成仇,也必然是渐行渐远,劳燕分飞。
他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有情饮水饱”这种童话的。
对他们来说,婚姻的第一要务是过日子,繁衍都只能排在第二位,而且并不会因为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家庭环境的好坏而有所差别,富人与穷人的不同也只是“如何”过日子罢了。
欧阳因为机缘巧合,倒是不必再像普通人那样为衣食住行而忧虑,但也依然没能脱离“生存”这个范畴。
而生存这个词,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过日子罢了。
所以,欧阳也只有在偶然才会冒出的胡思乱想中才会假设一些不可能发生的旖旎浪漫,一旦理智回归,假设便会被现实所取代,对戚云恒的定位也会再次恢复到得过且过,过不下去便挥手说再见或者再也不见的淡漠状态。
看到欧阳又变回了那种仿佛不为任何事所动的慵懒模样,戚云恒的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颇有一点不是滋味。
戚云恒还是第一次看到欧阳在欢好之外的时候为他情动,只可惜,这样难得的情景却是转瞬即逝,让他想要回味都有些难以为继。
——对了,欧阳是在他说了相信欧阳不会害他的那句话之后才红了耳廓的,而淡定如常,却是在他说了愿意为欧阳遣散后宫的时候。
戚云恒可以理解前一句话为何能将欧阳打动,但却无法理解后一句话为何会惹得欧阳变脸。
——难道欧阳并不希望他遣散后宫?
戚云恒想了想,总觉得这个理由说不过去,也太牵强,于是便尝试着换了个角度,转念一想,很快便心下一动,恍然大悟。
——或许,真相正是他随口问起的那句话:欧阳不信他能做到?
想到这种可能,戚云恒不由得扪心自问:
——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
——真的吗?
应该……是吧?
——真的能够做到吗?
这个……
反复自问了几次,戚云恒便意识到,这件事,他还真的不一定就能做到。
首先,他并不想背负上“好男风”的名声,让他的床笫之事成为朝臣和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之语——被人指指点点这种事,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让他受够了!
其次,他需要一个能让戚氏皇权延续下去,也能让他的皇位更加稳固的继承人。而现有的两个儿子却各有缺点,并不能让他和文武百官们全都满意。于是,哪怕仅仅只是为了继续生儿子,他也会不可避免地往后宫里添女人。
此外,即便他不再扩充宫闱,现有的几名后妃也不是说遣散就能遣散的。皇后无子,倒还好说,关键是已经生儿育女的高妃、陈妃、吕妃。她们几个若被遣散,她们的子女又该如何自处?他总不能让这些女人带着儿女一起滚蛋吧?
若他真的那么做了,那他这个皇帝也就差不多要当到头了。
皇帝若是没有子嗣,他所掌控的皇权也就没了延续下去的可能,朝臣们的将来也会因此没了保证。
这样一来,谁还会追谁他,为他效力,为他尽忠?
真以为“忠君”二字是天经地义的吗?
别做梦了!
能够让朝臣和百姓们交付忠心的,从来都只有利益。
他们忠于皇帝,也只是因为皇帝能够让他们获取利益。
只不过,朝臣和百姓对“利益”二字的定义或许会存有差别——朝臣们的利益主要在于钱、权、名,而百姓们的利益主要在于安居乐业,吃饱喝足。
正因为有着这么多的顾忌,遣散后宫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却是做不到的。
想到这儿,戚云恒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但紧跟着,却也松了口气。
其实他早该看出来,欧阳对他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并非真的无动于衷,一如他也不喜欢欧阳后院里养的妾侍——即便她们都已经年老色衰,不值一提。
但比起这些虽然让人不喜,却也可以无视的女人,欧阳更不喜欢被他欺瞒哄骗,用不可能实现的谎言敷衍糊弄。
戚云恒如醍醐灌顶一般想通了个中关节,但接下来,却没有马上就采取行动。
欧阳不喜欢被糊弄,更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
而眼下,戚云恒能做的,也就是重新说几句干巴巴的甜言蜜语。
这些空洞乏味的甜言蜜语未必能挽回欧阳的好感,倒是更容易让欧阳觉得他又在糊弄自己,愈发觉得他只会说空话,不可信。
于是,戚云恒干脆闭上嘴巴,只将欧阳抱紧在怀中,专心享受这难得的二人时光。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戚云恒便和欧阳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一直到魏公公过来提醒:时间不早,该回宫了,两个人才离开彼此,离开水域。
走出浴池的一瞬间,戚云恒不自觉地回了下头,看了眼清澈平静的池水,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人啊,终究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
但下一瞬,戚云恒便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嘲起来。
人又不是鱼,原本就不是生活在水里的,这又有什么好感慨的?
转回头,戚云恒便将这个奇怪的念头抛到脑后。
第124章 积劳成疾
转眼便是五月初一,又一次的大朝会。
大朝会的既定项目——六部及其下属衙门的政务汇报结束之后,大朝会便迎来了唇枪舌剑的吵架时间。
这样的吵架对戚云恒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乃是他窥视暗流、平衡政局的重要渠道。
但欧阳最烦的就是这段时间,想打个瞌睡都不得安生。
尤其像今日这般,总有人想把他也拉下水,与他们“和光同尘”——拉他一起吵。
秦国公府私藏禁物一事因证据确凿,再加上戚云恒雷厉风行,虽未直接定罪,但在秦国公宋时归京之前也没了多少置喙的余地。于是,精力过剩的官员们便把目标对准了欧阳,对他强闯秦国公府一事,以及欧菁摔伤秦国公夫人一事,大肆弹劾。
因闹腾的人有些多,即便是欧阳向来不喜与人做口舌之争,也忍不住痒了手,想要让这些家伙知晓一下,和绝对的暴力相比,以口舌杀人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些,也太不保险了些。
暴力确实不能解决一切,但绝对可以解决一个人,而且是任何人。
当一个又一个的人,乃至千千万万的人,全都被暴力解决掉之后,因他们而导致的问题,自然也就不成问题。
但可惜的是,欧阳还没想好先拿哪个开刀,有人便很不自觉地跳了出来,自作主张替他挡下了那些口水。
刑部尚书,朱边。
或许不是自作主张,而是戚云恒早有的安排。
毕竟,戚云恒早就承诺过,只要欧阳收拾了秦国公府,他就给欧阳擦[屁]股。
朱边没为欧阳脱罪免责,但却巧舌如簧地将欧阳与欧菁的行为归入到民事纷争的范畴,然后以“民不举,官不究”为基调,让弹劾欧阳之人先把苦主找出来——根据习俗,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根据律法,刑部下属的官员却不能以风闻立案,更不能以想当然、莫须有这样的理由断案。
若是苦主不出面,此事便不能立案候审,九千岁也自然不存在任何罪责,更不需要拿到朝堂上争吵,浪费皇帝陛下和诸位朝臣的宝贵时间。
“难道你娘和你媳妇吵架,你也要写个奏本,请陛下定夺?!”朱边一锤定音,把最后一个想要和他辩驳的言官也给喷没了声音。
欧阳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倒像个与此事毫不相干之人。
没办法,以欧阳的性格和阅历,实在没法对朱边此举生出半点感动,只觉得他多管闲事,妨碍了自己亲自揍人的乐趣,更给自己制造了隐患,为下一次乃至下下次的弹劾埋下伏笔。
辩论,实在是一项毫无意义的行为。
这世上最难的两件事,一件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放入自己口袋,另一件便是把自己脑袋里的想法塞进别人的脑袋。
辩论可以让对手哑口无言,却无法让对手改变观点。
更主要的是,口舌之争实在是不痛不痒,更无法让人记住教训,时过境迁,输者便会卷土重来——斗嘴斗输了又不会损失什么,自然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所以,还不如直接挥起拳头,将对手揍个骨断筋离。
这样一来,输者才能记得住教训,下次再想与人吵架的时候,也会三思而后行,先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受得了伤痛,付得起药费。
比如眼下,弹劾欧阳的官员就只会记住自己吵架没吵过朱边,而不会想到自己弹劾皇夫九千岁将会承受怎样的代价。
从人文法治的角度来说,这样的过程与结果才是公平的,正确的。
但对欧阳本人来说,这样做根本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再加上欧阳今日的心情原本就有些不太好——早上入宫的时候,戚云恒竟然只陪着他用了些早膳,别的什么都没做,连话都没有多说,如今再被朱边一搅和,心里的不痛快顿时又增多了三成。
于是,大朝会一结束,欧阳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轩辕宫。
戚云恒感觉到了欧阳的不快,只是无可奈何,亦无能为力。
早上的时候,他也想一如既往地与欧阳好好温存,然而身体却不争气,自从上一次从欧阳府里回来,他的精神便不是很好,身体也有些堪忧,使得他有心而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欧阳的脸色由晴转阴,两瓣朱唇也从上弦月变为了下弦月。
戚云恒有心解释,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而且昨日太医例行诊脉的时候,也未曾诊出问题,使得戚云恒不禁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年纪渐老,力不从心。
但转念一想,戚云恒便又生了怀疑。
欧阳在宫里的时候,他即便是日日笙歌也不曾出现问题。
怎么欧阳出了宫,他没了床笫之事的消耗,身体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如此一对比,戚云恒的疑心病便彻底发作,准备命人将自己的衣食住行好好检视一番,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大朝会一结束,戚云恒就将把此事交给了魏公公。
然而不等魏公公那边查出结果,戚云恒便在召见六部尚书的时候出了岔子,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亏得是魏公公功夫在身,手疾眼快地将他扶住,这才没让他撞到桌案,伤了头脸。
“速速唤皇夫入宫。”戚云恒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然后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魏公公派出的心腹小太监来到欧阳府邸的时候,欧阳正在拿午膳泄愤。
一听说戚云恒昏倒,欧阳便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错怪”了戚云恒,立刻站起身来,“你怎么出宫的?不会是走出来的吧?”
“骑……骑马。”小太监有些莫名,但还是如实作答。
他原本也是戚云恒的手下兵卒,而且是魏岩魏公公的亲兵,骑马打仗,全都擅长。魏岩净身后,他觉得继续留在军中也没有大的前途,家中也不缺他这么一个儿子,于是便狠了狠心,跟着魏岩一起净身入宫,到皇帝身边谋求富贵。
“很好,转身,上马,我们这就入宫。”
欧阳没再浪费时间去更换衣着,直接命庄管家取来一匹骏马,纵身跃上,与小太监一起赶往皇宫。
欧阳抵达皇宫的时候,宫门处已经戒严,即便是守门的禁卫全都认得他这位皇夫,也还是先看过小太监从魏公公手里得来的纯金腰牌,然后才把他们放入皇宫。
这样的金腰牌共有三块,一块在魏公公手中,一块在高名手里,还有一块由戚云恒自己保管,在欧阳搬出夏宫的时候,悄悄塞给了他家皇夫。
金腰牌一面印着“如朕亲临”,一面印着“畅通无阻”,其用途便是无视宫禁,在需要时随意进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