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是皇上早朝上听礼部述职才知道的,回了东宫便只来得及换下朝服珠珮搁下笏板,回过身就领着人又要出宫往礼部去替我瞧瞧。
我当届参科,自然不能打礼部转悠,心里再忐忑也只能将皇上送到东宫门口儿,一再吭吭哧哧嘱咐他我是寿县贡院儿四排三号四排三号,叫他别记混了。
起先皇上听了只欲言又止,原本也没说我什么,可一路出去听着我瞎叨叨了太多遍,他终于荡开袖子背着手,回过头来皱眉睨着我,慢慢道:“我怎么记着你是三排四号?你再好生想想,别是你自个儿记混了。”
嗐,他这一说我才连连捂嘴:“完了,口误口误,是三排四号,三排四号,还是你记得清楚。爷,你瞧的时候可仔细些,别替我瞧成是别人中的举,到时候榜上没我的名儿我可得把东宫都给哭塌了。”
皇上好笑得不得了,起手从我鼻梁上一刮道:“爷们儿家家的哭什么哭,谁不让你中,爷治他的罪。”说罢敛袖掐过我脸,往东宫里头扬了扬下巴:“你回去看书,我就回来。”
这么讲着,他便领着人往甬道尽处走了。
我一直立在门口儿望到看他不见,这才不知怎么回了侧殿温书,然这书是理当没看进去俩字儿,鱼也没摸两根儿,不知那光景过得究竟是快如奔兔还是漫如老龟,总之外头一声儿太子爷回殿呼呐出来的时候,我立时从书桌后头跳将起来,腿骨撞在桌脚上也龇牙咧嘴浑不停下,直直就奔到外头廊子上往皇上面门儿冲。
我后头老太监还吆喝追着我要我留心别撞着皇上,我这一冲却已侧杀出廊角,堪堪将皇上同他身后一干宫人堵了个实在。
皇上被我这么一冲,微惊之下止了步子,旋即眼角弯起来,抬手挥退宫人,立在折廊上含笑替我拾开片儿襟领飞上的碎枫叶子:“跑什么,不像话。”
我捉住他手就急慌慌问他:“爷爷爷,怎么样?我中了没?”
皇上这下连唇角也勾起来,反握了我拉住他的手就把我带过去亲了一口,沉稳道:“中了。”
这俩字儿叫我心内登时一如惊风贯日,简直是喜从天降,刹那我甚至有一瞬恍惚:“真真真真中了?”
皇上被我这结巴逗得更好笑了,点点我鼻尖儿:“怎么,你是爷东宫教出去的,挣的这是东宫的脸面,不该中?”说着话,他这才拂开另手袖子拿出张对叠的纸来,往我跟前儿一晃,竟然道:“清清,你这卷答得好,可还差那么一点儿你就能中个小解元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地方乡试头名叫解元,可京兆地界儿考生繁多,尤重主场,便还分主场头名儿为大解元,次场头名儿为小解元。可就算是小解元,那也是一场之首,何尝是我这等草包能肖想的?
我不禁全然懵了,“这可不能罢……”
顿顿扯过那薄纸展开一瞧,我只见那顶处写着我号舍排位,下面儿便是我述论作出的八股。字儿全不是我的,是别人誊的,拆着看我全认识,可此时心根本静不下,一合上句子这之乎者也地抖落出来,便一句都再看不懂,只好茫然又看回皇上:“……差哪一点儿?”
皇上笑叹着抬手揉了把我脑袋,往我束股处指着个“廉”字儿的顶盖,瞥我一眼:“就差这点儿。廉字儿头上的点儿呢,你给吃了?”
我定睛一瞧,乖乖,那点儿我还真给吃了,厂部上头空空如也。
此时我才深谙,原来廉字儿从的是广不是厂啊,我一直不曾专心在意过,没想这一点儿却叫我丢了解元,真是可惜得很。
大抵人往往都似我这般,原本只想中举就成,现下中了举,却知道本能得个更好的名儿,喜过了竟还能叹惋起来。
皇上随着我稍稍看了会儿卷纸,见我很一副真真悔不当初的模样,下瞬便忽而转眼来望进我眼里笑:“清清,你这卷是刘侍郎批的,他还问我你这字儿是不是错得另有深意。你倒同我说说,为何你哪点儿都不少,偏偏只少廉字儿头上那点儿?”
说罢他目露探询,状似很想听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可这记错了字儿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然?我只摇手说我就是没在意过罢了,便同他讲我得回家一趟,这中了举的事儿得先告诉我爹和大哥二哥。
皇上听得,睨着我笑出一声:“稹清,你这卸磨杀驴倒够快的,中举不说跟爷这东宫谢个师就罢了,指使爷去替你瞧了榜还就撂开了,你这是什么学生?”
这话听着可真真的酸,可瞧着皇上面上一本正经,我实在觉出阵好笑来,便赶紧拾着袍子一膝盖就跪下去,眉开眼笑道:“哎,爷您息息怒,是弟子不肖,是弟子愚钝,弟子稹清谢太子爷悉心教导之隆恩,惦念于心,恸然于体,唯望策马奔躯以报!”说着我想起这谢师之事,礼还是得表一表,便就地爬起来作势要回偏殿:“爷您等着,我这就回屋给您取个礼来。”
皇上一把把我捞回去哂道:“得了罢,你那屋里哪样儿不是我赏的,我给你的你再送回我来,你这算盘打得倒精。”
我落手捞了捞腰上的环佩,冲他咧嘴:“爷,我这也是名师出高徒,尊师重道啊。”
皇上气得掐过我下巴便在我嘴上狠狠咬下一口。我不由低呼疼,他闻声,到底还是不忍,拇指指腹又轻轻抹过我唇瓣儿安抚我,口气虽还厉害着,眼底却温和下去,黑眸深深对着我眼睛,覆唇再啄了啄我唇上还疼着的地方,手指也缓缓抚到我颈间,亲密不多时候,缠绵渐分时抵了我额头低絮道:“清清,你倒是也跟爷学些个好的啊。”
他手指在我脖颈中搔磨得怪痒,此言一学两意又一时将我心热递上了喉咙口儿,平日里偷看的杂书绘本儿小艳曲儿便立时都往我脑子里灌了,叫我不禁颤颤回给他一吻:“爷……爷你身上处处都是好的,我笨,也得要一处处地学,才能学过来……”
“你——”皇上轻吸口气将我推开一些,是当真没想到我没脸皮的话已能说到这地步,不禁微眯起眼睛乌眉一挑,将我细细看了看,颇感慨道:“成了,爷这徒弟是养大了,能伺候师父了。”
然这伺候俩字儿的意思却能挺坏,我听着脸又烫起来,正强自镇定,他却开始暗暗笑话我。
“罢了,就这两句儿你耳根子都红透了,还装什么。”他揪起我指头搁在唇边儿亲了亲,“你考中了举子是好事儿,也给东宫长脸,我得赏你,但今儿正巧吏部的事儿还没处完,我下午得去瞧瞧,你便先回国公府罢。明日你回来,我叫上皇叔和老六他们,一道喝两杯庆贺庆贺。”
“那赏我的东西呢?”我见了钱眼儿就往里钻,拉都拉不住。
皇上好似根本就料到我这问,一时垂眼看着我,笑里竟浮起丝邪气,带着我被他捉住的那手就往他腰上去:“你不说爷身上处处都好么,那随便儿赏你这样儿?”
吓得我简直惊雷过电一般火速抽回了手来,撅着个腚就往外跑。
边跑边听见他在后头笑,又听他忽而叫住我。
我离了老远回过头看他,那时东宫九曲回廊铺枫缀红,他轻轻倚在廊柱上同我对望着正浅笑,身上的穿纱杏袍上暗龙浮云,颜色明亮,更衬他子都之貌。
其实我从来觉着他俊,可却也从未有一日,觉着他有这么俊,一时便如当年不懂事时候秋日天光下为他一笑所惑般,定定地就看直了眼,等着听他要同我说什么。
然他看向我笑并不止,说出口却是一句:“清清,你也告诉你那沈山山罢,他也中了。”
下刻他静静补道:“中的大解元。”
第48章 山色有无
沈山山中了解元自然不离奇,这当是应该的,但我却也着实替他高兴。
我独打宫门走出去,因想着皇上说了吏部的事儿没完,二哥这侍郎定还在任上,爹也不知在衡元阁里忙着个甚,回家早了家里也没什么人,所以便先去了趟学监,打算找沈山山告知他头名之喜。
去的时候学监正放课,青瓦素门下长衫儒生一丛丛簇拥出来,分明寒门子弟大都踽踽,一堆子嘻呵打笑的大半都是京中大小权贵的儿孙,不少也认得我,一一千神万态同我奉承两句,我却懒得跟他们寒暄,不过淡淡高眉照面,便要找门房替我进去寻人。
恰此时抬头一瞧,正瞥见一荀兰色的人影子从门里出来同我擦肩过了,我刚待挥手叫他,外头却适逢几个迎上来的纨绔监生叫他届长,好似当中有一人生辰,问要不要一道去喝两杯酒。
沈山山没瞧见我,同他几个搭话说着去哪儿喝,面上笑得也亲厚,一容行止干净平易,还招手叫住几个靠街边儿正要走的寒门一起去。
几个寒门倒老不好意思,琢磨着大约是想婉拒的意思,然没待他们说出个话来,几个邀约的公子哥儿已往沈山山后头当先扬了扬下巴:“届长,那稹三爷也在呢,要么还是请他一道儿罢?”
沈山山闻言背影一凝,这才回头见到我,一时颜中亲和笑入了眼,同周围稍说过几句话,便走过来拉我:“哎,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抽回手睨他一眼,“爷好容易来查你回岗,合着你在学监里头也不怎么做学问,成日价就只知道喝花酒啊?”
沈山山笑起来:“谁说的,我们还赌棋呢。”
“呵,那敢情沈届长是要发家了,”我把手往他跟前儿一摊,“爷我这是当喜鹊儿来了,报信儿的,沈届长怎么也该赏点儿辛苦钱不是?”
“你给我报信儿?”沈山山哼笑一声,却老早习惯了拿银子给我花,便随手就把钱袋子解了搁我手上,猜道:“最近当是秋贡的卷儿阅完了,别是你当先瞧见了中举的预单吧?哪儿瞧的?”
这世上最没劲的事儿就是卖关子被人猜着了,然遇上沈山山这般的脑瓜子,我倒也习以为常,只把他钱袋子往他怀里丢回去:“我哪儿能去瞧啊,我是叫太子爷去瞧的,他也顺道儿瞧了你的。你中了,山山,是主场解元呢。”
沈山山闻我说了这天大好事儿却也没多雀跃,眼睛还盯着我,手里执着钱袋却缓缓放下去,眉头挑起来一些:“太子爷顺道瞧了我的?你让他瞧的?”
我道:“这怎么了?”
沈山山挺清净地看着我,薄唇动了动:“预单儿上只有排号,你都不知道我几排几号儿的,你怎么同他说的?”
我心里顿时一落,“……我……”
沈山山垂首,墨睫低落下去,专注动手把钱袋又系好,一时没说什么,下刻轻轻咳了咳,少许沉默一会儿,终还是揭过这话头问我:“那你也该中了罢。”
我赶紧点头:“中了中了。瞧了卷才发现写错个字儿,不然爷也能做个小解元。”
“瞧瞧我说的。”沈山山眉头又舒展开,笑眼看向我:“你写错什么字儿?又漏笔画了?”
“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考都考完了。”我拉着他袖子往街上走,“哎山山,你家车呢?我是走出来的,你正好把我捎回去一趟罢。”
“我没瞧出来哪儿正好了。”沈山山没好气地抽回胳膊,虽是说着这话,却还是恹恹抬手往旁边儿一指:“那儿呢。”
我一边上马车又一边问他:“那你还去喝酒么?”
“晚些罢。”沈山山不耐烦推着我赶紧坐进去,“这不得先送你么。”
回了国公府我让徐顺儿给沈山山沏茶,自个儿先回里间儿换下了侍读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沈山山正立在我书案旁边儿垂眼看着桌上的竹笼球儿,听我出来抬起头:“稹清,岳飞呢?好好儿个大将军,这就给你折腾死了?”
蛐蛐儿一般要到寒露时候才会没的,况岳飞也并非战死,而是被我送了皇六爷,昨儿还在勤学馆大杀四方呢。送他的时候我脑子一热也没太想着要同沈山山交代什么,然这时候一想起来,才越想越觉得对不住沈山山,便好好儿将他拉到桌边先坐了,恰徐顺儿端了茶过来,我便正正经经给他沏了一盏,腆了脸道:“山山,对不住啊,这回事儿我本早该告诉你,然这不没得空出宫么……”
沈山山看着我这模样好笑起来,伸手端了茶盏把手肘答在桌边上:“蛐蛐儿死了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明年时候到了再给你捉就是了。不过谁的蛐蛐儿还能比岳飞好,小王爷的?”
越说我越不好意思,终于实话道:“不是不是,岳飞活着呢,我……我是送人了,我送给皇六爷了。”
实际蛐蛐儿是小,爷们儿家家的沈山山自然不会有多生气,只是他金贵小侯爷亲手挖着泥巴翻着草丛子石堆子捉给我的,这心意是上天入地的难得,故听闻我这么讲,他虽没立时就不高兴了,但手里茶盏却还是又放下,笑也轻巧,还闲话问我:“你宝贝那蛐蛐儿跟什么似的,怎么又舍得拿去送别人?”
他问得平白,我也当寻常事儿同他一讲,便支着脑袋道:“哎,山山,宫里的事儿你是不知道。六爷腿折了怪招人怜的,宫里说他坏话的人挺多,说他克太子爷什么的……多难听啊,过去咱们蹴鞠的时候不是他经常缠着小王爷和太子爷玩儿么,嘻嘻呵呵地多招人疼啊,结果出事儿之后他都不敢往东宫来了,太子爷养病在宫里见不着六爷,面上不在意,嘴上又老问,我同小王爷这日子也难捱。恰那时候我带了岳飞进宫,皇六爷看着可喜欢了,周围好多人找我要蛐蛐儿,偏偏就他蹲在边儿上不吭声儿,我心里一着急,就,就把岳飞给他了……”
“好你个稹清,拿了我的花儿去献佛啊?”沈山山抬手就要掐我脸,佯作了怒的形容,笑却又似有似无:“我看你这佛献的怕不是六爷是东宫吧,现下天家里头是兄友弟恭了,没瞧出你还挺机灵。”
“哎,哎,这不都托你岳飞的福。”我自知是有罪,躲开他手就连连同他抱拳,又将茶盏子往他跟前儿再推了推:“山山,我真错了,我没脑子我不要脸,沈小侯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罢,过阵子春闱考完了我请你吃锅儿看戏,啊。”
打小时候起我就是这么一路子,一旦搞坏了沈山山的书或水了沈山山的约,总之是一旦做了什么对不起沈山山的事儿,我就立马舍了脸皮坦白从宽做小伏低逗他笑。沈山山性子是好的,也真就从没同我置过什么气,或可说他于我就是没脾气。
许是习惯,许是不在意。许是习惯了不在意。
这回也一样儿的。他接了我的茶,喝下去就该是饶了我,可端起来送到口边的时候,他到底又叹了口气,眉宇下双眸抬起来看我,半玩笑地赌气道:“你是个不惜物的,往后我再不给你捉蛐蛐儿了。”
想着往后再没有大将军,我虽也不舍,可比起沈山山,蛐蛐儿又算什么。眼下他能不生我气我是怎么都行,便一道道儿送手请他快喝茶:“不捉不捉,咱们山山的手指头葱花儿白玉,哪儿能再去刨石头堆子,往后都我自个儿来,瞧瞧,我这手糙,不可惜。”
“不可惜才怪。”沈山山好歹是喝了茶,搁了盏子一把将我手爪子拉下去骂我:“我看你还是算了,那脏着呢,当心你膈应死了没处哭去。”
我见他这是终于饶了我的罪,也随他怎么说,后来说起别的事儿,他也淡淡的,是真没生气的模样。不多时候外面传我爹和二哥一起回了,我就拉着沈山山一道儿去同他们报了中举的事儿。说着我中举,他们倒淡然,好似我中不中都没要紧似的,然说着沈山山是主场解元,他们倒又青眼有加前途无量地夸了沈山山好大一顿。
沈山山受着,告着不敢当,我二人也听我爹说些春闱筹措的事儿。巧的是这时候我大哥也一身甲胄地刚从营里回来,听说了我中举,也不知他脑子里知不知道这文举考入有多不容易,总之他是将腰带上的钱袋儿径直扯了塞我怀里,大手掌子也不知道洗没洗就往我脑门儿上揉:“老幺出息,真乖,哥哥这才领的子儿,拿去玩儿拿去玩儿。”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爹已怒然一声吼向大哥道:“你多大个人了不知持家重道,银子给了这小子他能玩儿的剩么!你当养家糊口是玩儿的?”
我爹常年在衡元阁里头提训百官,骨子里头镇了二十年威风,一言喝出沈山山在我旁边儿都退了一步,大哥居然还往我后头躲了躲,下瞬我只看见眼前一只带着老茧的大手掌子落在我怀里,又把那钱袋子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