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雍正望着燕地的方向出神。
他咬咬牙,快步走开了。
第26章 背黑锅的
京中和东南出了大事,燕地总能收到一些风声。
何况是握有天罡卫的凤璋。
谢归这些日子瘦了几圈,好在有凤璋逼着他喝药,病情拖拖拉拉地开始好转。
结果一进六月,燕地又燥热起来。晴雨交加了几天,谢归扛不住,又病倒了。好在病得不重,稍稍休养便可。
天罡卫和天仪社的文书雪片似的飞来,等他搁了笔,已经是用晚膳的时间了。
他坐着怔了会儿,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桌上摆了一碗白粥,几碟小菜。
谢归眯了眯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凤璋。
凤璋也搁了笔,与他对视。
谢归不爱喝药的事被他发觉后,凤璋一不做二不休,在谢归这儿添了张桌案,每天和谢归一同处理文书,再等他喝完药,才会离开。
“饿了?”
谢归收回视线,懒得理他,继续埋头做事。
他桌上的文书,比凤璋这边的要多。凤璋却从来没有多问,保持着诡异的默契。
谢归根本没空休息。
七皇子与瀛人的事情被揭出来,实是巧合。
几百年没动静的瀛人突然入侵,朝廷上下,起了疑心的大有人在。
偏偏望海郡守军与瀛人交战时,一个校尉被瀛人暗箭偷袭。大夫把箭拔出来,箭头上竟是大舜守军的标志。
校尉以为被自己人偷袭,暴怒之下彻查,却发觉事情不简单,一慌神,就报给顶头上司。
层层呈报上去,总有人起疑心,总有人注意到,也总有人害怕。
校尉后来战死,可谓死无对证。但军报却是实实在在地呈到了皇帝面前。
凤深死得不冤。
谢归跟过凤渊,知道这事有他的手笔。凤深确实是倒卖盐铁给瀛人,却还没蠢到把大舜守军用的箭头一起卖出去。
皇帝盛怒之下,将整个东南三郡的官吏撤换一空,东南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卫初人在东南,有天仪社的势力,他性命无忧,但涉及到人情世故,就需要谢归不停地传书,给他指点。
谢归让他培养的寒门少年,都是准备进入三郡郡衙用的。
除此之外,谢归还打算让凤渊背个黑锅,狠捞一笔。
燕地有良马、矿铁。郡衙被燕王收服,打理矿铁的人怯了场,早就寻个机会,把营造之权交了回来。
可天罡卫回报,燕地的矿铁,打个农具还行,打不了别的东西,容易损毁。
这倒难不倒谢归。燕地的矿铁用不了,那就用东南三郡的。反正这两年凤渊会把手伸到东南,就让他背这个黑锅好了。
天仪社已经卷进来,就没有再退出的道理。
谢归一边嘱咐卫初派人进入郡衙,一边直接发令给天仪社门人,暗中截流优质矿铁,开坊营造。
圣旨一下,整个东南的官场摧枯拉朽地重建。
然而圣旨是一回事,底下人怎么做又是一回事。皇帝年年祭天祭祖,祈求风调雨顺,也没见满朝文武和他一样诚心。
寒门少年们出身低,在郡衙只能做最普通的活儿,介于士与民之间。通晓人情世故,在底下人里吃得开,又能隔绝郡衙官吏的视线。
这边是谢归的目的。他们就是谢归的手,滴水穿石,积少成多,一点点把东南的矿铁拢过来,挪为己用。
卫初足足选了三四百人。他按照谢归的指示,每个少年的亲戚家境,事无巨细,一一汇集成册,给谢归送来。名单展开,从桌面拖到谢归脚边。
谢归按照卫初的记录,一一勾画名字,给他们指定合适的位置,忽然听凤璋道:“那些太聪明的不能用。”
谢归一怔,旋即意识到了。
有些聪明的少年,经过郡衙打磨,容易自作聪明,走漏消息。
他等着凤璋下一句话。哪知道凤璋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便端起茶碗,看他的闲书去了。
谢归:“……”
他又勾了两个名字,又是一怔,看向凤璋。
他什么都知道。
话到嘴边终于吐露出来:“殿下,此事你如何看?”
谢归没有说明白,凤璋却很清楚:“你胆子很大,敢从父皇手里挖东西。不过,”他停顿一下,“本王也想这么干。”
谢归略感诧异,却听凤璋悠然道:“还是年纪小的时候舒坦,不管怎么胡闹,父皇都得认了。”
他幼时的事,谢归知道的不多。凤璋便一件件说给他听,听得谢归目瞪口呆。
什么偷溜进朝露宫,一把火烧了奏请另立太子的奏折,差点把整个朝露宫都烧成灰。
还有和其他皇子打架,把凤渊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就因为凤渊对先皇后出言不逊。
凤璋十分怀念幼时胡闹的日子:“父皇那时拨了个贴身侍卫给我,明面上保护我的安全,实则教我武艺。每天父皇都没起,我就被拎出去练武了。没把老三当场打死,还算我理智尚存。”
谢归幼时起便只顾埋头读书,一心入朝为官。这等出格的事,他只听过,不曾亲手去做。
想到凤渊被揍到地上的狼狈,他不禁莞尔。
凤璋又随手翻了两页,将书掷回桌上,起身。
“东南的事,随你心意去做,有什么处理不来的,让天罡卫告诉韩先生也行。至于京城,有本王盯着,翻不出大浪,且让老三先痛快痛快。”
他抬步往外走,忽然回头叮嘱谢归:“记得把药喝了。”
谢归刚刚还怔然,闻言抚额。
——
打瀛人的事,总是艰难,又简单。
瀛人这回来势汹汹,却也知道只是暂时的,毕竟补给和援军远在天边。因而上岸之后,一概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不过,幸好,崩坏的只有海防。朝中应对及时,凤渊带着精兵急行军,直杀东南三郡,将瀛人堵回了三郡之内。
六月底七月初,瀛人主力已经清扫一空,只剩一些流寇。
在凤渊监守下,东南三郡的海防重新建立,人手物资都是重新调派的。
至于其中安插了他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三郡的能工巧匠也在战乱中奔逃一空,所剩无几。凤渊得知天仪社府主恰好在东南,便亲自上门赔罪,请他出山。
在天仪社的号召下,渐渐有工匠回流。凤渊感激,遂给天仪社备了厚礼,亲自下令拨了天仪社的匠人进入郡衙。
平王凤渊深明大义,能改过自新,朝中上下纷纷称赞。
卫初和谢归待久了,也是个记仇的,想起天仪社匠人被他迁怒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就这么放过凤渊?开什么玩笑?他天仪社府主的脸面往哪里搁?
卫初在人情世故上迟钝的脑子,终于开窍了一回。
他严格按照谢归的指令,表面半推半就,实则毫不客气地把寒门少年安插进郡衙。
凤渊专注于接手七皇子留下的生意,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天仪社源源不断地把优质矿铁截流,暗中开坊营造。
所得的精铁兵器,留小部分,走水路运去燕地;大部分变卖成银钱,源源不断地流入燕王名下。
至于东南三郡实际的亏空,全部被凤渊背了。
第27章 阴毒算计
进入盛夏,凤璋收到了晏七传来的第九封信。
晏七是管银钱的,忽然有接连不断的巨额收入,他自称快要在京城睡死在金银上了。
他的笔迹都兴奋得有些凌乱,凤璋蹙眉看完信笺,轻轻嗤笑:“出息。”
天仪社的精湛工艺,加上谢归和天罡卫得力的调度和运转,银子哗啦啦地流进他账上,已经多到凤璋可以另养一支人马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家底厚了,凤璋毫不客气,让归一把燕王府整修了一番。
谢归那边也添了不少东西。就连新送过来的一批莽山雪,凤璋也让人全送到谢归那里。
天仪社到底给燕王赚了多少钱,谢归心中有数。
那是足够让燕王家底翻十番的数额。
可他也怕凤璋养成挥霍的习惯,便亲自上门提醒。
凤璋眉目淡淡,反倒有些无辜:“礼轻情意重,区区莽山雪又算得了什么。”
莽山雪号称“一两黄金一两雪”,是整个大舜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茶。
谢归要被他一句“礼轻”气笑了,“莽山雪算轻,那什么算重礼?”
凤璋更无辜了:“念之你记性差了,本王说过,是万里山河。”
他记性差?
谢归当场就想挖出凤璋的良心看看,是不是里外透着黑。
他硬生生忍着气,“先前我同殿下提过的事,殿下觉得如何?”
凤璋知道他说的是翟人的马匹,“待本王想想。”
钱从来不是问题,关键是人。
天罡卫拿到了一条消息,燕地坐头把交椅的马贩子这两天要动身,前去翟人那边,临近年关才会回来。
马匹交易,讲究的是人脉和路数。能搭上这条线,对他们有莫大的好处。
盛夏不是挑选马匹的好时候,可偏偏这事由不得他们。总不能大张旗鼓地告诉马贩子,燕王要买翟人的马匹,让人带他们去吧?
大舜和翟人不禁民间往来,凤璋身份特殊,不好轻易出面,只能由谢归前去。
凤璋不太放心:“让归一挑两个人,去探探风声便是,你急什么?”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他才刚刚接手燕地不久,还有许多藏污纳垢的角落,没来得及清理。
而且他又不急着造反,马匹之事,不如矿铁来得急。
在凤璋看来,谢归这一趟走得不安全。
大舜和翟人常年大小争端不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凤璋想到的事,谢归自然也想得到。他稍稍一劝,谢归便平复下来,暂时将事情压后。
过了没几天,天罡卫忽然报来消息,马贩子有个亲弟弟在翟人那边,这回他过去,就是投奔兄弟去的,不打算再回燕地了。
过了这村没这店,谢归毫不含糊,当即收拾化装,准备和马贩子一同出关。
二人商定,谢归扮作出关游历的书生,路上见机行事。至于身份文牒,有燕王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事关重大,凤璋特地将秦九替换出来,教谢归简单的易容术。
秦九好久没有用本来面目见人,欢喜得要化成一只猴儿,逮着谢归上蹿下跳。
他先将谢归扮得病恹恹的,凤璋看了一眼,便想起谢归病倒的那段日子,当即皱起眉头,示意他换了。
秦九又将谢归扮成个壮汉。
凤璋似笑非笑地瞅了瞅他的身板,上去捏了两下。
“这个样子,该不会风沙一吹就露原形了?”
秦九叫苦连天:“主上,属下只能把谢公子打扮成姑娘家了,主上要是不介意……”
两记眼刀子刮得秦九心肝儿颤。
他哆嗦一下,还是埋下头老老实实地干活。
最终秦九把谢归打扮成一个黝黑憨厚的少年。谢归在铜镜前一照,竟和卫初神似。
谢归抚额而叹。
秦九忍不住嫌弃他:“谢公子,在人前表情少一些。看你那算计脸,什么装扮都让人看破了。”
谢归无言。反倒是凤璋站在一旁,笑得分外和善。
——
谢归要见的人,是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
他常年行走于关外,翟人大舜两地奔波,生意场上都叫他马老大。他对这个大名也很受用,久而久之,连他本来名姓是什么,都无人记得了。
与马老大打交道,不一定比朝堂上容易。走南闯北的人,眼光都特别毒辣。
谢归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按照之前的计划,在城外驿馆等着马老大。
两个死士露了一个,装成谢归仆从,站在明处。另一个躲在暗处,以备不时之需。
谢归的身份,是离家远游的书生。那指点江山的激愤,看在马老大眼里,还颇有几分样子。
他自称带着仆从离家散心,想出来长长见识。得知马老大也住在驿馆,还特地奉上钱财,以表诚意。
对谢归来说,钱不是问题,尤其是背后还坐着个燕王,出手就是两锭白银,给马老大买茶水吃。
马老大被震慑住了,连下巴上的肥肉都一抖一抖的。
财不露白是行走江湖不二法则。他多久没见过这么不谙世事的后生了?
马老大深深叹服,几番交谈,也觉得谢归这人十分有意思,毫不露怯,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谢归两世都不曾出过关,只听朝中将领说过关外风光。军中粗人多,说得不够详细,他亲眼看了,才知是全然不同的壮阔。
马老大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特意放慢了脚程,一路上与他说东道西,讲了许多陈年旧事。
出了燕山东麓的停云关,就算出了大舜地界了。
停云关取燕山陡峭、直可停云之意。关外地势平坦,风比燕山下更烈。纤云如丝,眨眼间飘拂远去。
队伍庞杂,马老大考虑到关外没有驿馆,走了四五里路,到了个简陋的客栈,便落脚休息。
到了关外,深目碧眼的翟人就多了起来。谢归本想带着死士,在周围看看景色,被马老板叫住。
“小公子,这里不同关内,翟人的部兵凶得很。看你长得俊,要抓你走的。”
谢归愣是忍了很久,才没笑出来,不过也打消了四处走动的念头。此处鱼龙混杂,还是小心为上。
时辰上已经入夜,窗户外头却还是透着点亮光。
客房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谢归素有洁癖,虽然几次告诫自己忍住,却还是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
“公子,没事吧?”
化装成仆从的死士也坐起身来。谢归摇头:“无妨,只是睡不着。”
死士递过一颗药丸,被谢归婉拒了:“在这种地方,与其睡死,不如醒着。”
他点头,仍旧安安静静地看着谢归。
天罡卫中的死士训练有素,谢归不发话,他便不动。
被一个大活人直勾勾地盯着,谢归觉得背后发凉,心底却隐约泛起一丝不安。
明明这一趟走得极为顺利,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
死士看出他的不安,问他:“公子,不如我去探探马老大?”
谢归隐约觉得马老大有问题,但观察下来,又觉得不是他,遂示意死士勿要轻举妄动。
马老大并非独自出关,身边还带着一票仆役,甚至还带了两个美妾。据他说,妻子已经先一步动身,去到翟人那边了。
谢归正在犹豫,忽听得客栈外一阵尖锐的唿哨。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声音,便听到死士紧张起来:“是翟人的兵马!”
谢归立时站了起来,抄起包袱。
这里离停云关太近,又是盛夏,翟人兵马一般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事发突然,谢归本想让死士悄悄去探情况,哪知死士摇头:“出发前殿下亲自吩咐过,若遇到翟人,首先要将公子平安无事地带回去。”
听声音,翟人兵马是从客栈前门进来的。死士打开后窗,谁知映入眼帘的是亮若白昼的成片火把。
见到有人开窗,箭雨便飞了过来。幸好死士反应快,将谢归拦腰扑倒,两人才没被箭雨穿个透。
前后都被包围,没等谢归想出脱身之策,便有人踢开了房门。
——
客栈燃起熊熊大火,大批兵马卷着搜刮的钱财和人,扬长而去。
半晌,客栈外的树梢上,露出个惨白的脸。
正是谢归藏在暗处的另一名死士。
两人都被翟人掠走,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在谢归的眼神示意下,继续隐藏,然后回去报信。
他简直不敢想象主上知道此事的样子。
从客栈回停云关,再回幽蓟,快马只需要一天时间。
他一路疾行,等到停云关口,已经快要天亮。
守关的是朔方军,按照军法,天亮之前不得开关放行。
城头守着稀疏的人影,他稍稍休息,便找了个隘口,悄无声息地攀行而上。
这对于死士而言轻而易举。刚刚翻上城墙,一旁冷不防杀来一柄长枪,立时将他挑翻在地。
死士做的是暗地里的事,与人明斗不是强项。他体力不支,很快败下阵来,想要翻回城下,却被长枪从背后扎透,钉死在城头。
长枪犹自颤动,使枪的人看着地上一大滩鲜血,反倒兴奋地舔舔嘴角。
“怎么回事?”
一番缠斗,早已引起别人注意,当即有个统领模样的人上来了。