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挺好,没事儿。”我赶紧擦了嘴掐断他劝我,支起身子去拆他给我带来的板鸭,“你这鸭子来得好,我好久没见着油腥儿了。”
沈山山坐在我旁边儿,抬指在我脑门儿抹了一把:“这还叫好?”他脸都沉下来:“都养了多少天了还青着,你爹下手也太重……”
“也是我没服过软,他没揍死我算轻了。”我吃着板鸭宽他的心,“算了山山,反正我也不出门儿见人,见你你也不嫌弃,就这么着罢,没多久也要入班了,我爹总不能还拘着我。”
沈山山把我手腕子按下来,一字一顿道:“稹清,你为他这样……不值当,他身边儿都有人了。”
这个他,当时自然只能指的皇上。
“身边儿有又怎么样?”我抽开手来接着吃鸭子,没油的另手捧上心坎儿瞥了沈山山一眼:“太子爷他心里有我,那些我不在乎。”
说着我冲他摆手扭开脸:“得了,你也没个心上人,你明白什么。”
沈山山眉梢一抖:“我怎么——”
他说到这儿霎时顿住,我听了话头,提溜眼睛吮着指头回眼儿望他,只见他抿紧了唇,面上有些薄红。
“哟!”我顾不得手还油不油,拎着他袖子赶紧问:“咱们山山有心上人了?这几天的事儿?”
沈山山没好气地一甩我手,冷冷道:“没有。”
“说漏嘴还嘴硬。”我靠在桌边儿支了下巴,眯眼看着他:“好你个沈山山,爷我在家里天天儿挨打,你在外头天天儿瞧姑娘,你还是人么你?”
沈山山白我一眼,扭过脸去:“你挨打是你自找的,我劝你你听过么?”
我不答他,只如老妈子似的追着他脸连连问:“瞧上的哪家儿姑娘啊?漂不漂亮?我见过没?多大?叫什么名儿?”
沈山山被我瞧得不耐烦,顿了一时回头对上我目光,倏地问我:“我瞧上谁,干你什么事儿?怎么,你还伤心啊?”
我百无聊赖勾着他脖子劝:“说说呗,我都无聊这么多时候了,问问都不成啊?你瞧瞧,见色忘义了不是?”
“——谁见色忘义?”沈山山一把甩开我胳膊,“我从前费多大力气给你捉的蛐蛐儿你不也拿去孝敬东宫了么,你也好意思说我见色忘义?”
“我的老天爷啊,沈山山你这心眼儿是针尖子啊,还记着呢?”我有些好笑,“行行行,算我错了,赶明儿我能出去了,我去泥地里头逮两只大蛐蛐儿赔给你成不成?你也拿去送人姑娘,我不生气。”
明明我这是逗他笑,可他是要笑也没能笑出来:“稹清,哪儿有喜欢蛐蛐儿的姑娘,你有没有脑子?”
我撞了他肩膀笑:“嗐,我又不喜欢姑娘,我哪儿有你这脑子。”
这话说到这儿,好歹才圆乎回来,可到底沈山山也还是没告诉我他瞧上了谁。
我那时候想,等小爷我出去了他也瞒我不住,就由得他捂几日也成,便跟他问起外头的事儿。我俩大多都在说他们学监里头这回选上做官的人都去了哪些职上,还有哪部哪院大约近来都忙什么,沈山山一样样说来都清清楚楚的,听着大约比我自个儿出去逛一圈儿还能有用。
后来终于说到御史台里,沈山山嘱咐我道:“这月初的时候溏州往刑部告了个大案子,原是作情杀处着,结果查出来死的州官涉嫌贪墨,刑部就把案子搁去御史台了,眼下正交接着,约摸等我们点了官职进去做事儿,这就是头一桩案子了,不定咱们要去趟溏州呢。”
“一上任就出外职啊?”我听着渐渐兴奋,“那我们挺厉害。”
“厉害个鬼。”沈山山无言看了我一会儿,“不出外职的京官儿才是最厉害的,你瞧瞧你爹和太师太保,瞧瞧相爷,谁往外头去?跑腿都是小喽啰的事儿。”
“那总也要从小喽啰做起,”我撑着脑袋训他,“你也别想一口吃个胖子,别看着我爹现在这样儿,他最早也是给礼部誊公文的呢,哪儿想到后来能是太傅啊?”
“你爹我也没想到做了太傅还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外面院儿里突然一声暴喝,惊得我手肘都在桌上一拐,回头就见我爹沉着个脸跨进我屋里,后面还跟着我二哥。
想来是他们刚下了工,又来教训我的。
二哥在爹后面使眼色叫我起来问安,我当没看见,但沈山山倒还规矩,连忙站起来行了礼。结果我爹睨眼打量一下沈山山,居然深深慢慢地说了句:“小子,你还真是见门有缝儿就要进来瞧他,倒不怕他把你也给带左了?”?沈山山闻言一愣,当场似有怔了,一时没说出话来。可爹这话却惹了我火大,我立时就单腿站起来把沈山山往后一挡:“这事儿同他有什么干系?爹,别逮着谁都嚷嚷,人沈山山再出息也不是你儿子,你不想要我作儿子,我还不想要你作爹呢!”
沈山山当即拉我劝:“稹清——”
可我爹已经拎起我衣领子,举了手怒道:“稹清你今儿是要反了!”
二哥连忙架了爹的手让我别说了,但倒也多余,我根本不怕爹打我,被拎着领子还能恨恨看进他眼里:“反就反了,咱们一家子一起反,也图个热闹!”
“老幺!”二哥沉声喝止了我,“外人面前,你胡说什么!”
我从爹手里一把拽出自己衣裳:“说说怎么了?二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听没听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我知道这事儿有多久,山山就知道有多久了,你们不还想拉着人家爹一道反么?现今怎么说说还怕了?你们也知道没脸啊?”
这话说出来我并不算痛快,可我爹当然更气些,他恨恨看过我,一张脸上写着千般的话,可一旦说到这事儿却又再次一句不言。下刻,他看去沈山山,最终压着怒气一挥手:“小子你先回家,他不清醒,你甭跟他待着。”
我听了这话自然又要和我爹吵,可沈山山把我往后拉了一步。
我回头看他,见他瞧着我们一家子吵起来面色也不大好看,他向我爹和二哥看了一眼,冲我叹口气道:“稹清,你别吵吵了,我也该走了。今儿……我东西也送来了,就不多留下扰你们,你自个儿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
“……山山。”我愣愣抓着沈山山袖子一带,却握了个空。
他那片儿荀兰色的风衫袖子就似他到我屋里这不足一会儿的快乐,一瞬就从我手心儿里滑下去了。我看他垂头捡着我屋门儿出去,二哥已经叫了外头徐顺儿送客。
面前我爹抬手往我鼻尖子一指,气冲冲道:“……你,你给我好生反省!”
落下这句,他也转过头去,由我二哥扶了往外走。
我心里堵得难受,靠在圆桌边儿上望着爹背影,忽然道:“爹……你当你儿子人缘儿多好,你知不知道他们从小时候就传你要反,从来没人跟我玩儿,这多日子了更没人来瞧我,我打小就只沈山山一个要好的人,就这么一个人,出了这事儿也能天天儿来问我……现下好了,连他也被你给轰走了。”
我咬着牙问他:“爹,是不是要我一辈子都孤家寡人了……你就能开心了?”
我爹闻言,跨在门槛儿上的背影沉沉一顿,一时是要回过身来。
——至少我以为他是要回过身来的。
我以为他终于要同我说什么语重心长的话,也想过我都已这样翻了软肚给他看,他是不是也真该同我体己一番了,是不是真该想想他从来都错了。
但我爹根本就没有回头,他根本就没有转身。
他抓了我二哥的手,径直就走出去了。
从我被关伊始,爹时不时还来打我骂我,可自打那晚他不发一言地出去,却竟不再往我这里来。就连大哥二哥也来得渐少,好似是知道我这牛脾气冥顽不灵,懒怠白费力气了。
终于他们是都弃了我。
我曾以为这弃会叫我立时松快,可几日的清净过去后,松快竟到底不能。
分桃断袖的事儿,我不期求爹会那般容易就原谅我,可我这院儿里闹腾了这多日子,陡然一夜过去冷清下来,连个老学究吊嗓子都听不见了,我这心里还蓦地觉得落差。
想过去十多年,我爹合起来怕也没到过我院儿里那么多次。
可他不来我还是得被锁在院儿里,每日看杂书,每日啃青菜,一直挨到去御史台领差的那天。
朝廷定下进职的规矩,是各部新晋之人正午在乾元门外候着,一齐盘点了才能由吏部领入宫门去。我沉顿不少日子总算盼来入班,夜里不免东想西想,根本没怎么阖眼,清早也不多耽搁,起来就梳洗穿戴了。
徐顺儿端了伤药来再往我腿上敷过一次,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跛是有点儿跛,可也复原得差不离,要是捡着机会能去见见皇上,估摸也能瞒得过去。
想过去我第一回入宫时,还是我爹送我上车的,他曾站在国公府门口嘱咐过我许多话,可换到这回再入宫,他却好似已对我眼不见为净。我挨着中午上了马车的时候,爹老早已去了部院儿点卯,唯独我二哥留下一句叫我万事警醒,其他却再没有了。
好在入宫于我倒作常事儿,这些我根本连微末的一点儿都不在意,一路到了乾元门口,见沈山山已经在,便更宽慰一些,招着手就过去同他说话,他同我引见旁边儿一人,说殿试时候瞧见过的,是同我们一起点入御史台的刘侍御。
原本也不熟悉,我不过同那人打了照面就不再搭理,可在宫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的盘查,我却发觉那刘侍御一直或多或少地盯着我看。
我摸了摸自己脸,问沈山山:“那姓刘的老瞅着我做什么?瞅得我心里发毛。”
沈山山好笑地拉了我一把,“他好歹是二甲里的头名儿,进来还跟你这垫底儿的一样职位,换了是你你不多看两眼?”
“那他是该恨上我了。”我无所谓地笑,“我还以为他是瞧我长得俊呢。”
“你还敢说。”沈山山抬手往我颊边一点:“也就这两天儿消了肿瞧着好些,之前那模样儿多吓人。这儿,还有这儿,都还没完呢。”
我把他手拉下来,假正经道:“哎,沈侍御你做什么,皇宫重地你别动手动脚的,逗娃娃呢?咱们都是要进御史台的人,严正点儿,叫吏部看见像什么话。”
“吏部看见又怎么样,有你二哥在他们还敢动你的?”沈山山反手掐着我后颈把我往前推,“得了,别贫了,赶紧盘查去。”
门口盘查的侍卫都是常在各宫门值守的,大多认得我,盘查我也快,几人还顺带同我寒暄两句,可说着说着我发觉那刘侍御又在盯着我看,倒也就膈应着聊不下去,便拉过沈山山往吏部人跟前儿录名去了。
名儿录好了,我们排成一队儿,全都跟着吏部的一道往西边部院儿走,一路吏部的人都在讲些老规矩,说哪殿哪楼不得擅自去,哪宫哪道要什么腰牌儿,哪门哪路需何人通传,我早听烦了,一路就随口跟沈山山聊聊哪部哪院儿的东西好吃,最实用的,是告诉他最近的茅房在哪儿。
沈山山一路听着我平时憋尿的事儿一路忍不住笑,他们学监那几个要入班的也识得我,一时听着我说的比吏部好玩儿有用,渐渐都凑过来听,不一会儿走着走着队伍就围成个圈儿,前面吏部的脸上挂不住了,红了面皮扬袖叫我一声:“那什么……三公子,也给咱们留两句成不成?还指着回去给稹侍郎交差呢。”
二哥名头被叫出来镇我,我只好闭了嘴,大家也各自归位。
队伍重新规整后,前面一人回过头来再次恻恻望了我一眼——还是那刘侍御。
沈山山顺着我眼光也瞧见了他,只抬头淡淡望过去,那刘侍御便吓得立即扭回了头。
我见此,挺好笑地捅了捅沈山山胳膊:“瞧瞧你,眼神儿当令箭,人家看你一眼都觉着怕。”
沈山山无奈瞥过我,笑起来提点道:“稹清,石打冒头的鸟,你少说话吧。”
我当时也不知出没出声去驳沈山山这话,但隐约记得心里是真不在意那刘侍御的。因为到如今我也对刘侍御不在意——
入班之后那么些年,沈山山迁升御史丞又调去京兆司做了少尹后,就连我都磕磕碰碰地撞了大运,慢慢儿做到了御史中丞,但刘侍御过了那么多年也依旧是个刘侍御,因着这个,台里晚辈儿还给他起过个浑名儿,叫刘龟。
龟者自行奇慢,遇肉眼馋却见险缩头,逢人又一副老生自傲形容,真同刘侍御这人一模一样。他们学到我跟前儿,我听了当这极是好名儿,就笑了两声。可我笑的这两声却叫刘侍御盯住了,他竟娘们儿兮兮地在梁大夫跟前儿参我一本,说我带着头给他起外号,这是离间台里同僚干系、教坏后生,他望梁大夫管管我。
梁大夫拎着折子,板起脸问这龟字儿是不是我起的。我没慌,因想着我认了倒不怎么样,顶多挨顿骂,可后生一旦被供出去就得挨板子,遂平平道:“是我起的。老师您想想,我同刘侍御同僚这样多年,这龟字儿也是盼着刘侍御长寿啊,好歹我领着他多做几年的事儿不是?这是个爱称,刘侍御是误会了,误会了。”
梁大夫当时瞅着我,那神容也不知是不是笑,总之会意咳了声,把折子儿扔回刘侍御桌上叹了口气儿,叫他还是管好自个儿吧,甭老盯着别人说三道四。
刘侍御那个气得啊,他坐在部院儿桌后直瞪我,都没空去瞧别的地儿了。
这就一直把我瞪上了中丞的位置。
我是真谢谢他,迁升宴就还请过他,只他也没赏光。估摸是又忙着瞪别人去了。
就跟入班那天儿我们走到玄德门的时候一样,恰逢我们队伍里头有个谁的哥哥在禁宫门外做侍卫的,不过扬手一招呼,刘侍御那眼神一下就瞪过去了,好似个抢桃儿的猴子。
我正在同沈山山指着他笑,结果前边儿的人忽而都开始慌乱地叫着快行礼,然后一层层都跪了下去。
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被沈山山拉着一起跪下去,竟望见前面一层层跪下去的人后面,逐渐现出个明黄色的人影子。
那人影极庄重地站在西皇城部院儿外的红墙绿荫下,好似经过,又好似久立,却更如久立在经过处,后面太监宫女儿给他掌着华盖羽扇,他负了手远而静默地看着我们这一队人,虽听见了请安的声音,却也没立时就叫我们免礼平身,反而目如秋水似地一一漫过我前面的二三十个人,正凝起眉来,不疾不徐地找着谁,渐渐那秋水也往我这儿漫。
实则他极快就看见了我,但那一瞬于我却太长。那时我恨不能打起锣鼓来冲他吆喝:爷,看我!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那时心底儿这叫嚷几乎奔着膛子就要蹿出来——可却又不能够蹿出来,我的手臂都抖,我很想站起来向他挥舞——可却又不能够站起来向他挥舞。
好在他终于看来,遥遥地,他望着我目光一滞,犹如半池烟霞罩雪,下刻他步子向前挪了那么一丁点儿,只不能更多,但脸上已然笑出来,片刻恍如那半池的雪又经春阳融了,终于只剩下暖泉。
他薄唇微动,身边儿太监已长声道:“诸人免礼平身——”
我们一队便统统磕下头去:“恭送太子福驾。”
再从地上爬起来,我回头见他已走至禁城墙根儿。一队的人拥在我身前身后,没见过储君模样儿的都在兴奋说道,还有几个知道我是侍读的拉着我问着什么。
然我自然没能听进去,只背过身来倒退着走,极目去望,唯独不过想再多看他两眼。
可两眼所见,也只是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未见时大约觉着单看衣袂就已足够动人,可甫见之下,哪里又那么容易知餍?
“回头啊。”我在心里叠声叫他。我脚下已极尽放慢了步伐,沈山山在后面叫了我好几声我也顾不上。
眼看他已要拐过墙角往南,我心里叫了那样多声他也并未回头,终究在他快要拐过去的那一霎,我忍不住低声叫出来:“回头啊。”
就在沈山山已为催促我赶紧跟上而从后拽住了我胳膊往前拉的时候,我看见禁城墙根儿下,皇上竟真的应我所言在那拐角处停了下来。
他顿在那里,片刻,似是踌躇,也不知是不是不舍。那一顿并不很长,下瞬他到底回过头望来。
他真的回头,他真的看见我,我就真的笑起来——那刻一心直如鸿鸥于旷野振翅,千万树花在寒冬腊月全开了——我大概已经不知还要如何才能笑得更好,也好似怎么笑都会不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